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事 為自然畫像

發佈時間:2024-11-12 09:08:37 | 來源:天津日報 | 作者:王小柔 | 責任編輯:孫靈萱

王小柔

在博物學領域,曾孝濂的名字是有分量的,他是“中國植物畫第一人”,入目皆是驚艷,無一不是震撼。對於博物畫家來説,繪畫不僅僅是為了表現清楚生物的部位,更是將藝術與科學結合起來。他的繪畫風格既有西方的寫實,也有東方的寫意,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可謂是神形兼備。

一生一事 為自然畫像

《自然而然——曾孝濂自傳》,曾孝濂著,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

曾孝濂20歲參與《中國植物志》項目,為植物畫像;他為國家郵政局設計過9套郵票,其中5套拿下大獎。其中《中國鳥》獲得國際大獎最佳連票獎,是迄今為止中國唯一一次獲得該獎項;在北京世界園藝博覽會上,他創作的巨幅畫作《影響世界的中國植物》成為全場焦點;83歲,他創辦了中國首個以生物博物畫為展覽主體的個人美術館。今年已85歲的他,每天仍伏案工作8至10小時,畫耕不止。他是火得最慢的“高齡網紅”,如果不是《十三邀》這檔節目,很多人依然不知道他。

溫暖人心的時間之書

耄耋之年的曾孝濂很能理解這一代年輕人的焦慮,他希望通過自己的人生答卷,給年輕人一點有益的參考。他在這本傳記中探討孤獨、友誼、愛情、家庭、良知、抉擇、守正、創新、疾病、生死等重要的人生命題,以一則則細微故事闡釋“朝夕恪勤,守以惇篤”“寧為雞口,無為牛後”“自然而然”“和光同塵”等人生關鍵詞。從這位精勤一生的長者身上,我們看到一種超越性的力量,將人從庸常瑣碎的泥沼中拔出,超越時代的束縛和局限,成就自己的故事。

這是一部回望歲月、溫暖人心的時間之書。從為《中國植物志》繪製第一幅插圖,到繪製《影響世界的中國植物》《詩經生物圖考》;從對一花一果的虔敬描摹,到致廣大盡精微的生態水墨,曾孝濂從科學與藝術的關係,科學畫的原理與技法,寫生與創作,博物畫的本土創新,博物畫與郵票設計、中國畫、攝影的關係等多維角度,對自己的藝術人生進行了全面總結。

偶然發現雨林繪畫的絕妙材質、將白描與西方博物畫相結合的創新之舉、突破博物畫只表現植物固有色的“追光者”、將博物畫引入郵票設計、閉關半年創作《影響世界的中國植物》差點“失語”、獨行多年之後擁抱博物畫的春天時的肺腑感慨……曾孝濂在書中毫無保留地分享創作心得,以期給讀者留下更有價值的東西。

前賢舊事,故友真情,春深柳暗,老樹新花。曾孝濂在自傳中回顧家族往事,尤其是留學日本學習礦業後回國堅持礦業救國的祖父曾魯光對自己的深刻影響,講述了從一名普通的高中畢業生成長為第三代植物科學畫領軍人和博物畫家的奮鬥歷程,追憶了與吳徵鎰、蔡希陶、馮國楣、胡秀英、臧穆、李恒等多位科學家的交往故事,回憶了曾經共同為《中國植物志》繪圖工作奉獻青春年華的中國植物科學畫畫師群體,講述了與年輕一代博物畫家的交往和交流。一段段故事映射著人性與科學的光輝。自然而然,是珍惜和把握生活中的不期而至,是為目標理想心甘情願地付出和拼搏,是嘗盡人生百味之後的淡定從容。一生一事,為自然畫像,是“朝夕恪勤,守以惇篤”的家訓踐行,亦是其工匠精神與科學精神的樸素寫照。

用畫筆為大自然留影

20世紀50年代開始,曾孝濂和全國300多位植物分類學家、164位插圖師一起,一共用了45年的時間,編纂出全世界最大型的、種類最豐富的巨著——《中國植物志》。全書共80卷126冊,超過5000萬字。2004年10月《中國植物志》全部出版完成。曾孝濂一共為包括《中國植物志》在內的科研著作,創作過2000多幅栩栩如生的植物科學畫。

《中國植物志》是一個震驚全球出版界的龐大系統工程。讓曾孝濂唏噓不已的是,這部跨度45年的巨著完成後,當時為書籍繪製植物科學畫的164位畫師,差不多半數都已經過世。而曾孝濂自己,也從少年郎到了耄耋老人。

