賡續千年智慧的文化積澱——讀《古樂之美》
發佈時間:2024-04-01 09:28:36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栗樹 | 責任編輯:孫靈萱作者:栗樹(藝術學博士,信陽師範大學音樂與舞蹈學院教師)
中國古樂的歷史悠久,上溯洪荒太古、唐虞三代,下迄宋元明清,赫然有著幾千年從未斷流的文明長河。《呂氏春秋·古樂篇》載曰:“樂之所由來者尚矣,非獨為一世之所造也。”從距今8000多年的賈湖骨笛、5000年前的陶鼓與陶塤、4000年前龍山文化時期的陶鐘與石磬、3000年前夏王宮的銅鈴以及安陽殷墟的編鐃、魚形磬,到西周應國和虢國的編鐘、戰國時期曾侯乙墓出土的編磬和鹿角立鶴鼓、兩周時期各類鐘磬鼓瑟和管簫琴笙等等,這些古樂器作為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大量留存於世的典籍史料、出土文物向人們栩栩如生地展示著以聲音為載體、以文化為核心的樂器在與人類生活發生多種聯繫時所顯現出的情感表達和審美認知。回到歷史語境中把握古樂的存在,探尋先民在樂文化生成和發展中的思維理念,辨析樂文化傳統的深層內涵,對整體考量中國音樂文化在當代的主導脈絡、賡續中華文脈意義重大。
由人民音樂出版社推出的《古樂之美》,既是一部以史為引、聚焦中國古代樂器的學術專著,也是一本視角獨特、語言優美的文化隨筆。作者憑藉著淵博的學養積累、深邃的學理思考和不遺餘力的堅持,“窮理於事務始生之處,研幾於心意初動之時”,在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中梳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來縱觀品類繁多的古代樂器,並運用她詩人作家的生花妙筆,將讀者帶到悠遠神奇的遠古時代,穿越時空去尋覓生命的真實存在,感受那些已然消失了數千年的樂器以及它們傳遞出來的文化密碼。正如藝術家徐累所言,《古樂之美》是考古、文采與質感兼有的一本好書。
鈕鐘選自《古樂之美》
《古樂之美》蘇泓月著人民音樂出版社
有文之史和有形之史
《古樂之美》之所以被稱為一部具有考古價值的史學類擷英之作,得益於作者對相關文獻資料具有廣度、深度的詳盡佔有與辨析考證,以及清晰的宏觀構思與行文邏輯。作者以真實的考古材料和豐富的歷史文獻,鉤沉探幽,清晰而溫潤地解讀積澱在古代樂器中的天地人倫、五行節氣以及中國人特有的情感脈絡與哲學思考。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我選擇拎著一隻不大的水桶,在歷史的泉井裏打撈,一次一次,攀著井沿,小心提起,猴子撈月一般,願意朝夕如此。”書中所參考引用的古代典籍有20部之多,其中的史料多以歷代的官書正史為主,如《呂氏春秋》《史記》《通典》《舊唐書》《新唐書》等;涉及樂制、樂律、樂歌、樂器、樂舞等音樂古籍,主要以《樂府雜錄》《樂書》《樂律全書》等為主。作者對這些書版本的選擇也慎重考量,多是中華書局“點校”過的版本,以確保史料的準確性。
除了大量引用“有文之史”外,對“有形之史”的重視同樣散見於書中的各個部分。為了盡可能地拂去數千年來籠罩在古代樂器上的迷霧,了解樂器的本真狀態,書中甄取別具匠心的60張手工繪製文物圖像和珍藏于博物館、美術館的漢墓畫像石《百戲圖》、清代拓片《商磬石》以及各代名家臨摹的《韓熙載夜宴圖》《洛神賦圖》《北齊校書圖卷》等為實證。無論是手繪圖的精雕細琢、拓片圖的古香古色,還是臨摹圖的神色氣韻,這些“有形之史”與“有文之史”相互印證,為古樂器的漸次彰顯奠定鳥瞰的宏觀把握基礎。
