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放心和擔心之間

發佈時間:2024-11-05 09:21:30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鄧安慶 | 責任編輯:孫靈萱

作者:鄧安慶

雖然父母的臥室暫時沒人住,我還是決定給他們睡的大床換上新買的床單。舊床單揭下來後,很意外地發現床墊上有一小片污漬。我湊過去仔細看了看,不是血跡,也不是黴斑,更像是之前被不明液體所浸染。看得出已經盡力清洗過,但仍留下了無法去除的印記。

這究竟是什麼時候留下的?我坐在床邊思索。忽然間,腦海中閃過一個情景:有一天我從臥室出來,正好看見母親扶著父親往衛生間走。我問怎麼回事,母親神色淡定地説:“給你爸洗個澡,你忙你的。”我當時沒有當回事。現在細想,母親那時一隻手拿著父親的內衣褲,而父親匆匆忙忙地進衛生間,一句話都沒説……我再次看那片污漬,頓時明白,這應該是父親大小便失禁留下的痕跡。為了避免尷尬,也為了不讓我擔心,母親始終沒有跟我提及這件事。

在他們臥室的壁櫥裏,還有一大包成人紙尿褲,那是前年過年期間,我接父母來我蘇州的新家住時特意買的。我知道身患糖尿病多年的父親,出現了大小便失禁的問題,帶他出門,倘若一時間找不到廁所,還有紙尿褲可以用。記得剛來的第二天,我們在小區外面的河邊步道散步,父親突然慌亂地問:“廁所在哪?”公廁就在前方五十米處,然而父親實在忍不住了。母親只好把他往旁邊的綠化帶裏引,一邊對我説:“你先走,我來處理。”我想走近,母親堅決地趕我離開。我不得已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父親蹲在低矮的灌木叢裏,母親擋在外面,之後又將現場清理乾淨,還好當時路邊沒有什麼人。那一刻,我第一次目睹了父親的狼狽和母親身為照料者的日常。

我當然知道父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每一次父親住院都是母親陪護,我卻因為忙於工作,從沒有回去過。每一次住院或者做手術,我都會將錢轉到父親的銀行卡上,每天也會打電話問母親治療的情況。可父親病情的具體細節我並不清楚,母親是如何照料的我也了解得不多。母親每回都説:“你莫擔心,好好工作。”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接納了這份安慰,沒有去細想他們的真實處境。而床墊上的這塊污漬,就像是一記重拳捶打過來,讓我的心口猛地一陣刺痛。

父親患糖尿病已經二十多年了,這病不會立即致命,卻很折磨人,身體的機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衰敗下去。父親長久地忍受著這種痛苦,就像是眼睜睜地看著水一點點地從腳底漲上來,死亡的威脅日漸逼近,他卻毫無辦法。母親總抱怨父親越老脾氣越差,動不動就發火,還特別倔,不讓他做什麼他就偏要做什麼,怎麼勸説都沒有用。而我憑直覺,這緣于他的絕望。

我自以為對父母還算孝順,可此刻才驚覺多少殘酷的事正悄然發生,我卻一無所知。往深處想,我總説自己工作忙,這是不是一種藉口,從而逃避面對他們的衰老?每一年,我只是在過年期間回老家一趟,待上幾天又匆匆離開。在那個家裏,我就像是一個客人。見到日益消瘦的父親,只是嘴上問問他的病情,並沒有耐心地了解他身體的各項指標。我彌補的唯一手段,就是給他們錢。家裏的水電費我包了,手術費我也包了,然後拍拍屁股離開,去城市過我自己的生活。那些繁難瑣碎的部分,全靠他們自己去解決。對我,父母報喜不報憂。每回打電話,問家裏的情況,父母總是説好。在他們看來,報憂又如何,那只會徒增我的煩惱。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內心深處總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內疚感。比如吃著好吃的食物,會忍不住想:“可惜父母吃不到。”去國外旅行時,看到美麗的風景,也會隱隱覺得不安:“我出國玩,父母卻待在老家。”快樂為此打了折扣。我不再只是單獨的一個人,而是背負著父母,無論走到哪,總會牽掛著他們,覺得他們享受得太少了,我恨不得將我的每一份快樂都掰一塊給他們。上學時,他們四處借錢供我讀書。現在我總算畢業了,也有了自己的事業,我應該反哺,使勁兒地對他們好才是。可是,怎麼對他們好,才算是好呢?

把他們接過來跟我一起住,是我的一次嘗試。畢竟我家離醫院近,方便父親看病,家務活我也可以幫忙。然而,他們在我這裡住得並不安心。對他們來説,城市裏太擁擠,走到哪都是陌生人。雖然我一再挽留,他們勉強住了二十天就回去了。一回到老家,明顯感覺到母親有精神了,屋前屋後忙個沒完。父親立馬找到他的牌搭子,打打牌,聊聊天。他們終究有他們的生活。而我,在城市裏安了家,這裡有我的事業和朋友,我不太可能回去了。所以,這種分離的生活,還會持續下去。

今年在老家過完年,我又一次提議帶他們來蘇州。母親擺擺手説:“你爸爸身體這個樣子,沒有辦法再遠行了。我呢,你也知道,坐什麼車都會吐得一塌糊塗。還是不要折騰了。”母親説的是實情。前年那一次來,父親走不動路,母親又暈車,結果兩人哪也去不成,只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很自責,如果我能夠早一點安家該多好,那就不至於在他們走不動路、身體每況愈下時才將他們接到城裏來。母親見我神色哀傷,安慰道:“去過一次就好了,知道你在那邊過得不錯,我們就放心了。”父親在一旁接著説:“我沒事的,你不要擔心。”放心和擔心——我和父母,一直在這兩個詞之間擺蕩。

有污漬的床墊我沒有換掉,只是鋪上了新床單,又取出從老家寄來的新棉被蓋上。這床棉被很厚實,是父母特意在老家託人用新棉花打好,然後寄過來的。我深深地嗅了嗅,他們的氣息或許還殘留在上面。

想起父母離開我家的前一天夜裏,我走出臥室上衛生間時,忽然瞥見陽臺上一個孤單的身影。定睛一看,母親正坐在躺椅上望向窗外。我走過去問她在想什麼,她感慨道:“這裡沒有雞叫。”我説:“這是城裏。”她嘆了一口氣:“太安靜了,反而睡不著。”我説:“那我陪你説會兒話。”母親起身:“太冷咯,別著涼,你趕緊回房!我也去躺著。”我陪母親走進臥室,父親睡得很沉,發出輕微的鼾聲。我笑道:“不操心的人睡得就是香。”母親也笑:“他多快樂!”我説:“你也要快樂!”母親點頭笑道:“咱家裏每個人都要快樂。”説完,她躺在了父親身旁。

現在,床舖好了,我忍不住躺了上去。恍惚間我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睡在父親和母親中間,無比安心地閉上了眼睛。父親、母親,我希望你們一切安好,唯有那樣我才放心,也才能成為一個快樂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