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景長安道上——大唐氣象與文士風流
發佈時間:2024-06-18 08:50:41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董乃斌 | 責任編輯:孫靈萱【著書者説】
作者:董乃斌(上海大學文學院終身教授)
薪火有自
拙著《長安道上:繽紛的唐人世界》(下簡稱《長安道上》)由鳳凰出版社推出,並被推薦上了中國好書榜的月榜。這對我來説,是一件意外的可喜之事。可喜,是因為小書受到歡迎;意外,則是因為完全沒有想到。
大學時代,我受老師王運熙先生影響,喜愛唐代文學。走上工作崗位,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代室,也主要從事唐代文學研究。剛到所裏,恰逢文學所編撰的三卷本《中國文學史》出版,大家認為可趁熱打鐵,據之編寫一套較為通俗的“中國文學史話”,以擴大文學史在普通讀者中的影響。我和當時新到所的幾位同志都參與了此項工作,每人試寫了部分章節。可惜,後因諸種原因暫時擱淺。
《長安道上:繽紛的唐人世界》董乃斌著鳳凰出版社
文學所主要從事學術研究,但對向大眾傳播古典文化精華一向非常重視。時任所長何其芳不但這樣號召,而且身體力行。他寫作了《詩歌欣賞》,講述中外古典詩歌與新詩、新民歌,淺顯易懂又精闢入微。古代室的先生們也積極響應,如余冠英先生寫過《詩經選》,王伯祥先生有《史記選》,錢鍾書先生有《宋詩選注》,後來余冠英先生主持的《唐詩選》則是古代室多位先生合作的成果。走出象牙塔,把歷代優秀文學作品普及給大眾,已形成文學所的一種傳統。我在這樣的環境和傳統之中,對此牢記於心,並盡力付之於行。
記得在寫作《長安道上》這本小書前後,我一直在忙於唐代文學史中晚唐部分的寫作,這是當時國家社科重大項目之一“中國文學通史系列”的組成部分。1995年,《唐代文學史》上下兩卷完成並出版。後來,歷史所主持的項目《唐代文化》中的《文學卷》亦由我完成。這期間,我與程薔合寫了一本從民俗和文學角度論述唐人社會文化生活的專著《唐帝國的精神文明》,此外還寫了一些以中晚唐文學為研究對象的論文。回想起來,那些年裏,我基本上沉浸在對唐代文史的學習和涵咏之中。
今日名為《長安道上》的這本小書,便産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那時,我參加過一套名為“中華歷史通覽”的叢書的寫作工作,撰寫其中的唐代卷。按叢書要求,這套書每本字數不能太多,但要包括幾十個題目,每篇都要短小精悍,合起來則要勾勒出一個朝代的基本風貌。據此,我寫作了一本書。
現在大家看到的《長安道上》,包含了前書主要內容,又有所增補修訂,篇幅擴大了不少,經出版社編輯加工,已是面貌一新。現在全書由56篇短文組成,分為三輯。第一輯題為“盛業留青史”,19篇,概述唐史演變的大體脈絡,涉及帝位的傳承更疊,一般的政經外交疆域變化等;第二輯題為“生在大唐時”,21篇,展現唐代各類人物的生活情狀;第三輯題為“鬱鬱乎文哉”,14篇,主要描述唐朝的文化景觀。這三個標題都是鳳凰出版社編輯同志所加,我覺得都起得好,使全書的思路條理清楚。最後則是“餘音”,包括我早年與本書內容有關的一篇文章的節要和唐史編纂傳承的簡述。希望這些增補能夠餘音嫋嫋,讀來回咂有味。
為使讀者更為了解本書,下面我將擷取書中部分篇章略述一二,以期映照出大唐精神。
鬱鬱乎文
修習唐代歷史者,無不重視唐代文學。這一來是因為唐代文學,從詩、賦、散文到傳奇小説,成就輝煌,光照千古;二來是因為前輩學者所創“以詩(文)證史”(或反過來曰“以史證詩”)之法使文學作品的史料價值大為提高。