對中國古樂發展史的研究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焦點,就已出版的著述來看,大體是按朝代興亡為標界的通史或斷代史體例,以時間為主線將中國古代音樂史分為遠古、先秦、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這幾個時期進行闡述。本書打通朝代的劃分壁壘,在宏博的史料積累中另辟蹊徑,巧取八音分類法設計成書框架,拾古籍文獻之遺,補中國古代器樂發展史之缺。
八音分類法源自周代,其依據製作材料的不同將樂器分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大類。對應此法,本書的八卷內容分別為《金音湯湯》《靈石儀磬》《曠土遠音》《革鼓雷靈》《絲弦清波》《萬木雲深》《匏聲鳳音》《竹雅清風》。每一卷均循著時間的脈絡逐層推衍,在歷時和共時交織的視野中,精微深入地厘清各類樂器的發聲之源和演化之緣。
古音之聲和古樂之情
樂是以音聲為主體、表達人類情感的一種藝術形態。八音作為樂之器,則是表達情感的重要媒介。《禮記·樂記》載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樂的情感表達有著全面性和豐富性,它可以反映出哀、樂、喜、怒、敬、愛等六種人的不同心情,也折射出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文化精神。這是因為先民從對音聲的感知到對樂的定位,並非僅將其視為審美欣賞的對象。如新石器時代的骨笛、特磬,既是助獵工具,亦為部落氏族交流的信號,還是祭祀儀式中能夠感通天地、引召萬靈的音響構成。傳説上古時期帝禹以五音聽治,懸鐘、鼓、磬、鐸、置鼗,迎接天下四方高士的暢快直言;邸陽郡夫人墓中安置虎座鳥架鼓,象徵著主人對往生的寄託;戰場上諸侯擊鼓以振奮士氣、傳遞軍事信號;佛寺裏的鐘鼓樓懸鐘懸鼓,晨鐘報曉、暮鼓定更。樂之初始,即有實用功能、社會功能、審美功能、娛樂功能和教育功能。時代不同、功能不同,樂的情感表達也不盡相同。
音聲與樂還具有稍縱即逝的時空特性,人們無法聽到留聲機發明前先民創造的音聲,不可得知金聲、石聲、土聲、革聲、絲聲、木聲、匏聲和竹聲表現了古人的何種心情,更無法了解八音奏出的古樂所承載的文化精神。如巫覡祭師營造通神之樂的神秘玄幻,文人雅士追求弦外之音的意境深遠,帝王將相設立金石和鳴來闡揚禮法,市民百姓在雅俗共賞中求新求變,修行之人于禪院觀廟擊磬敲鐘、吹管撫琴,來探尋音樂之外的天道人倫。
本書將龠、篪、簫、笛、尺八等竹類樂器稱為清雅之音,認為竹聲能夠説相思、道別離、悲家國之仇、悟虛空法門之道。樂器上開有數個整齊排列的音孔,端正威嚴,可謂“一孔洞開乾坤,一音包容天地”。在介紹篪時,作者先引古語“塤篪之交”來營造一個兄友弟恭的情景:以陶泥製成、音聲悠遠蒼涼的塤和以竹管製成、音聲清越明快的篪分別象徵著沉穩的兄長和聰慧的賢弟,塤篪的合奏和諧有致,如同深厚的手足之情。繼而,借一個個古老的故事傳説來揭示在不同的歷史場域、文化場域,皇族歌伎吹篪隱喻的情感內涵。如《洛陽伽藍記》曾提到“篪聲悲”的説法,悲涼的篪音和懷鄉的樂曲,在劍拔弩張的沙場勝過上千精兵。
