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幻將迎來屬於自己的“黃金時代”
發佈時間:2024-10-31 09:51:21 | 來源:山西日報 | 作者:楊淩雁 | 責任編輯:孫靈萱人物名片
劉慈欣,別名大劉,山西陽泉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主席團委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陽泉市作協副主席。中國科幻小説的最主要代表作家,被譽為中國科幻的領軍人物。
曾于1999年至2006年連續8年,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2015年8月23日,憑藉《三體》獲第73屆世界科幻大會頒發的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説獎,為亞洲首次獲獎。2018年,獲克拉克想像力服務社會獎,為中國首次獲獎。作品因宏偉大氣、想像絢麗而獲得廣泛讚譽。其小説《三體》《流浪地球》被多次搬上銀幕。
10月13日,“山西·陽泉第二屆劉慈欣故鄉科幻文化活動周”開幕式暨劉慈欣科幻文學館揭牌儀式在“陽泉記憶·1947”文化園舉行。10月12日,劉慈欣接受了記者的專訪,關於“故鄉”“母校”“科幻啟蒙”“科幻與文學”“科幻文學賦能新質生産力”等話題展開了一個多小時的交談。
一副黑框眼鏡、一件黑色工裝襯衫和牛仔褲——坐在記者對面的科幻文學大師劉慈欣,眼神清澈、面容溫和、狀態鬆弛。
記者表示自己並不是很專業的“科幻迷”,可能問不出太新穎的問題。劉慈欣微笑著説,你是大眾媒體記者,你的問題肯定也是大部分讀者和觀眾關心的話題,你問吧!
話題1:科幻·活動周
科幻文學架起科技和文化之間的橋梁,對新質生産力有很大的推動作用
記者:在今年4月召開的第八屆中國科幻大會中,您作為嘉賓和大家一起討論了科幻文學如何産生無限新質生産力這個話題。這屆文化活動周裏也有“科幻文學賦能新質生産力”這個主題,您能否具體解讀一下這二者之間的關係——文學與生産力之間真的可以發生化學反應嗎?
劉慈欣:文學包括科幻文學並不能夠直接産生或者推動生産力的發展,但是文學對於生産力有一些間接的作用。比如説科幻文學,它能夠激發人們特別是青少年讀者對科學的興趣,能夠拓展他們的思維和視野,激發他們的想像力。科幻文學是一個具有強烈的創新色彩的文學題材,它能夠激發人們的創新能力,而創新能力在新質生産力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同時,科幻文學有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它架起了科學技術和文化之間的橋梁,能讓科技和文化進一步融合,這對新質生産力也是一個很大的推動作用。
記者:文化周活動中,劉慈欣科幻文學館揭牌,文學館主要展示些什麼呢?
劉慈欣:文學館主要展示了我的成長經歷、創作歷程、文學成就以及文學作品轉化等內容,也有一部分展示了世界的科幻文學發展,國際上比較有名的科幻作家的介紹和作品,有不同的主題。
記者:文化周裏有一個主題是晉陜科幻作家的座談交流,現在,山西的科幻作家有新一代在崛起嗎?
劉慈欣:山西科幻作家較優秀的一位名叫張冉,是一位“80後”,他的作品獲得過銀河獎、華語科幻星雲獎,是一位後起之秀。但山西的科幻作者群體還需要逐漸成長。另外,科幻作品製作成影視劇之後,也帶來了更多人對科幻的興趣。科幻作品中很多富有想像力的畫面用多媒體來表現會更直觀,科幻影視作品也吸引了大量的觀眾,這些觀眾潛移默化也會成為科幻作者或者讀者的群體。我相信,未來中國包括山西的科幻作家一定會越來越多。
話題2:故鄉·母校
陽泉是很適合我創作的地方,上學時除了寫科幻不會寫別的
記者:故鄉在您的眼中,現在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劉慈欣:在我年輕的時候,陽泉就是一個煤炭城市,幾乎所有東西都和煤炭有關,建築物、街道上也有很多煤塵。現在,陽泉開始從煤炭城市變成一個環境整潔優美的宜居城市,這個變化過程是我感受最深的。同時陽泉也在轉型,由以煤炭産業為主轉向高科技的智慧城市,比如有無人駕駛汽車的實驗基地,這些變化都是令人欣喜的。
記者:《三體》之後,您又寫了短篇小説《黃金原野》,之後的創作之地還是會選擇故鄉陽泉嗎?