唐代詩、賦、散文、小説由於其內容豐富、貼近現實,確實堪稱一部表現為文學形式的歷史。這也確實是唐代文學的一種價值。然而,文學固然要反映社會現實,但其最本質的功能卻在於表現和張揚人性。文學不僅要讓讀者看到它所記錄下來的社會的某些情狀,更應當充分顯示創作者的個性,使韆鞦萬代的讀者看到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唐代文學最大的價值——無可替代的審美價值,即在於此。
如果用比較開闊、真正符合文學鑒賞本義的態度去讀唐詩,我們當會發現一大批、一系列有血有肉、各具特色、各有光彩和魅力的人的形象。李白、杜甫、王維、韋應物自不必説,像壓抑著一腔牢騷而故作灑脫的孟浩然,像胸中充滿蒼涼悲憤之感的“詩家夫子”王昌齡,像性格內向、貶後憂愁多於怨恨的柳宗元,像行為乖張、言辭通俗與怪僻交雜的盧仝,像情感纏綿、永遠沉浸于自傷自憐中的李商隱,像豪縱倜儻、怎麼也遏制不住勃勃英氣的杜牧,以及地位卑微而內心自尊、才華橫溢的女冠或倡伎詩人魚玄機、李季蘭、薛濤等,簡直不勝枚舉,都顯示著卓特的風姿面貌,令人目不暇接。我以為這才是唐詩根本價值之所在。
明皇幸蜀圖(局部)李昭道(唐)繪選自《最美中國畫100幅》
詩既如此,文亦如斯。韓文公(愈)滔滔如江海、磅薄如勁風的文章,讀之令人振奮,可以想像此公當日企圖力挽狂瀾的雄心。皮日休、陸龜蒙、羅隱的短文小品則顯示了他們的積鬱、憤懣和過人的機智。清編《全唐文》中,雖然一大半屬於當時之應用公文,但即使如元稹、白居易、李德裕、李商隱這樣代起公文的專家,也都留下不少表現性靈的文或賦,足以使人看到他們“官相”背後的“人樣”。這一類文或賦便是具有濃厚文學意味的精品。
史稱唐人始有意作小説(魯迅《中國小説史略》)。唐傳奇是當日文苑中一朵奇葩,或敘靈怪,或敘脂粉,或述史跡,或演情事,不但塑造了一個個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而且透過小説的愛憎褒貶還能體會作者內心的脈動。像《長恨歌傳》《東城老父傳》所表現的滄桑,便透露了作者對盛唐之世的無限留戀與盛極而衰的喟嘆反思。像《霍小玉傳》《謝小娥傳》則飽含著對不幸女子的深沉同情和對她們不屈鬥爭的衷心讚嘆。
除了文人創作,唐代民間文學亦極繁榮。民歌民謠遍于各地,或唱勞動生産,或歌男女戀情,無不活潑大膽、剛健清新,許多針砭時弊的謠諺則尖銳辛辣而又幽默。民間故事傳説,乃至外來的神話與宗教故事,經由群眾和僧徒的口頭傳播和文人的筆錄整理,也匯入唐代的文學潮流之中。寺廟的唱經、俗講、變文,是新型的説唱文學,推動了唐代敘事文學和初期戲劇的發展。這一切也都毫無例外地滲透著、反映著唐人的心態和精神生活要求,值得我們從人性的豐富、複雜和變易這個角度作一番探索。
崢崢其士
唐承隋而來,它的第一批知識分子多是前朝遺老。比較鮮明地具備唐風,因而可以視為唐知識分子早期代表的,當屬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以及崔融、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李嶠、蘇味道等。他們大多胸懷壯志,抱負遠大,才華橫溢。他們熟讀詩書,滿腹經綸,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渴望獲得從政的機會,實現治國平天下的理想。
尋西山隱者不遇丘為繪選自《畫説唐詩》
陳子昂是這批人中的佼佼者,也是士風由初唐向盛唐轉變的仲介和承上啟下者。陳子昂,雖然富有卻世代居於西蜀鄉間。科舉制度,特別是武則天執政時期對才識之士不吝拔擢的做法,大大地鼓舞了陳子昂的從政熱情。在他進士及第之初,就接連向朝廷上了《諫政理書》《諫靈駕入京書》。前者縱論古今,後者主張高宗屍體就地安葬于洛陽。這樣做是有相當風險的,特別是後者,萬一觸怒武則天,後果不堪設想。在這裡,陳子昂表現了一種不僅在唐代而且在整個封建時代都得到推崇的犯顏直諫之風,而其動力在於他“論道匡君”“以公濟天下”的政治抱負和取鴻名于千古的人生哲學。
