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從秋到冬
發佈時間:2024-01-22 11:14:48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劉亮程 | 責任編輯:孫靈萱【煙火人間】
作者:劉亮程(新疆作協主席)
我媽説明天要降霜。她按農曆記降霜日子。每年9月下旬,會有一個降溫天氣,夜裏下一場雨,第二天一早,地裏的菜葉子一片白,待太陽出來,沒摘回來的蔬菜便都打蔫了。今年霜來得早幾天,我們把地裏的茄子、辣子、番茄都摘了入庫房,秧稈割倒,堆放在院墻邊。地裏一下空蕩蕩了。我們從4月底開始栽苗播種長出的一地蔬菜,突然間被我們收拾掉。只剩下一塊玉米。我跟金子説,今年的玉米稈不割了,在地里長著吧。金子説,已經讓高老三來割了,人家開拖拉機來了。我説讓他回去吧,春天雪消了過來割。
今年的玉米種了三茬,頭茬點種下去,隔10天,出苗了點種第二茬,再隔10天種第三茬。這樣種能接著茬吃到青玉米,不然所有的玉米棒子同時長熟,我們來不及吃,就都長老了。可是,最後種的那幾行玉米,因為錯過了最佳播種期,到打霜前,它才開始抽穗,玉米稈也沒長高長粗。但到秋天的最後幾十天,它似乎感到季節的緊迫,突然加快了生長速度,似乎幾個夜晚過去,它們已經追趕上先種的玉米,我們也吃到它們結的青玉米。
菜地的高稈植物都不割,冬天長在雪地上,讓鳥落腳。路邊拐角處一叢洋姜,兩三米高,大拇指粗的稈兒,綴著一身枯黃葉子。入冬前廚師挖了一水桶洋姜,洗乾淨腌了,説還沒挖完。我説留著吧,挖出來也吃不完。明年洋姜會從根莖上長出新枝,比今年更旺盛。
房邊池子裏的葵花今年長瘋了,一人多高,開幾十個大大小小的花盤。秋天所有的花盤都耷拉下頭,一副任人砍的樣子。金子説,收了打葵花子炒了吃。我説留給鳥吧。我沒説留給老鼠,這兩年我們養的貓成群了,房子附近已經看不見老鼠洞,只有雞窩裏還有一窩老鼠。金子説,老鼠從院墻外邊打洞到雞窩,偷吃我們喂雞的玉米、麥子。我收雞蛋時果然看見碗口大的老鼠洞。金子看見過一隻比小貓還大的老鼠,説貓不敢捉。我心想,不能把所有老鼠都捉了,給貓留一些老鼠,也為老鼠留住貓。這些年我們能養住貓,一是金子每天按時喂食,再就是院子還有老鼠。早幾年院子裏到處有老鼠洞,我們種的玉米、葵花,剛結籽就被老鼠偷。老鼠爬到玉米和葵花稈上,把成熟的籽粒剝下來,下面的老鼠銜了往洞裏搬。這些都是我親眼看見的。我想,貓也許有意無意地留一些老鼠不去捉,讓其代代繁殖,供自己捉食。貓和老鼠的事,我們不干預。
我外出幾日回來,見葵花稈下面的雪地上撒了一片瓜子殼,都是鳥嗑的。鳥站在乾枯的葵花稈上,低頭啄食葵花盤上的籽粒,見人過來便飛走。它們知道葵花是人種的。其實也是鳥種的,去年長葵花的地角處,今年又長出四五棵葵花,那是鳥啄食葵花子時遺落的種子,今年長了出來。地里長出來的,我們都會讓它們長大,長老,結籽,不管是鳥種的,還是老鼠種的。秋天我走過別人家葵花地,也會掰一個葵花頭拿在手裏,邊走邊嗑瓜子。嗑剩的大半個葵花頭往路邊草叢一扔,不會浪費的,鳥和老鼠會接著嗑。我觀察過鳥和老鼠嗑瓜子,跟人一樣,一次嗑一粒,殼吐出來,仁嚼碎咽下去。
到冬天鳥和老鼠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們喂雞喂鵝時,多撒一些谷籽,一起去吃吧。當然,跑來吃鵝食的老鼠會被貓捉住吃了,黃狗星星也緊盯著啄食麥粒的烏鶇和野鴿子,伺機猛撲過去。卻從來沒有捉到過一隻。
