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讀書聲最佳——中華文明中的讀書重學傳統

發佈時間:2024-04-22 09:33:21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劉緒義 | 責任編輯:孫靈萱

作者:劉緒義(國家稅務總局黨校〔長沙〕教授、湘潭大學碧泉書院·哲學與歷史文化學院兼職教授)

中華五千年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過的文明,呈現出突出的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與和平性。要問這些突出的特性是怎麼産生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讀書重學的傳統。泱泱中華,一直以一個讀書大國、學習強國的姿態挺立於世界文明最前列。

惟有讀書聲最佳

“為人皆不可以不學”

“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作為進入文明社會標誌之一的文字的發明,也是書籍的第一要素,意味著文明與讀書一開始就結下了深厚的因緣。考古發現,漢字,作為中華文明原創性重要特徵的標誌,不僅起源早,而且以其獨特的表意文字優勢,成為維繫民族向心力的“功臣”。

《周易·係辭上》記載:“河出圖,洛出書。”這裡的“書”雖不是後世意義上的書,但是,隱然可見中華民族對書籍的崇拜。在中華民族的文明早期,書是著之於竹帛的,書寫和閱讀都不方便,但這並不影響先民對書的重視。著眼文明的傳承,古代官制中就設立史官,甲骨文中就有“乍(作)冊”“作冊右史”等職官出現,《後漢書》記載“古之帝王,左右置史”。“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有著眾多職能,如記事工作、藏書工作、占卜工作、文書工作等,兼具治史與從政之職能。史在歷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亦巫亦官”,地位崇高,“通天人之際”。正是因為有了他們,才有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等典籍,才有傳之後世的書籍。

書籍地位之高,也是現代人想像不到的。老子曾經擔任周朝的“守藏室之史”,西元前6世紀初,周王室發生內亂,王子朝失敗,率族人奔楚。作為王子,在逃難之際,竟然將宗周藏有的典籍都帶到了楚國。毫無疑問,一個人在逃難之際,隨身所帶的東西當然是最重要的。老子因此失望“下崗”,楚國卻因此成為一個新的文化中心。

夏商週三代時期,“學在官府”。可以説教育為王官所掌控,足見官府對教育的重視,也可以説,囿于條件限制,私人與民間沒有條件辦學。清人章學誠説:“理大物博,不可殫也,聖人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從而紀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有書斯有學,故師傳其學。有學斯有業,故弟子習其業。官守學業,皆出於一,而天下以同文為治,故私門無著述文字。”(《校讎通義》)正是由於教育,士由一種等級轉變為一個階層。士在戰國之前屬於貴族,接受過正規教育,特別是軍事教育。管仲進行士、農、工、商四民分業,規定士的主要職能就是從事軍事訓練和打仗。至戰國,武士向文士轉變,或者説,文士更多地活躍在社會。墨子稱文士“厚乎德行,辯乎言談,博乎道術”(《墨子·尚賢上》)。這就是有知識有學問有道德的一類人,這些人就是後世所謂的“讀書人”。

讀書人社會地位之高,在春秋末至戰國,從諸子的活躍即可見一斑。孔子有弟子三千之説,即使不是確數,也足見數量之大;墨子一次性可以召集300名弟子幫助宋國守城;呂不韋有門客三千,能幫他寫成《呂氏春秋》。這當然得益於王綱解紐,學術下移。其時的私學盛行,也充分説明瞭民間對讀書的渴望與重視。

漢代以後,官學更向平民子弟開放,同時鼓勵私人辦學,教育的普及性遠勝於同期的西方。西漢讀書人群涵蓋帝王公卿至平民百姓的社會各個階層,許多經學博士,剛開始都是自己潛心讀書,影響日著後被徵召為博士;東漢更甚,有名的經學大師開門授徒者,名籍往往不下萬人。千里負笈,誦經讀書,成為習以為常的風景,“四海之內,學校如林,庠序盈門”(班固《東都賦》)。