劉慈欣:是的,我還會在這裡繼續創作。陽泉與大都市相比,生活節奏比較慢,沒有那麼多的社會活動,周圍的環境也給人一種很舒適的感覺。因為作家和別的藝術家不一樣,他只需要一個房間、一台電腦就能夠創作。對我來説,要是生活在大都市的話,可能社會活動和事務性的工作會比較多,那麼干擾就比較多。像陽泉這樣的城市非常適合我。
記者:陽泉一中是您的母校,上高中的時候,物理、化學方面成績是不是非常好,作文也寫得好呢?
劉慈欣:我的成績一般,無論是理科還是文科成績都不是很突出。科幻創作一般來説,是需要作者具有基礎的科技知識,學校的教育無疑也起到了這方面的作用。但科幻小説中所描寫的科學技術是遙遠的、先進的、超現實的,所以説課本知識的學習和科幻文學創作不是一回事,科幻文學更需要靈感和創意。
記者:您中學的時候就喜歡寫作嗎?
劉慈欣:我其實是喜歡科幻,並不是喜歡寫作。只是喜歡寫科幻,除了科幻之外我沒有寫過別的東西。當時我確實也因為沉迷寫科幻,耽誤了很多學習時間。當然,寫的那些東西也沒能夠發表。
話題3:啟蒙·發展
小學時,從父親的藏書中發現了“凡爾納”;40年後,看到中國科幻文學發展與時俱進
記者:您讀到的第一本科幻書籍是在什麼時候?
劉慈欣:大概在小學的時候。我父親喜歡藏書,在20世紀50年代他買了好多的書。他從部隊轉業到地方以後,大部分書放到一個箱子裏塞到床底下就無人問津了。我發現了這些書,家裏沒人的時候就拿出幾本來看。在這個書箱裏面,就出現了凡爾納的科幻小説。那時在中國完全沒有科幻作品出版,周圍的人也沒有科學幻想的概念。我看的那幾本科幻書是20世紀50年代留下來的繁體字科幻小説。但是那些書只能偷偷地讀,我父親也不鼓勵我讀,要是被發現讀那些書,那肯定是不行的。
記者:改革開放前後,我國科幻作品出版有哪些變化?
劉慈欣:在改革開放之前,國內科幻作品出版為零。中國讀者能看到大量的科幻小説,特別是現代西方的科幻小説,是在改革開放以後,大量的外國科幻作品被翻譯過來,國內的科幻文學也出現了。當時國內寫科幻的作家,主要有鄭文光、葉永烈、童恩正、肖建亨等。那時候的科幻刊物有《科學文藝》,另外有一些科普刊物《科學畫報》《大眾科學時代》,上面會刊登一些科幻小説。後來,主流文學雜誌像《人民文學》,也會談談科幻小説。
記者:在新中國成立前後,和改革開放時期,以及當今時代,科幻文學主題的體現是不同的,是當時的人們對世界的一種期待嗎?
劉慈欣: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的物質生活相對來説是比較匱乏,人們對未來的想像集中在物質生活的豐富上。比如20世紀50年代很多科幻畫作品裏會出現“幾米高的南瓜”“像牛一樣大的豬”——就是把我們日常的農産品、畜牧産品放大很多倍。改革開放後出現的科幻作品,就是表現科學的力量,同時也表現人類征服自然、探索宇宙的進取精神。當代的科幻主題,把更多的目光聚焦在科技的快速發展對地球自然環境的破壞,對人性的異化和扭曲,以及科技如果失控發展,會在人類社會造成哪些難以預料的後果。
記者:中國較早的一部科幻電影是1980年的《珊瑚島上的死光》,網上介紹它説是“科幻驚悚電影”。現在《三體》《流浪地球》進入大眾視野,被稱作科幻大片。從20世紀80年代到現在,科幻影視40多年的發展變化,是什麼帶來如此巨大的影響?
劉慈欣:你説的20世紀80年代的《珊瑚島上的死光》,在這之前中國已經有過幾部科幻電影了。但是那個時候,科幻電影是個很邊緣的東西,並沒有受到人們的注意,觀眾人數也很有限。隨著新時代的到來,國家進入現代化進程,在大時代的推動下,中國科幻從很邊緣的一個存在,放到了聚光燈下,受到大眾的關注,也産生了大量的讀者和觀眾群體。科幻文學的發展,是一個時代推動的,和這個國家的發展程度是密切相關的。比如,在200年前的英國,國家處於鼎盛時代,科幻文學誕生了,出現了第一部科幻小説。後來,科幻文學的中心從英國就轉移到了美國。現在,中國開始快速崛起,科幻文學也出現了繁榮。在這樣一個大時代面前,中國開始成為一個具有強烈“未來感”的國家,中國的未來是很吸引人的,正是這種“未來感”給科幻文學、科幻影視的發展提供了很肥沃的土壤。
話題4:創作·創新
20世紀“科幻三巨頭”都是“理工男”,當今時代,科幻作家更傾向於文學表達
記者:科幻文學是“科幻+文學”的一種創作方式,到底哪一個方面起的作用更大一些?