半夜我從村裏吃酒回來,書院鐵門鎖著,手伸進去,摸見門墩裏面挂在釘子上的鑰匙。半村子人都知道書院大門的鑰匙挂在門墩裏面的釘子上。來書院菜地幹活的婦女,天剛亮自己開門進來,下地鋤草。金子聽見狗叫知道幹活的人來了,下去招呼,燒一壺茶放亭子裏,不時招呼她們過來喝茶。
門鎖和鐵鏈的聲音引來星星。月亮和小黑不在後,星星成了這個院子唯一的看門狗,它聞見主人的氣味了,再黑的夜裏它都知道我回來了。黃昏出門時它送我到門口,還跑出大門外想跟我一起逛村子。我喊了聲“回去”。它進門我鎖門,伸手挂鑰匙,它也知道大門的鑰匙挂在那裏。整個夜晚它守著那把挂在門墩上的鑰匙。鐵鏈和門碰撞的聲音,我走在雪地上咔嚓咔嚓的腳步聲,在它的耳朵裏已經響了好多年。走到孔子像前往右拐時,它猛地從我身邊竄過去,跑到菜地旁的門口又折回來迎我。起了點兒風,院子裏榆樹、白楊樹都沒有聲音,它們的沙沙聲在一場一場的秋風裏隨葉子落光了,只有玉米葉子的聲音。風太弱,只能搖動有數的幾片葉子,在黑暗中,嘩嘩地響。
天上積滿了雲。後半夜會下雪,風裹著雪到來時,或許我已經在夢裏。風吹響玉米葉子的聲音,會讓我夢見另一些年月的另一片玉米地,它無邊無際地長在我要經過的路上,我不知道自己去哪兒,但一大片高高密密的玉米地擋住去路,我走不過去,便在地邊搭一個草棚住下來。我想等玉米熟了,種玉米的人來,把玉米棒子掰了,玉米稈割倒,地騰出來了我再過去。這期間我成了看守玉米的人,也不知道在給誰看守著這一地玉米。這是我在《一個人的村莊》中寫到的玉米地。那時候我明明知道一地玉米擋不住人,可以從田埂走過去,但我情願被一地玉米擋住。就像我現在被一條溝陷住。
走到那叢洋姜旁時,左手果園裏的大白鵝“啊啊”地叫起來,它們知道主人回來了,起身在雪地裏跑起來。剛養了鵝的那年冬天,我擔心它們過不了冬,鵝爪子光光地踩在雪上,看著都冷。它們走幾步便臥下,將兩隻凍紅的爪子捂在有厚厚絨毛的肚子下面,但鵝掌依舊貼著雪。我媽説,鵝爪子是熱的。我相信。我的腳在棉鞋裏,依然感覺涼。天氣確實冷了。
我進屋後星星留在外面。它從來不會邁進屋門半步,即使門開著,它也不會進。這是我們跟它的界限。我鎖門後聽見它一路跑向前院,它的爪子不會在雪地上踩出咔嚓聲,但我一樣能聽到。它要回去看守門墩上那把鑰匙。我不知道它晚上睡哪,有時一早出門,見它臥在松樹下,那裏有一層乾燥的松針可以隔寒。有時它鑽在院墻根的一摞木頭下面。這麼多年,我都沒給他蓋一個像樣的狗窩。早些年蓋的狗窩在大門右手的院墻邊,它顯然不喜歡,從來不去住。昨天金子開車到村民家要了一墩子麥草,給鵝墊一個下蛋的窩,剩下的麥草放在墻根,下午見星星臥在麥草上。金子説,給狗做個窩吧。我從庫房找來一個大紙箱,口朝一側敞開,裏面鋪了層麥草,剩餘的麥草堵在紙箱內壁,然後用雪把三面埋起來,算是擋風吧。做好後我叫星星過來,指著紙箱裏面説,這是你的窩,進去看看暖和嗎。星星聽懂我的話,頭鑽進去,在裏面轉過身,臉朝外臥下,好像讓我看大小正合適。
星星跟我們生活了8年,算算也年老了。年紀一大就怕冷,身上沒火氣了。這是我媽説的。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22日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