唐代在中央、各省各地有官學,民間富戶興辦有私學。更有許多東洋學子,不遠萬里,來到大唐,“打卡求學”。宋代書院大興,讀書之風更是盛行。

不唯如此,中華民族基因裏重教興學傳統也表現在女子教育與讀書風氣上。《禮記·內則篇》載,10歲前的基礎教育並不分男女,從6歲始,女性可以和男性一起“教之數與方名”,因此,先秦通詩書、善屬文的貴族女性很常見。齊姜可順口引用《詩經》“莘莘徵夫,每懷靡及”,穆姜通《易經》;據考,《詩經》中很多篇章,如《燕燕》《柏舟》的作者都是女子。漢代皇后多愛讀書,竇太后好《老子》,明帝馬皇后“能誦《易》,好讀《春秋》《楚辭》,尤善《周官》、董仲舒書”。和帝皇后鄧綏6歲“能史書”,12歲時精通《詩經》《論語》。班昭能指點皇帝繪畫和書法,指導皇后習經史、天文和數學,被尊稱為“大家”。

普通士民家也有不少識文斷字的女子。漢代有“小戴”之稱的大學者戴聖,早年喪父,其母能夠跟他釋《禮》,這樣一部被現代人視為難懂的經典,在她這裡卻可以隨口道來。前秦的宣文君出身儒學世家,幼年喪母,父親傳授其《周官》,並告訴她:“我膝下無子,你若不用心學習,這門學問便要從此斷絕了。”

唐代社會更開放,女子教育涵蓋道德、女紅、儒家經典、文學、書算、音樂和宗教等方面,《女史》《女則》《女儀》《女誡》是唐代女性常讀之書。因而,自嬪妃女官到村婦尼姑,皆善詩詞文墨。唐代小説詩歌之中的女性無一不是知書達理、舞文弄墨之人。《唐才子傳》記載:“唐以雅道獎士類,而閨閣英秀亦能熏染。”《全唐詩》載女詩人113位,詩作達600余首。宋代被視為對女性苛刻的時期,其實,理學家們大都贊成女性讀書,司馬光在《家范》中提出女人如果知道怎樣閱讀,會成為更好的妻子:“為人皆不可以不學,豈男女之有異哉?”

明代,隨著出版業的繁榮和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女性閱讀活動增多,社會對女性的審美也從對女容女德的欣賞轉向對才華氣質的推崇。以女性閱讀為主題的仕女畫大量涌現,明清是中國古代文化史上女性閱讀最活躍的時期,女學神頻出。明代湯顯祖的《牡丹亭》面世後風行一時,喚起了萬千閨中女子的夢想,內江自信有才貌而不輕許人的女讀者愛上湯顯祖,揚州女子金鳳鈿乾脆直接託人寄書給湯顯祖。1792年春,袁枚暫棲杭州西湖寶石山莊,江浙一帶女弟子聞信後紛紛帶上詩作前往拜謁。

惟有讀書聲最佳

上海大觀園內“寶黛共讀西廂”雕塑資料圖片

六經勤向窗前讀

中華民族有深厚的文教傳統,歷代帝王都興文教,重視並倡導讀書。

有詩稱“劉項原來不讀書”,其實謬矣。劉邦嘗為吏,秦朝文吏是有知識的人,“以吏為師,以法為教”。史載“及高祖、盧綰壯,俱學書,又相愛也”。漢文帝説:“且夫牧民而導之善者,吏也。”漢景帝説:“夫吏者,民之師也。”項羽雖學書學劍皆不成,但他愛學兵法,兵法有書傳世。否則,劉項二人如何能各自寫出《大風歌》《垓下歌》?漢代皇帝如昭、宣、元、成諸帝皆愛讀書。昭帝通《保傅傳》《孝經》《論語》《尚書》,宣帝“師受《詩》《論語》《孝經》”,元帝“多材藝,善史書”,成帝“壯好經書”,等等。西漢諸王如梁懷王劉揖、淮南王劉安以及劉向、劉歆等都是大學者。東漢皇帝如光武、章帝等亦頗有學術造詣。此後歷朝歷代皇帝無一不是經過多年讀書熏陶出來的。

出身武將世家的趙匡胤常于軍旅中讀書。有人向周世宗告密,稱趙氏用幾輛車滿載私物財寶,經檢查,原來所謂的財寶其實是數千卷書。世宗問:作為武將,要書何用?趙氏回答:多讀書以廣見聞,增智慧。做皇帝後,他以讀書多少作為考察選拔官員的一項重要指標。趙匡胤曾問疑于宰相趙普,趙普竟無言以答,再問學士陶谷,得以解答。趙匡胤因此感慨:“宰相須用讀書人。”宋代其他皇帝,如太宗也一樣,史載“太宗崇尚儒術,聽政之暇,以觀書為樂。”有一次,宋琪對太宗説:“陛下好古不倦,觀書為樂。然日閱三卷,恐至罷倦。”太宗説:“朕性喜讀書,開卷有益。每見前代興廢,以為鑒戒,雖未能盡記,其未聞未見之事,固以多矣。此書千卷,朕欲一年讀遍,因思好學之士,讀萬卷書亦不為難。”真宗説:“朕聽政之暇,惟文史是樂……機務之暇,惟以觀書為樂焉。”