當一種風氣形成並深入人心以後,它便具有強大的慣性。因此,唐代的士風並未因為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而相應墜落。
於是我們便看到了在安史之亂中,有張巡、許遠堅守睢陽直至以身殉國;有顏杲卿、顏真卿兄弟聯兵河北抗擊叛軍以及杲卿的死節;後來在德宗建中末、興元初(783—784年),顏真卿又在宣諭叛鎮李希烈時不屈被殺,他們的所作所為得到了士林的普遍讚嘆和崇仰。我們還看到王伾、王叔文、劉禹錫、柳宗元等文士一旦執政便進行政治改革,力謀中興,以及在改革失敗之後,他們所承受的沉重打擊;看到元稹、白居易等人對改進朝政克服弊端的系統建議;還看到了韓愈恢復儒家道統的努力,他上《諫迎佛骨表》的無畏與正氣。
時至中晚唐,初盛唐士子建設一個強盛帝國的志向不得不降低標準,變成渴望中興,乃至挽救日見衰頹的國運。士人不得不更多地批評時弊、揭露腐朽。當他們熱切的諫諍愈來愈被漠視、被置之不理時,洋溢於盛唐士人詩文作品中昂奮軒揚的情感漸漸地變成了悲憤的呼喚。無論如何,此時的士人仍是心向朝廷,站在維護統一的一邊的。
元和十四年(西元819年)的《旌故平盧軍節士文》詳細地記載了一樁可歌可泣的事例。平盧軍節士,指隸屬於平盧軍的幾位幕僚高[①]、郭[②]、郭航等。他們久在鎮帥李師古、李師道轄下,深知二李擁兵自重、隨時準備背叛朝廷。他們正言相勸,但不被採納。高被殺,郭[②]被囚,一關就是十年。後來朝廷決心削平淮蔡叛鎮,李師道表面持觀望態度,卻暗中與淮蔡通款。這時郭[②]為了幫助王師,便以練繒書寫密報。密報由其宗人郭航冒險送出。可惜王師無法核實這個密報的可靠性,怕中了李師道的計,未予採納。郭航過了很久才回到平盧軍中,隨即被李師道召問,為不牽累郭[②],慨然自殺。直到朝廷相繼平定吳元濟、李師道之後,郭[②]得到釋放,才將事情的原委講清楚。
②
①
中晚唐變幻莫測的政治舞臺上,士人們扮演的大抵就是這種英勇悲壯而受苦受難的角色。這類角色雖然不再像初盛唐人那樣意氣風發,但他們的靈魂卻與前輩息息相通。
朗朗兮魂
除上述章節外,本書文章大致有幾種類型。有的以人物為中心,如對唐朝幾位主要皇帝的介紹——開國高祖李淵,史上明君太宗李世民,前勤後奢的玄宗李隆基,以及以女身登極稱帝的武則天等。其他多位帝王,沒有一一單述,但在講到永貞革新、甘露之變、朋黨之爭、唐末政局等事時提及。這樣一來,就把唐朝近三百年曆史的脈絡作了粗線條的概述,也把他們的個人形象作了簡單勾勒。
唐朝是詩人、藝術家輩出的時代,本書自然必須講到,但又不宜以一般史傳的方式來講,故採用各種辦法、變換多種角度敘説他們的故事。這就形成了本書《顏筋柳骨和吳帶當風》《安史之亂中文人的遭際》《翰林生活掠影》等篇章。另有許多人物活躍在唐朝的朝野民間,如《文成公主與棄宗弄讚》《唐家的公主》《浪漫的女冠》《活躍的詩僧》《茶神和茶仙》等所寫。《遣唐使和傳法僧》則集中寫當時國外來人在中國的活動,從一個側面反映唐朝的國際影響和唐人寬廣的胸懷。
有的篇章則以事件為中心,如《漁陽鼙鼓動地來》《馬嵬之變與楊妃之死》《黃巢起義》等。還有一類是綜合性篇章,如《危險的藩鎮》《威澤遠被:唐時的中外交往》及寫均田制、租庸調、兩稅法的篇章。
寫作本書,回顧唐史,我真切地對唐代乃至所有古代人民感到理解、感恩和敬佩。正是千千萬萬、各行各業的唐人在他們生活的歷史時代裏,做出了歷史條件允許他們所能做出的偉大貢獻,才造就了大唐的繽紛,創建了大唐的強盛和輝煌。無論是在順境還是逆境,無論是盛世還是危時,唐人的主流永遠是朝氣蓬勃,樂觀進取,百折不撓,充滿巨大而無窮的創造力,充滿著恒久強大的凝聚力。我們應該從歷史中汲取力量,加強民族和文化自信。
這就是我昔日寫作和今天重溫《長安道上》感觸最深的一點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