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雖舊,余味日新:《文心雕龍》的現代意義

發佈時間:2024-02-20 09:05:31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萬奇 | 責任編輯:孫靈萱

作者:萬奇(內蒙古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經典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中華經典承載了古聖先賢的志向、智慧與才情,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淵藪。而經典的産生有其特定的語境和所指,但亦有其超越時空的傳世性和普適性。

誕生於齊梁之際的《文心雕龍》是中國文論元典,中國文章學巨著,中華文化寶典。這條精雕細刻的“文龍”距今已一千五百多年,依然優美耐看,“靈動多姿”。究其原因,主要是由於“古典誠然是過去的東西,但是我們的興趣和研究是現代的,不但承認過去東西的存在並且認識到過去東西裏的現實意義。”(錢鍾書語)

大體上説,《文心雕龍》的現代意義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為新文論建設樹立“經典範式”。海通以來,“西學東漸”。傳統的“詩文評”被現代學科意義上的“文學理論”所替代,範疇、術語、命題以及表述方式都發生了質的轉換。這種轉換更新了研究視角與研究方法,催生了“文學理論”學科的獨立,具有正面意義;但伴隨而來的是“以西律中”的“強制闡釋”,文學與文論的民族特點被遮蔽,以至於某些研究者對中國文論産生了隔膜,一味地“競新逐奇”,自覺或不自覺地切割與中國傳統文論的聯繫。儘管通行的文學理論教材也吸納了“意境”等個別中國文論範疇,並引述“詩文評”的只言片語;其實不過是給西式文論做注腳,“雖軒翥出轍,而終入籠內”。建設新文論,固然要“別求新聲于異邦”,望今以制奇;亦須“資于故實”,參古以定法。而《文心雕龍》為新文論建設樹立了“經典範式”。《文心雕龍》由“文之樞紐”“論文敘筆”“剖情析採”和《序志》等四個部分組成。其中“文之樞紐”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這五篇可視為“文原論”;“論文敘筆”自《明詩》至《書記》,先“文”後“筆”,這二十篇可視為“文體論”(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體論”,下文詳談);“剖情析採”從《神思》至《程器》,先“情”後“採”,這二十四篇可視為“文術論”。上述三個部分所包含的篇章是“其為文用”的四十九篇。《序志》主要説明寫作動因、理論框架、研究方法等問題,而貫穿全書的理論脈絡(內在理路)是“道→聖→文(經)→體→術”。這種“內義脈注”“首尾一體”的嚴謹與綿密彰顯了中國文論的系統性和自洽性,《文心雕龍》的示範意義由是可見。

二、給“實際批評”(practical criticism)提供“學理支撐”。與理論研究一樣,“實際批評”也是“以西為師”。西方的各種批評主義、思潮涌入中國,令人目不暇接。平心而論,這些主義、思潮開闊了我們的批評視野,豐富了我們的批評理論寶庫;但也存在“以艱澀文飾淺陋”“以艱深包裝謬誤”的問題,不可不辨也。

須知批評者要有博觀、圓照的慧眼,切不可“西”向而望,不見“東”墻。中國有可供“實際批評”鑒用的本土批評理論資源:《毛詩序》《典論·論文》《文賦》《文心雕龍》《詩品》《戲為六絕句》《詩式》《六一詩話》《歲寒堂詩話》《滄浪詩話》《詞源》《薑齋詩話》《原詩》《論文偶記》《閒情偶寄·詞曲部》《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藝概》等,不勝枚舉。或許有人會懷疑本土的批評理論能否用於闡釋今天的作品,端看在“實際批評”中如何操作。以《文心雕龍》為例:黃維樑教授獨具只眼,借用《文心雕龍》“六觀”説等相關理論解析古今中外佳作,尤其是他評析余光中《聽聽那冷雨》、白先勇《骨灰》、莎士比亞《鑄情》(《羅密歐與朱麗葉》)、韓劇《大長今》,援古以證今,居中以釋外,為“實際批評”開拓了通衢,彰顯了《文心雕龍》令人擊節的闡釋力。這表明《文心雕龍》給今日的“實際批評”提供了“學理支撐”。遺憾的是,自覺運用《文心雕龍》理論于批評實踐中的學者還不多,真誠盼望愛“龍”、研“龍”之人能以黃維樑教授為榜樣,居今探古,活古化今,在“實際批評”中發出“鳳鳴龍吟”。