朱元璋苦於年少時與書無緣,從軍以後刻苦讀書,稱帝後,“命鴻儒進經史,自批閱,終日忘倦”。明朝還確立了專門為皇帝開設的經筵制度,延續數百年之久。清自開國之初就重視文教。皇太極即位剛三年,宣佈“興文教”,稱“從古至今,歷來是文武並用,以武威剋敵,以文教治世”。高宗乾隆更是組織各類專業人才,在全國範圍內開展一場規模空前的編纂與整理歷代文獻典籍的活動。“列聖萬幾之暇,乙覽經史,爰命儒臣選擇簡編,親為裁定,頒行儒官,以為士子倣模規範,實為萬目之巨觀也。”繼明成祖時編纂《永樂大典》後,修《四庫全書》,堪稱文教之盛。

“帝王所圖治,立學當為先。”這幾乎成為歷代君臣的共識。不僅帝王以身作則,表率天下,而且許多皇帝都在勸學。唐太宗常言“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告誡百官多讀史書。最有名的莫過於宋代皇帝趙恒的“書中三有”:“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總之,“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因此,不僅士人讀書,官員讀書也成為風氣。

魏晉南北朝和唐宋時期,品評官員不僅看其出身門第,還要識其談吐風度,論其書法辭章,講究名望口碑等,有了這些不成文的尺度,官場上讀書、作文蔚然成風,不讀書之輩很難在官場裏立足和生存。文教大盛之時,許多武將也愛讀書。關羽夜讀《春秋》定格于史冊,呂蒙因讀書而致“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不少武將本身就是文人,如曹操、諸葛亮、辛棄疾、王陽明、曾國藩等,他們朝出鏊兵,暮歸講道;開工殺賊,下馬讀書。既有“百戰歸來再讀書”的自覺,也有始終以讀書人自詡的榮耀,踐行了“聖人法之,故有文有武”的信條。

讀書引領風氣,學風先導世風。宋代胡瑗在《松滋儒學記》中説:“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材,成天下之材者在教化,職教化者在師儒,弘教化而致之民者在郡邑之任,而教化之所本者在學校。”士是社會的精英、國家的基石,學風是士風的核心。由士而出仕為官,化民成俗則是士大夫的使命,也是考察官員的重要內容。宋代周敦頤看來,為官的最高境界是“上安下順,風清蔽絕”。明代首輔李東相認為:“論吏治,則先風俗。”清代帝師朱軾將正風俗作為自己的首要任務。地方官不僅有掌風俗之職,朝廷也重視覽觀風俗,察吏治得失,一個地方學風好壞,自然也在其中。士大夫對學風也保持著敏感,如宋代真德秀就批評當時的學風:“今之學者,自幼不由小學,以養其良知良能之本。不進之大學,以充其仁義禮智之性。”朱熹曉諭滄州精舍學者,讀書是為了貪道義而不是貪利祿,是要做好人而不是做貴人。

不唯如此,大批士大夫官員踐行著這一宗旨。他們關愛讀書人,建書院,設書局,創學堂,禮名師,勸學資助,編書著書,刻書藏書,寄託著正人心、通時務、開風氣的厚望。如清代名臣張锳在貴州興義府任上免費給讀書人添燈油,堅持長達13年;同光之際的曾國藩、左宗棠等大批督撫大興書院之風、勸學之舉,張之洞總督湖廣18年間在武漢創辦的各類新式學堂有120多所,總督直隸的曾國藩寫《勸學篇示直隸士子》勉勵他們:“若夫風氣無常,隨人事而變遷。有一二人好學,則數輩皆思力追先哲;有一二人好仁,則數輩皆思康濟斯民。”張之洞作《勸學篇》告誡兩湖讀書人,“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裏在學。”希望他們通過讀書正心同心。這種情懷正是中華文明能夠輝映千年的內因之一。