劉慈欣:20世紀上半葉的科幻文學,被稱作科幻文學的“黃金時代”,當時的科幻小説與科學技術的關係比較密切。從事科幻創作的作家,理工科背景的比較多。比如20世紀三大科幻小説巨頭——阿瑟·克拉克、艾薩克·阿西莫夫、羅伯特·海因萊因都是理工科出身。但是科幻文學發展到今天,確實發生了很深刻的變化。尤其是當今世界,科幻文學的“科幻”已經與現實的科學技術相去甚遠了,科幻文學中表現手法更傾向於文學這一方面。作者可能不需要去掌握太多的物理化學天文等科技知識,你只要擁有豐富的想像力就好。
記者:在您的作品《鄉村教師》中,剛開始閱讀時,以為要講一個“山藥蛋派”的故事,但是沒想到後面就開始外星人大戰了。但是在閱讀《科幻世界》時,會發現有些作品直接拋開現實,文章一開頭就進入奇妙時空,您覺得哪一種“講故事”的方式更容易讓讀者接受?
劉慈欣:科幻讀者這個群體,有著很獨特的審美取向,而“獨特”正是科幻文學的評價標準。文學創作是很個性化的事情,每個作家都有他自己的風格。我創作的科幻小説《三體》屬於很傳統的科幻小説,敘事方式也是出於對讀者的閱讀習慣來考慮的。很多西方科幻小説,把人直接拎起來一下子就扔到很遙遠的未來,讓你一瞬間就面對一個極其陌生的世界,然後再一點一點講細節講故事,可能有些讀者不太適應這樣的一個敘事方式。但是,這種講故事的方式也非常有意思。
記者:在長篇小説《三體》之前創作的中短篇小説,也寫得十分精彩。那麼您的長篇和中短篇小説在題材和創作手法上有什麼區別?
劉慈欣:當時科幻圖書市場很小,讀者也少,寫長篇很難發表啊,所以只能寫成短篇——在雜誌上好發表。最典型的就是《流浪地球》——就是個長篇的梗概而已。中短篇的優勢就是字數少,在這個忙碌的時代,你很快就能看完。通過字數很少的小窗口,你就能看到一個同樣恢宏的未來世界,感受到同樣的想像力和震撼感——這是中短篇科幻小説的一個優勢。
記者:那過去受限于字數的中短篇,您是否有意願重新擴寫成長篇呢?
劉慈欣:沒有。因為寫作的主要樂趣就是有一個新的創意,讀者也期待你新的創意。科幻寫作是以創意為核心展開故事的,對那些已經發表過的創意就沒有太大的熱情了。既然你已經把這個核心的創意寫出來了,那麼作品就結束了,不會再有動力去關注了!
記者:那在作品中描寫主人公時,在人物的內心或者情感上,您是怎麼體會的呢?
劉慈欣:我小説中的人物內心沒有很深的東西,人物只是一個符號,代表了某一類人。對人物的塑造也只停留在一個大眾文學層面上,並沒有專門去刻畫某個人物的心理。不像純文學中的人物,需要刻畫得細膩深刻,大部分科幻讀者想看的也不是人物的內心。這倒不是説科幻作家寫不出人物的內心,很多科幻作家有很高的文學修養,完全能寫出很複雜很深刻的人物性格。但如果把太多的筆墨傾注到人物內心或性格的塑造上,會把讀者或觀眾的注意力,從科幻主題轉移到別處了,這樣有可能會讓科幻作品變得很不透明,而影響到科幻主題本身的觀賞性。
話題5:AI·未來
從科幻誕生的那一刻起,人工智慧與人類生命的結合就是一個永恒的主題
記者:10月8日、9日諾貝爾物理學獎和化學獎頒布了,分別授予科學家在使用人工神經網路進行機器學習的基礎性發現和發明及“計算蛋白質設計”“蛋白質結構預測”。這些領域您是不是也很感興趣?
