邊疆大地抒情詩人——王蒙
發佈時間:2024-12-05 09:14:42 |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 作者:景宜 | 責任編輯:孫靈萱景宜
在北京常聽王蒙老師説他天天都在想念新疆,到了新疆才聽老鄉們説,他們也天天在想念王蒙。為了改編王蒙小説《這邊風景》的影視作品,我帶創作組又一次來到他當年生活過的地方——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伊寧市巴彥岱鎮。這是一個坐落在伊犁河邊的村鎮,用蒙古族語解釋“巴彥岱”是“大雁飛落的地方”。歷史上這裡居住著維吾爾族、哈薩克族、蒙古族、漢族、滿族、回族等,是個多民族共居的村落。
王蒙(右一)與新疆少數民族群眾聊天。
金秋時節,從伊犁河上吹來的風將高高的白楊樹染上一層金黃。路兩旁一叢叢盛開的玫瑰花顏色更深了。一進村口就是當年巴彥岱人民公社二大隊的場院,院子裏擺放著那時的拖拉機和拉糧食的大車,大隊部辦公桌上還放著記工分用的賬冊。與大隊部相鄰的是新修建的“王蒙書院”展覽館,陳列著王蒙的著作、文獻以及不同時期的照片。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進入展廳後,那座王蒙雕塑和他身後的一行大字——“新疆各族人民忠誠的歌者”。這就是當地人民將“王蒙書院”建在巴彥岱公社二大隊場院的意義。
如今,巴彥岱已經變成一座新型現代鄉鎮。青楊樹掩映的鄉村道路旁,一幢幢別墅式的民舍邊盛開著玫瑰花,到處可見現代化的學校、體育場、醫院、展覽館,還有用王蒙《這邊風景》《在伊犁》元素設計成的時尚景觀。人們已經把整個村莊變成了“王蒙書院”,變成了王蒙的老家。“這邊風景餐館”“愛彌拉美發店”“哈麥德遊戲廳”“在伊犁超市”等等,走著走著讓人熱淚盈眶。這不是簡單用文學和旅遊能解釋的情景,它是一個時代、一個作家與人民共同生活的現場,是王蒙與鄉親們夢與夢的縈繞,心與心的映現。
一
1965年至1971年,王蒙從北京來到巴彥岱安家落戶,擔任二大隊副大隊長。直至後來王蒙當了國家文化部部長,當地人還會親切地稱他“王副大隊長”或是“老王”“王大哥”。房東大娘阿依穆汗用帶有維吾爾語口音的漢語叫他“王民”。當年公社小會計阿不都熱合曼庫爾班説過這樣一句話:“我們不知道王蒙哥是作家,只知道他和我們一樣是個農民。”
當春汛季節過去,大渠裏緩緩流淌著清水,農民老王和社員們一起用坎土曼在大田裏鋤玉米。他使用坎土曼很熟練,草鋤乾淨,苗棵成行。初夏時節,老王和男人們一起在伊犁河邊綠色的原野上,用釤鐮(一種長桿式的鐮刀)收割苜蓿,他在《這邊風景》中這樣描寫打釤鐮:
“兩腿劈開,穩穩站住,不慌不忙,腰向前傾,伸直右臂,左手輔助把握著長長的鐮柄,從右到左一揮,隨著鐮弓帶風的嗡嗡作響,沙的一聲,劃過一道五米多長的弧線,一大片苜蓿被齊齊的割了下來……”
這種豪放的動作只有勞動者能感受到它的力量,也只有勞動者能做出這樣生動的描述。作為勞動者的王蒙,用勞動開啟了他對土地和萬物的熱愛、對春夏秋冬的傾心。在他的作品中,麥收季節的輝煌是將心融入土地和豐收的禮讚:
“伊犁的麥場沒齒難忘!最最熾熱與真實的地方就是麥場,最最驕傲與貼心的農活就是揚場。那金色的彩虹與瀑布一樣的麥粒啊,是我們激情的釋放……這是一個無比美麗的黃金季節,地裏有幹不完的活,場上有運不盡的糧食和油料,渠裏有流不竭的水,枝頭有吃不贏的蘋果——金色的蒙派斯,乳白色的芋頭果,紅色的二秋子……”