讀書聲裏是吾家

池塘四五尺深水,

籬落兩三般樣花。

過客不須頻問姓,

讀書聲裏是吾家。

官事歸來衣雪埋,

兒童燈火小茅齋。

人家不必論貧富,

惟有讀書聲最佳。

唐人翁承讚詩中的這句“讀書聲裏是吾家”道出了中國歷史上多少書香家庭的自豪。出身禮樂名家、東南茂族的翁承讚是大家族重視讀書的代表,更多的普通士人則是渴望耕讀傳家,既希望“萬卷藏書宜子弟”,又鍾情“一樽滿意説桑麻”。整體上,社會是以“家有讀書子”為基本要求,以書香門第為無上光榮。

最晚至唐朝,城市街巷、鄉村農家聽到瑯瑯讀書聲就不再是稀罕事了。作為讀書氛圍深厚的朝代,唐朝的社會風尚近乎全民讀書。不僅讀書啟蒙早,“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書”,而且涌現出大量少年英才。王勃、駱賓王、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等大批被後世敬仰的文人,少年時即善詩。究其原因,不外乎良好的家教和濃郁的社會讀書氛圍。

如果説唐以前,孫敬頭懸梁、蘇秦錐刺股、車胤囊螢學、孫康映雪讀等甘貧苦學的事跡尚屬特例,那麼,唐以後則不論貧富和智愚,勤學讀書則成為社會普遍風尚。特別是印刷技術的進步,使得書籍進入尋常百姓家。四歲而孤的歐陽修,家貧只能用荻畫地學書,“勤讀書史”;“博學而無所不能”的司馬光,讀書至不知饑寒酷暑;“讀盡天下八分書”的鄭樵,風暴雪夜,執筆不休,廚無煙火,誦記不絕。家庭條件好的,如熟讀百家的蘇洵,用自身的優勢為孩子創造濃郁的書香氛圍。家境差的,如元稹、歐陽修皆幼年喪父,均受益於母親的教育。明清時期“良母課子”的主題更是繪畫中的一大風景。

家族和地方也鼓勵贊助讀書。族中富人或個人或幾家合作,出資辦學,邀請名師教子弟讀書的情形非常普遍。史載江南“人皆知教子讀書”,“田野小民,生理裁足,皆知以教子讀書為事”。《都城紀勝·三教外地》載:兩浙臨安府“鄉校、家塾、舍館、書會,每一里巷須一二所,弦誦之聲,往往相聞”。會稽自建炎以來,“今之風俗,好學篤志,尊師擇友,弦誦之聲,比屋相聞”;“今吳越閩蜀,家能著書,人知挾冊”。浙江青田“貧士帶經而鋤,里巷市廛所至,輒聞讀書聲”。福建“城裏人家半讀書”,南劍州“家樂教子,五步一塾,十步一庠,朝誦暮弦,洋洋盈耳”。有人認為,讀書風氣與科舉緊密相關。其實不儘然,科舉固然是讀書人的一條出路,有不少因子孫科甲鼎盛而成為世家名門的例子,然而更多家庭重視讀書並不以科舉為目的。如曾國藩家風好,然亦教子弟“科舉得不足喜,失不足憂,總以發憤讀書為主。”左宗棠家風正,書香濃,然其戒子求學切勿為功名。

有人説,讀書是為了改變命運。誠然,其中也未嘗不涵蓋了讀書改變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命運的意思在呢?

書自香我何須花

“茶亦醉人何須酒,書自香我何須花。”這句出自清代小説《狐狸緣全傳》的名詩,道盡了古今多少讀書人的心意。千百年來,無數讀書人既有“三更燈火五更雞”飽讀詩書以圖康濟萬民的宏偉政治抱負,也有“天為讀書留種子”寄情詩書以圖自修自娛的愜意人生襟懷;既有“以讀書著文憂國愛君為事”的名臣,也有以“願讀盡世間好書”為人生樂事的普通士人。

《論語》中孔子提出了讀書的三重境界,即由“知”至“好”而“樂”。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要達到“好學”的境界不容易,如孔子所言“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或如子夏所言“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要實現“樂學”的境界更不易。孔子尚且以“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為己憂。然則古代歷史文化畫卷中常常出現以讀書為樂、以書香為美,以讀書充實人生,修養品格,提升精神的讀書風景。最有名的莫過於晉陶淵明不僅種豆南山下,還“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初唐宋之問茅齋讀書:“暝還探舊史,頗知古人趣。”武元衡“惆悵管弦何處發,春風吹到讀書窗”。宋代翁森有《四時讀書樂》,“讀書之樂何處尋,數點梅花天地心。”趙季仁自述:“某平生有三願:一願識盡世間好人,二願讀盡世間好書,三願看盡世間好山水。”歐陽修也感嘆,“至哉天下樂,終日在書案。”朱熹讀書,能讀到如此境界:“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明代陳繼儒在《小窗幽記》説:“人生一世,有三樂:開卷讀書,閉門修禪,一語濟世。”鄭成功亦説:“養心莫若寡欲,至樂無如讀書。”清人曾國藩以“讀書讀出金石聲”為一樂。