“其實植物科學畫比工筆畫更難,一朵花是5個雄蕊還是6個雄蕊?這個不能畫錯。沒有植物學知識做支撐,容易出錯。”曾孝濂説,植物科學畫必須要做到“無一花無出處,無一葉無根據”。他的一幅畫的資訊量極其豐富,除了根、枝、花、果外,連分類學家最看重的葉片正、反、側面的形態都有。作為畫家,曾孝濂説自己力求把植物畫美,不能改變植物特徵,就從光線、色彩、虛實、明暗上下功夫。他説自己有強迫症,畫植物有固定步驟,一般是先看照片,之後去原産地寫生,拿到標本後解剖,直到對植物有了十足把握才下筆。例如畫大蒜,為了觀察大蒜的開花過程,他足足花了兩年時間。

從“畫得準”到“畫得活”

曾孝濂認為,畫植物科學畫不僅是要畫得像,更重要的是要表現出蓬勃的生命力。準確不再是最高標準,從“畫得準”變成“畫得活”,按照自然規律恢復植物的生命狀態,盡可能地把植物對生存的渴望表現出來,才是值得自己為之奮鬥的目標。比如寄生花這種植物,它的花為什麼那麼美?因為它不是給人看的,而是為了吸引昆蟲來為它傳粉。這是一種強烈的生存慾望的表現。曾孝濂力求把這種感悟畫出來,原有的技法不夠用,他想到了油畫。但油畫比較厚,要涂底料。後來曾孝濂發現印刷油墨可以不用打底,直接畫在紙上,它比油畫薄,更容易刻畫一些細微的東西。曾孝濂馬上開始試驗,用油畫的技法,將油墨做顏料,不打底就在普通的紙上畫。為了練習,他那時一般都是早上吃一個饅頭,從7點一直畫到12點,中間不敢動。因為花在不斷地開放,要搶時間。就這樣經過了兩年的努力,他終於掌握了這個特殊技法。用此法畫出的植物,那種鮮活的感覺躍然紙上。

他説:“每一種花都有它自己的招數,是一種強烈的生存意識的表現,最鮮明,最奇特,有時候真的超乎人類的想像。”隨著電腦和攝影技術的發展,加上植物科學畫的科學性和嚴謹性,從事博物畫的人越來越少。然而曾孝濂卻用自己的畫證實了“手繪沒辦法替代”。他説:“植物的生命狀態或柔軟或堅韌,這些都源於它們面對自然的從容。每一朵花怎麼開,都是有道理的,你要用眼睛去觀察,用心靈去體會,然後畫出來。”

與普通植物畫不同的是,植物科學畫既要求精準地反映植株和器官的形態特徵,同時又要求與藝術融為一體,科學與美,二者不可偏廢。為了對得起每一幅作品,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曾孝濂基本都是三點一線:標本館查資料、看標本,請教分類學家;植物園寫生;圖書館學習前人的插畫技法。“每畫一張圖,都得打草稿,給分類專家看,看完確認後再上鋼筆稿、墨線。表現形式、線條的結構,這些都需要一點一點地積累。”“我這一生太單調了,但是單調裏邊卻蘊含著豐富,我感到非常知足。”曾孝濂説。于他而言,以畫筆繪自然萬物,是工作,是興趣,更是生命。

他畫的三七,連葉脈走向都有講究;他畫的杓蘭,連上下兩段的絨毛數量都有不同……曾孝濂運用“引光入畫”的技法,即使將畫放大數倍,每一個細節依然值得細細品味。每一片葉子、每一根羽毛,都讓人驚嘆,讓人感動。通過一幅幅嚴謹而又精美的博物畫,讓我們了解植物的組成部分、生長環境和自然狀態,感受生命的活力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關係,每一幅作品都是與自然生命的凝視、對話,能夠讓我們感受生命之美和自然之美。

一生的故事盡在畫裏

2019年,80歲的曾孝濂被確診肺癌。因為年紀大了,很多人不建議他手術,擔心風險太高。但曾孝濂寧願冒這個風險,也不願意做化療、放療。他擔心做化療、放療後手會抖,畫不成畫。做完手術後,麻醉剛過,他就讓老伴兒把筆拿過來,但病房裏沒有畫筆,老伴兒只拿過來一支筷子,曾孝濂就拿著筷子控制著手比畫著。“當時我都快流眼淚了,我還可以畫。”做完肺癌手術後的曾孝濂只剩下三葉肺,但只要能畫,對他而言,這日子才算是有盼頭。“我還有很多想要畫的選題,還想實驗新技法。如果老天爺多給我一點時間,還想再折騰幾年。”

對於這部人生自傳,曾孝濂寫道:“我不期盼人人都喜歡我的畫,但我希望看畫的人會喜歡我畫裏的生命。我也不期盼所有讀者能看完這些文字,它只是從個人的視角記敘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真情實感,但我希望這本書對年輕朋友有一點參考價值。”不做則已,做則盡力而為。“白紙黑字是責任,是擔當,要經得起讀者和時間的檢驗。就當是用文字畫一幅反映原初自然狀態的博物畫吧,不溢美,不隱惡,原原本本呈現出來。”這本書可以説濃縮了曾孝濂幾近一生與花鳥之間的故事,更讓我們重新認識了博物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