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走中發現和抒懷——讀《劉醒龍地理筆記》
發佈時間:2024-03-28 08:55:55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周新民 | 責任編輯:孫靈萱作者:周新民(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教授)
筆記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紀實文體,篇章一般比較短小,選材多樣,形式自由,像《世説新語》《聊齋志異》等都是流傳至今仍然具有重要影響力的代表性筆記。筆記以記人狀物為主,專門記載地理山川的地理筆記流傳不多,它往往被歸於遊記,比如《徐霞客遊記》。其實酈道元的《水經注》應該算作地理筆記中最有影響力的作品,只不過大多時候將之視為地理類別的著作,沒有被歸於地理筆記之列。《水經注》所記敘的是關於河流的歷史掌故、民間傳説,有著鮮明的文學性,稱之為地理筆記一點兒也不為過。
《劉醒龍地理筆記》(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的體例大體和《水經注》相當,聚焦長江、鄂東地區、南海,記敘這些地區的山川、名物、風俗、人文等,並表達自己獨到的思考。叢書共有三卷,分別名為《上上長江》《脈脈鄉邦》《天天南海》。其中,《上上長江》是從長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到長江源頭的一路記載,《脈脈鄉邦》是行走在故鄉山川中的所思所感,《天天南海》是南海邊的抒情。篇章都不冗長,既有談古,也有説今,談古不古板呆滯,説今不流於表面。通而觀之,《劉醒龍地理筆記》有一個顯著特徵,就是這些地理筆記篇章是在行走中誕生的,而不是在書齋中冥想出來的。所以我稱之為“行走散文”。
叢書致力於完整地描繪地理中國,體現出行走散文開闊的視野。“行走”賦予作品廣闊的空間、深入的發現與真切的體驗。《劉醒龍地理筆記》以“行走”擴展了由“地理”觀察中國的空間。此前,也有不少作家喜歡書寫曾經行走過的地方,留下了膾炙人口的篇章。但是,還鮮有作家能比較系統地書寫比較完整的地理中國。《劉醒龍地理筆記》卻不一樣,其觀照的對象不是某一特定地域,而是廣袤的中國國土。《上上長江》是關於整個長江流域的書寫,《脈脈鄉邦》是中部地區山川風貌的書寫,《天天南海》則把整個中國南海納入筆端。中國是一個海洋大國,但由於農耕文明歷史悠久,所以對海洋書寫的篇章還不多見。《天天南海》對海洋的書寫,從總體上擴展了中國散文的書寫空間,集中書寫了中國人對南中國海的深厚感情。由是觀之,《劉醒龍地理筆記》對地理中國的書寫是整體的,而不局限于某一地。
《劉醒龍地理筆記》對中國大地的深度敘述,也得益於“行走”。中國文化深厚,歷史久遠,散文取景以抒懷、借物以抒情的傳統源遠流長。因此,“景”也好,“物”也罷,幾乎都被人“借”過了。於是,留在典籍上的“景”與“物”漸漸固化下來。而劉醒龍的“行走”讓這些“景”與“物”活了起來。例如,《上上長江》裏有一篇《雪是詩的門牌》,記載了一個民俗博物館展出的村落門牌,其中有一塊叫“詩發家”。這三個字讓劉醒龍甚為詫異,不禁感慨:“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就是將屈原、李白、蘇東坡的三千年浪漫全部加起來,也想像不出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如此村名:詩發家!”他繼而感嘆道:“家是離詩最遠的地方,也是離詩最近的地方。詩是離家最近的情懷,也是離家最遠的情懷。詩要發的家是文化的根脈,發家所以依賴詩,是詩言志的詩,是詩雄才的詩,是詩如畫的詩。像普希金,金錢不是家,詩化的俄羅斯才是他的家。”這樣一個以詩歌命名的小村莊,有著樸素而又深刻的文化底蘊,寄託了國人對詩歌的推崇。發現這樣一個不為人所知道的地方,是劉醒龍行走的一個收穫。
《劉醒龍地理筆記》處處散發著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自豪之情。他毫不吝嗇地用筆墨禮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堅定文化自信。對於體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古典故事,他予以反覆書寫。在行走中發現的建築、文化遺存、名物等所涉及的故事傳説,他都予以重點關注。關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他有著自己的獨特發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綿延數千年,在傳承過程之中,典籍固然重要,但典籍不是唯一的文化載體。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更多地體現在煙火氣之中,體現在大地上勞作的人們身上,以及經由他們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之中。在行走之中,劉醒龍往往能發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當下的重要傳承。這種鮮活的、在場的傳承是從文化典籍裏無法找到的,也是對典籍裏優秀傳統文化的豐富和補充。