更能引起人們心嚮往之的風景有三:一是打卡山林寺廟讀書。自隋唐始,寺廟就成了讀書人心中的聖地。唐肅宗時,李泌隱居南嶽十二載,潛心讀書。後其子李繁任隨州刺史時,于南嶽建鄴侯書院以紀念,就成中國書院之始。劉長卿、孟郊等自幼在嵩山讀書;李紳在無錫惠山寺讀書;溫庭筠、杜牧、杜荀鶴都曾在廬山讀書;王播寄居揚州木蘭院中讀書多年;范仲淹在醴泉寺僧舍中讀書;蘇軾更與寺廟僧人佛印交友,留下不少趣事。一則古代山林寺廟環境清幽,可以息卻紅塵功名之心,可以陶冶性情誘人詩性;二則寺廟省錢,省去不少煩惱;三則不少寺廟有藏書,僧人有學識,可以交流請教,真正是個讀書好去處。

二是古代讀書人筆下那一幅“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唯美畫面。清代亦學亦商的管斯駿在《題查履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中抒懷:“憐我青燈常寂寞,泥他紅袖細商量。”“紅袖添香”出自宋代詞人趙彥端的《鵲橋仙》,清代女詩人席佩蘭將其化為詩意:“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夜讀書。”靜夜、青燈、紅袖、暗香,這一幅有聲有色、動靜適宜、別有韻味的文人夜間生活圖景就此成為讀書人嚮往的一種賞心樂事。如果加上雪,那就更妙了:“夜半梅花春雪裏,小窗燈火讀書聲”(湯顯祖《與李太虛》)。

這並非古代文人的情色幻想,實則與明代中後期社會思潮開始接受女性作為智力型的同類,認同女性才華,甚至渴望擁有能與他産生共鳴的伴侶有關(參見李曉愚《明清才女文化與女性讀書圖研究》,《學術月刊》2017年第10期)。“泥他紅袖細商量”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清人毛大瀛初婚時,贈詩其妻:“他日香閨傳盛事,鏡臺先拜女門生。”其妻笑道:“要改一字。”毛問何字?其妻將“門”字改為“先”字,就成“鏡臺先拜女先生”。那種自信,就是學神配學霸的自信。席佩蘭伴夫讀書至深夜:“夜深衣薄露華凝,屢欲催眠恐未應。恰有天風解人意,窗前吹滅讀書燈。”(《夏夜示外》)頗有畫面感。

三是書與茶、知己組成的黃金搭檔圖。要問古之讀書人,什麼是簡單人生,什麼是愜意活法?無他,一書一茶一知己而已。《禮記·學記》雲:“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因此,遊學交友就成了一種古老的讀書風景。孔子本人就是著名的遊學者。司馬遷、酈道元、徐霞客、李白、杜甫等更是親身體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找尋他們的“詩和遠方”。一如《史記·春申君列傳》中所説“遊學博聞”,遊學不僅可以開闊視界,增長見聞,而且可以寄情山水,拜師訪友,留下了諸如“蘭亭雅集”“岳麓雙講”“程門立雪”“雪夜訪戴”等經典文化史話。不僅傳播了思想文化,也踐行了知行合一。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説乎?”茶和書無疑是最好的伴侶。古代讀書人嗜書與嗜茶,幾乎達到了渾一的境地。本來,茶就是伴讀之首選。“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其堪誇。”一杯茶,使人神思清明淡定;一卷書,使人沉靜衝融從容。茶似禪,書似友;一個清心,一個明智,再加一知己,讓人情悅。風輕雲淡無如茶,書卷多情似故人,在這裡達到一個高度和諧而完美的統一。這種對個人精神世界的關懷,正是中華文化中讀書傳統的重要價值體現。

中華文明能夠綿延至今,讀書重學傳統基因居功甚偉。要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傳承這一傳統基因,推動全民閱讀。既要有“讀書破萬卷”“讀書如克名城”的勁頭,也要善於“從無字句處讀書”,養成讀書好習慣,端正讀書價值觀,做新時代知行合一的實學實幹者。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19日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