同樣為竹管樂器的簫,其音深沉、雅淡,既是花前月下的淺吟低唱,亦是觀中寺裏的避世忘憂,訴説著戀慕或悲憂之情。蘇軾在《赤壁賦》中這樣形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本書則帶讀者重回盛唐時期和天寶年間,感受“詩仙”李白寄託于簫音中的不同情感。盛唐時期的李白躊躇滿志,滿腹浪漫豪情,在飽覽丹霞翠靄的山光之際,不禁暢想於此仙境吟簫弄瑟的超凡脫俗。天寶後期,世道變故、百姓凋殘,壯志未酬的李白借秦女簫聲抒發憂國憂民的悲憤和感慨。由此可見,書中對樂人、樂器、樂事的描寫,旨在幫助讀者更清晰地了解古樂存在的聲音景觀及文化內涵,“此處無聲勝有聲”地道出了古樂之情。
(東漢)《百戲圖》拓片選自《古樂之美》
引禮入樂和樂與人和
古樂是先民留給華夏兒女最偉大、最動人的藝術創造之一,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源泉。古樂之美,彰顯著時代與民族的精神氣質,更能夠激發人的無限追思與想像。《論語》記載了孔子聽樂後的感受:“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古樂之美在於其從音樂的形式與內涵的完美結合中,昇華出中國音樂最獨特的審美境界和藝術特徵,也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和最高體現——“和”之觀念。
“和”的觀念起源於甲骨時代,發軔于先秦。《説文解字》釋“和”字從龠,禾聲,意為調和。龠是古代的竹類樂器,三孔,吹之可發出和諧的聲音。龠由律管而來,律管最初並非樂器,而是中國最古老的音高標準器。根據上古神話中黃帝命樂官伶倫做律之説,“吹奏九寸律管可得黃鐘正聲,半之為清聲,倍之為緩聲,三分損益之以生十二律。”古人以黃鐘為固定律,律管也被稱為黃鐘之龠。當黃鐘之龠用來盛裝黍米,其亦成為計量基礎的度量工具。由此可見,自上古時期,“和”即代表著聲律之數學的和諧、樂器之音響的和諧、社會之人際關係的和諧。
詩以言志、文以載道、樂以教和。古樂的美妙在於百物皆化的和諧。基於此,本書的美還在於作者用靈動且富有詩意的文字勾勒出古代樂器的沉浮,帶領讀者徜徉在史詩的海洋,領略古代先人在樂器上的偉大創造和中華文化的恢宏氣度。書中每一卷的開始均以詩為序,道出古代樂器是人們觀察四季變化、順應天地運作而創造的。如金聲乃秋分之音、末尚于鐘,石聲乃立冬之音、末尚于磬,土聲乃立秋之音、塤缶係焉,革聲乃冬至之音、鼗鼓係焉,絲聲乃夏至之音、琴瑟係焉,木聲乃立夏之音、柷敔係焉,匏聲乃立春之音、笙竽係焉,竹聲乃春分之音、管籥係焉。正文中亦大量以詩引史,將古樂用於宗法制度、民間生活的場景和音樂背後波瀾壯闊、哀婉情愁的歷史故事一一呈現于讀者眼前,讓能夠調天地陰陽、和四時節氣,使“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的古代樂器,不再是一拳石、一丸土、一根肢骨、一塊龜甲,而是凝聚著古人賡續千年的品格與智慧的文化積澱。
文化興國運興,文化強民族強。中華文化幾千年來延續、傳承,生生不息、充滿生機、永不枯竭,具有超越時空的穿透力量。正如作者在本書的“跋”中所言:“音樂的骨架是樂器,樂曲是它的血肉,人賦予其靈魂。”《古樂之美》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讓我們通過聲音的振動頻率感受古代先民的生命覺醒,同時也喚醒我們對民族文脈的清晰記憶和無限暢想。觸摸書中如詩如畫的文字,理解古樂中所蘊含的豐富哲學思想、人文精神、價值理念和道德規範,讓古老文明的智慧照鑒未來,就是《古樂之美》帶給我們的思考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