在20世紀60年代中後期的那些日子裏,在這片土地和人民中間,雖然生活艱苦,但他沒有抱怨沒有哀嘆,他在生活和勞動中找到了歡樂,從豐收的大地上學會了歌頌。他寫道:
“在麥收季節這個短暫而又珍貴的夏天,在人們抓緊時間勞動和生活的時刻,人們的心靈的波流也大大的活潑了,豐富了,熱烈了。聽吧,澆水的,趕車的,行路的,摘蘋果的,男女老少,白天黑夜,都處處唱個不停,在人們的心上和口上的,是唱不完的歌……更多的人歌唱的是自豪和歡樂的調子,歌唱勞動,歌唱家鄉,歌唱愛情的幸福和酸苦。越到夜間,歌聲就越悠揚動人。哪個伊犁人沒有這樣的體驗呢。深夜醒來,聽到那從遠方傳來不知名的歌者發自肺腑的深情醉人的歌聲,於是你五內俱熱,潸然淚下……”
王蒙(右一)與新疆少數民族群眾一起跳舞。
王蒙學會了唱歌,並且是用維吾爾語、哈薩克語、俄羅斯語和漢語高聲歌唱。他唱著歌,像一個維吾爾族漢子和男女社員在田間地頭為某件事情打趣而開懷大笑。他唱著歌參加不同民族群眾的家宴和婚禮,他翩翩起舞,他縱情談笑,他激情昂揚地用維吾爾語朗誦詩歌。他用最瑰麗的詩句讚美維吾爾族傳統音樂《十二木卡姆》,突然,聽到那首他最喜歡的伊犁民歌《黑眼睛》時,他會潸然淚下。“黑眼睛,美麗的黑眼睛,你迷住了我的心,我願為你獻出生命……”即便到了九十高齡,他依然高唱這首歌,依然會潸然淚下。
在巴彥岱生活的幾年時間裏,王蒙瘋狂愛上了維吾爾族語言,不分白天黑夜地學習。當時生産隊在田間地頭組織學習,他能用維吾爾語朗誦《為人民服務》《紀唸白求恩》《愚公移山》。有一次,房東穆敏老爹從他窗下經過,聽到他的誦讀,還以為是新疆人民廣播電臺的維吾爾語廣播。村裏的回族社員伊斯瑪爾還記得是王蒙幫他用維吾爾文寫的婚貼。
還有那個頭髮捲曲、眉濃目秀,既懂漢語又有點神拉巴嘰,半夜跑來請他吃飯的青年小夥穆罕默德·哈麥德,他也是王蒙的維吾爾語老師。一開始他拍著腦門問:“唉,老王哥,您幹嘛要學這個維吾爾語呢?您學會這個維吾爾語有什麼必要啊?”可是一轉身,他又令人驚訝地變成另一副模樣,半閉著眼睛,一副沉醉的表情,朗誦起詩來:
燭光雖小,卻照亮了一間屋子,
——因為他正直。
閃電雖大,卻不能留下什麼,
——因為他彎曲。
王蒙説:“我那時初到維吾爾族農村定居,言語不通,心情沉鬱。他的存在使我感到友誼的溫暖。我從他那兒借到了高爾基的《在人間》,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風雨中誕生》,維吾爾語譯本。還有一位吉爾吉斯作家的原著《我們時代的人們》和哈薩克作家《駱駝羔一樣的眼睛》。他教會了我維吾爾語中最美麗、最富有表現力和詩意的部分,我將永遠感激他。”
語言的交融、心靈的交融、命運的交融,使王蒙的作品超越了“跨民族文化寫作”的一般意義,融入了一個充滿深情與互愛的共同體,一個充滿生命活力和具有崇高歷史價值的共同體,融入了高尚的理想和心靈與智慧的光輝。
二
今天的巴彥岱還保留著王蒙當年住過的農家小院,也就是他《在伊犁》中那虛掩的土屋小院。當我們走進那個鄉村小院時,它已經被周圍的別墅和酒店的高墻圍在其中。一進門的正面是用粉藍色石灰刷墻的兩間半土屋,葡萄架下搭起的那個夏日的茶棚還在,院墻下種的番茄和茄子稈上還挂著果實。