當然,如果從更廣闊的學術視野來看,中國的批評理論與西方的各種主義、思潮不是截然對立的。二者既有差異,也有相同、相通之處。在文明交流互鑒的前提下,彼此可以相容。

三、向“才童”“後生”傳授“作文金針”。錢鍾書在審讀H論文時指出:“另一弱點,則今之文史家通病,每不知‘詩人為時代之觸須(antenna)’(龐特語),故哲學思想往往先露頭角于文藝作品,形象思維導邏輯思維之先路。而僅知文藝承受哲學思想,推波助瀾。蓋文藝與哲學思想交煽互發,轉輾因果,而今之文史家常忽略此一點。”錢鍾書所説“僅知文藝承受哲學思想,推波助瀾”的“弱點”在《文心雕龍》研究中也是存在的。一些學者過多地關注儒、道、釋、玄對《文心雕龍》的影響,卻忽視《文心雕龍》産生的創作基礎,忘記劉勰的“為文之用心”,在一定程度上遠離了《文心雕龍》的根底。從《序志》篇可知,劉勰撰寫《文心雕龍》,除了追求“騰聲飛實”(立言不朽)外,主要是針砭“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的文壇時弊,不滿“各照隅隙,鮮觀衢路”“並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後生之慮”的“近代之論文者”。他試圖通過宗法經書來糾正訛濫的文風,並示“才童”以“雅制”,進而達成有益“後生之慮”的寫作目標。因此,“文心雕龍”四個字當解讀為“文章精義”或“要把文章寫得美”。弄清了劉勰的寫作意圖和目的,就會發現,《文心雕龍》的“文之樞紐”“論文敘筆”“剖情析採”均以“寫好文章”為旨歸:“文之樞紐”論述文章寫作的根本——“道→聖→文(經)”,確立“倚雅頌,馭楚篇”的作文基本準則;“論文敘筆”不是通常的文體論,或文體史論,其結穴是“敷理以舉統”,即陳述各體寫作之理,確定各體寫作“大體”(“大要”“大略”),“論文敘筆”實際是“各體文章寫作指導”;“剖情析採”通論寫作之術,兼及時代、自然、作家才能、文章閱讀與賞評、文人品德等相關問題。劉勰兼綜儒、道、釋、玄等諸家,是以助談文之用,非為闡發各家義理。正如禪家所謂“以手指月,指並非月”也。或許有人質疑:“《文心雕龍》的駢文寫作理論能用來指導今天的白話文寫作嗎?”竊以為完全可以。理由是:儘管白話與駢文的語體不同,但古今作者所面臨的問題與困惑是相同和相近的,且“序志述時,其揆一也”。也正因為如此,《論説》的“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義貴圓通,辭忌枝碎”“論如析薪,貴能破理”等精論要語,是論文寫作之津梁;《章表》的“章以造闕,風矩應明”“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淺”“表以致禁,骨採宜耀”“必雅義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等行文法則,是公文寫作之大要;《神思》的“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博而能一”“杼軸獻功”等構思理論,是理鬱“才童”的饋貧之糧;《情採》的“文質附乎性情”“為情而造文”“文不滅質,博不滅心”“正彩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等立文原理,是辭溺“後生”的拯亂之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説,《文心雕龍》向古今“才童”“後生”傳授“作文金針”。

《文心雕龍》這部“藝苑之秘寶”,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雖然古今中外許多學者研究它,還不能説研究盡了。其精義妙理還有待深入挖掘,重新闡釋。正如劉勰所説:“後進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願這條“靈動多姿”的“文龍”化作藻耀高翔的“飛龍”。

《光明日報》(2024年02月19日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