時下不少散文以書寫文化感懷、文化禮讚與反思為基本主題,但是,它們往往禮讚或淬煉文化典籍中的文化傳統。如此來表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固然有其價值,然而這樣的散文作品面對的是靜態的文化內涵。而《劉醒龍地理筆記》中很有意思的地方,則是發現在場的、鮮活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比如,在書中他敘述了徐六涇水文站的工作人員,如老浦、小張,生活條件極為艱苦,依然以強烈的職業責任感從事著水文數據採集工作。這個水文站,是為長江修建的最後一座水文站,長年租著一條漁船,“那船頭極高,幾乎與駕駛臺平齊,是典型的出海打魚的漁船,從滸浦往下,長江風大浪高,一般內河船隻吃不消,在那樣的船上人也吃不消。在江上待的時間久了,老浦站在船頭,如果不開口説些專業術語,與那真的船老大難有區別”。面對在風浪之中從事重要且危險工作的水文工作者,劉醒龍發出這樣的感嘆:“在這船上,人更懂得長江為何是國之血脈。”這條船上的人,更是傳承了國之文化血脈。因為他們身上有著中華民族的堅忍、樸實、勤勞的文化“根性”。
《劉醒龍地理筆記》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重建“物我齊一”的審美境界。“物我齊一”或者“天人合一”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體現。在近現代科學主義思潮的審視與批判之下,“物我齊一”的審美理想曾受到批評,遭到拋棄。這帶來的一個弊端是,散文創作要麼陷入廉價、空洞的口號式寫作之中,要麼把“物”看作是抒情言志的仲介。
劉醒龍在行走之中,處處留意、發現“物”與“我”之間的審美融合。回到故鄉,劉醒龍的筆端自然流露出對故鄉的深厚情感。《天姿》一文中,他所觀故鄉的紅葉,平平常常、輕輕鬆鬆、悠悠然,這又何嘗不是作者的人格寫照呢?《天香》對於“山水釀青郎,雲霧藏紅花”人間美景的欣賞,又何嘗不是作者對圓通人生智慧的禮讚呢?在《我有南海四千里》中,我們能領略到作者和南海之間的心靈對話,以及真摯情感的融合。作者漫步南海邊,親身體驗到南海所帶給他不一樣的審美震撼力。這種震撼力像“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隨著既流不盡也淌不幹的周身大汗瀰漫開來”。他寫道:“分明是在退潮的海水,絲毫沒有失去固有的雄性,那種晚風與海濤合力發出的聲響,固然驚心動魄,那些綿綿不絕、生生不息,任何時候都不會喘一口氣的巨浪,才是對天下萬物的勇猛!包括誰也摸不著的天空!包括誰也看不清的心性!包括大海以及巨浪本身!天底下的海,叫南海!心靈深處的海,叫南海!防浪堤是一把伸向海天的鑰匙,終於開啟了一個熱愛大海的成年男人關於大海的全部情愫!”面向祖國的南海,作者心中涌動的豪情和南海涌動的巨浪之間何嘗不是有機相融呢?有機融合在一起的,自然是作者對於南海的赤誠之愛。
《劉醒龍地理筆記》建立“物我齊一”的審美境界,不局限于“我”和“物”之間的審美融合,也包括作者對“他者”與“物”之間審美融合的自覺進入,也就是“我”“他者”“物”之間的三方審美交融。這一點在《走向胡楊》裏表現得最為突出。面對沙漠裏堅韌的胡楊樹,回顧兵團在艱苦環境中的建設歷程,劉醒龍發出這樣的感嘆:“一種樹為了天地,長在它本不該生長的地方。一種人為了歷史,活在本不該他生活的地方。一種人和樹的沙漠戈壁有盡頭。一種人和樹的沙漠戈壁沒有盡頭。兵團人與胡楊實屬殊途同歸。”對於胡楊樹和兵團精神的交相輝映,劉醒龍所發出的感慨,何嘗不是對於自我深處的審視與反思?
文學創作要深入生活,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如何深入生活呢?自然有多種方式。走出書齋,以雙腳丈量祖國的大地,在生活中發現情思,建立起和中華文化相協調的審美文化與書寫方式,才是最為根本的。這是《劉醒龍地理筆記》提供的寶貴經驗。
《光明日報》(2024年03月27日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