劉慈欣:很感興趣。今年這個物理學獎和化學獎都和AI有關,這也説明瞭人工智慧已經深深地進入到最前沿的科學研究中去。這是一個很深刻的改變,可能會改變人類認識大自然、認識宇宙規律的方式。我們都期待人工智慧介入到科學研究之中,特別是介入到基礎科研之中,能夠給我們的基礎科學帶來重大的突破。
記者:現在人工智慧這麼發達,科幻作家去思考未來的地球、未來的人類生命會出現哪些變化?
劉慈欣:人工智慧與人類生命的結合,從科幻誕生的那一刻起,這個主題就一直在延續著。科幻小説中所設想的人工智慧的發展程度,遠遠高於我們現實中人工智慧的發展程度。雖然説現實的人工智慧,這幾年已經取得連續的突破,但它仍然沒有達到科幻小説中所設想的那種樣子。因為在科幻世界裏,自我意識智慧大大超越了人類的人工智慧。
記者:科幻迷因此産生了一些討論——通過人工神經網路,人類是不是真的會長生不老,如果地球時間無限延長,人類永恒地生活下去,我們將會變成什麼樣?
劉慈欣:長生不老,從科學角度、生物學角度來看是有可能的,地球上就有長生不老的生物——比如“燈塔水母”。這個水母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可以不用去分化而變成另一種成熟細胞,不斷地把年老或者受傷的自己變為年輕時的形態,這在人類角度看起來就像是“永生”。假如人類從生物學、生理學角度上實現了“長生不老”的話,那麼“長生不老”就由一個生物學問題變成一個哲學問題了。比如説,你活了1萬歲,那麼在這1萬歲的生命歷程之中,你周圍的環境、你的生活、你所處的社會,都在不斷改變,那1萬年後的你,還是1萬年之前那個你嗎,早就不是那個你了,你早就消失了,你已經變了N次——你可能每過500年就是一個新的人。所以説生物學上的“長生不老”可能會實現,但精神上人格上的“長生不老”,大概很難實現。
記者:在您接受過的所有採訪中,記者提的哪個問題,讓您覺得印象深刻?
劉慈欣:國外一位記者曾經問我——你覺得我們現在的宇宙它是一個問題還是一個答案?我説可能是一個答案吧。他説,如果是答案的話,那問題是什麼?很有想像力的一個問題。不過這個問題倒不是他想出來的,這是一個科學家説過的話——如果這個宇宙是個答案的話,那問題是什麼?十分有想像力!
記者:那您是怎麼回答這位記者的?
劉慈欣:我畢竟是一個寫科幻小説的,回答不了這樣學術的問題,把問題和答案都交給未來吧!
記者 楊淩雁
記者手記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幸運的
“我們這一代在20世紀60年代出生於中國的人,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幸運的人。因為之前沒有任何一代人,像我們這樣目睹周圍的世界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還在加速發生著。”這句話,源於劉慈欣在2018年獲得“克拉克想像力服務社會獎”時的致辭。
即使現在,宇宙仍然是一個大得無法想像的存在,距離地球最近的恒星仍然遙不可及,浩瀚的星空仍然遠遠超出我們無窮的想像力……但劉慈欣所説的“幸運”一詞産生的力量,實在令人心頭震顫——又何止是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人,如今哪一代人沒有生出相同的感受!
“幸運”一詞,一點不科幻,強烈的真實!
當今時代,科技革命不斷更新,資訊技術迅猛發展,在各個領域不斷催生各類新業態、新應用、新模式,文化創作、傳播模式、消費方式隨之深刻變革,文化生態和文化業態也在推動不同的文化觀和價值觀交流交融交鋒。劉慈欣説:“周圍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像科幻小説,如同盛夏的大雨,還來不及撐傘就撲面而來。”
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相對於物質滿足,文化是一種精神力量,是一種訴諸長遠、訴諸韆鞦萬代的視野與情懷。越是物質富足,人們的精神文化需求越是強烈。
從20世紀80年代中國科幻文學的破土萌發,到如今走上全球科幻最高領獎臺,中華文化以及科幻文學迎來了高光時刻,越來越受到國際社會的關注和期待。
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有文化自信的民族,才能立得住、站得穩、行得遠。正如劉慈欣對記者説,科幻文學的發展,是一個時代推動的,和這個國家的發展程度密切相關。
文化興則國運興,文化強則民族強。
而國運興,則文化更興;民族強,則文化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