我們坐在鋪著花氈的茶棚下,仿佛還能聽到房東大娘阿依穆汗喊老王喝茶的聲音。在維吾爾族鄉村,“喝茶”基本上就是吃早飯和午飯。她從爐灶邊拿出用茯茶和奶皮子兌好的大碗奶茶,用生硬的漢語招呼從地裏幹活回來的王蒙:“老王,來,泡。”老王懂得她的意思,洗手上炕盤腿而坐,拿起桌布上的馕掰碎泡進奶茶。不論是大馕小馕,還是南瓜絲苞谷馕,就著熱氣騰騰的奶茶飽餐一頓。用王蒙的話説,他已經能喝下滿滿兩大碗約兩公斤的奶茶。他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習慣了呼喚他“老王”“王民”“老王哥”的聲音,習慣了那只會偷吃奶油的名字叫“匹什卡克”的花貓,和每天清晨被房樑上那兩隻嘰嘰喳喳的燕子叫醒。那兩隻燕子是王蒙入住小屋時飛來築巢的,因此王蒙也被村民認為是個善良的人。
王蒙以他的真誠善良和悲憫之心,描寫了好多與這小院往來的人物。他曾經爬到這個小院的墻頭上,看見為生計奔波的馬爾克木匠,並把他寫進《深灰色的眼珠》的結尾處;也是在這茶棚邊的葡萄架下,房東大娘的侄女、愛看電影愛讀書的美麗姑娘愛彌拉,拒絕了家庭包辦的婚姻,為了自己的愛情遠走他鄉,最終化身為《愛彌拉姑娘的愛情》的主角。
在王蒙的筆下,有含著淚水的歡笑,也有用幽默調侃出來的悲憤。命運把他投向邊疆少數民族的人群中,他愛人民,與人民聲息相關、命運與共;他愛生活,在生活中起浮,在時代的浪花中綻放。他屬於邊疆,屬於各族人民。
來伊犁採訪前,王蒙老師讓我們一定要去看看“莊子”,他説巴彥岱鎮已經蓋滿了樓房和酒店,但是“莊子”還在。什麼是“莊子”?“莊子”就是田野。走出巴彥岱來到伊犁河畔,秋後遼闊田野的金黃色漸漸被收割過的玉米青茬染沒,但那無法抹去的豐收季節的美景,仍一次次觸動我的心。瞬間想起了“大地與邊疆的頌歌響起,依然動情”的王蒙老師,他是何等地熱愛與傾心這些遼闊的原野河流、春天的蘋果花、高高的青楊樹、遠處天山頂上的白雪、深夜夏牧場上空的星星。
當年有一次接到公社的緊急通知,要到山谷裏去滅蝗蟲。全體社員出發時帶著皮襖和鋪蓋,準備連夜奮戰,可是到了山谷裏並沒見到什麼蝗蟲,不知道是消息傳錯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在那個時代為了不受到懲罰,社員們決定謊報數字,每人都報出自己消滅了多少只蝗蟲。可是輪到王蒙報數時,大家都説別讓老王報了,就這樣保護了老王。而最讓老王難忘的是那天晚上夜宿山谷,裹著皮襖躺在山坡上,仰望夜空中閃爍的星星,那時老王的心是溫暖的,他曾這樣寫道:
“有的星星那樣亮,那樣近,好像水珠一樣滴滴答答將要落到我的身上。我覺得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把它們摘下來。星空和老百姓如此貼近,它屬於百姓,雖然你沒有讀過或者寫過多少描繪星空的詩文,但我永遠崇拜你,感恩你,仰望你……”
王蒙常説一句話:“新疆人民對我恩重如山。”《在伊犁》《這邊風景》中對大自然的描寫如詩如畫,如歌如訴。他是一位邊疆大地的抒情詩人,他説過:“我們有一個夢,它的名字叫做人民。”站在遼闊的伊犁河岸畔,站在巴彥岱的田野上,站在這個夢中,今夕何夕,任重道遠……
(作者係作家、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