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山水漫遊
發佈時間:2024-01-02 09:04:21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谷文彬 | 責任編輯:孫靈萱作者:谷文彬(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
初盛唐時期,社會安定,交通發達,漫遊之風盛行。幾乎所有的盛唐詩人都有過漫遊的經歷,而其中尤以詩仙李白為甚,其漫遊時間之久,漫遊地域之廣,堪稱唐代詩人之首。他用腳步丈量壯美的山川大河,以腳印串聯起大唐山水文化地圖,並憑藉膾炙人口的詩篇,成為多處山水樓閣的“代言人”。
李白詩意圖陸儼少
一生好入名山遊
開元十三年(725年)春,25歲的李白懷著“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遠大抱負,“仗劍去國,辭親遠遊”,自四川犍為乘舟駛出了故鄉,“發清溪”“向三峽”(《峨眉山月歌》),拉開了他“一生好入名山遊”的人生大幕。
在出川行走路線設計上,李白將荊楚作為第一站,“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渡荊門送別》)。他先是到江陵,拜訪受三代皇帝尊崇的道士司馬承禎,後者稱他“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受此評價的影響,他開啟了揚帆萬里的漫遊之旅,自江陵南下,“浮洞庭,歷襄漢,上廬山,東至金陵、揚州,復折回湖北,以安陸為中心,又先後北遊洛陽、龍門、嵩山、太原,東遊齊魯,登泰山,南遊安徽、江蘇、浙江等地,遊蹤所及,幾半中國”。
天寶元年(742年)秋,李白應詔入京,這或許是李白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刻,“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長安三年,李白遊過綿亙八百里的終南山,攀過“舉手可近月”的太白山,也到過西嶽華山。但不久他便被排擠出長安。隨後,他漫遊梁宋和齊魯,並與杜甫、高適等人相遇,一同遊覽,留下了“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的深情詩句。天寶四載(745年),李白南下金陵,並漫遊會稽、霍山、廬江、潯陽等地。晚年的李白流放夜郎,行至白帝城下,遇赦,留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千古絕唱。
山川毓秀,孕育著李白的萬丈豪情,豐富的漫遊經歷,則成為李白詩歌取之不竭的源泉。
而在諸多名山大川間,李白似乎格外鍾情浙東山水。浙東之地,素來風景宜人。《世説新語》載顧愷之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雲:“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另一位名士王子敬認為:“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這一帶人文薈萃,有謝安的東山再起,謝靈運的山水之趣,王羲之的蘭亭之會等,這些都對李白産生了強大的吸引力。不僅如此,浙東一帶還是道教和佛教聖地,名剎古觀,佛跡仙蹤,隨處可見。如此山川湖海,怎不叫詩仙李白心醉神迷?“此行不為鱸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秋下荊門》),李白對此毫不吝嗇筆墨地給予讚美。
“遙聞會稽美,一弄耶溪水。萬壑與千岩,崢嶸鏡湖裏。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人遊月邊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佇,入剡尋王許”(《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李白的詩描繪出一條令無數詩人心馳神往的旅遊路線:從蕭山入浙東運河到紹興,順流而下經剡溪上溯至天台山。沿途中巍峨的山巒、舒緩的湖澤、幽深的溪谷、恬靜的村居,宛如畫卷徐徐展開。其中,雲霧瀰漫、恍若仙境的天台山還被李白視為精神聖地,除了《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天臺四萬八千丈”,天台山還在《瓊臺》的“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臺去”,《送友人尋越中山水》的“此中多逸興,早晚向天臺”等詩句中反覆出現,充分説明瞭他對天台山的偏愛。如今這條“浙東唐詩之路”已成為浙江的一張文化名片。
根據“唐宋文學編年地圖”,李白的詩歌表明,他遊歷過18個省(區、市),206個州縣,80多座山,60多條江河及20多個湖泊。
黃河如絲天際來
李白的詩歌不僅是一部文辭瑰麗的旅遊文學,人們在其中還可以看到山脈河川形勢。李白對長江的壯麗多姿作了許多動人的描繪,展現了長江流域不同的地理風貌。在他的筆下,既有“巴水急如箭,巴船去如飛”,也有“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還有“船下廣陵去,月明徵虜亭。山花如繡頰,江火似流螢”。李白熱愛長江,也熱愛黃河。他以充沛的激情,描繪了黃河聲震八方、力劈萬鈞的景象:“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這些想像奇絕、筆力千鈞的佳句,一直為後世所傳頌。
李白不僅描繪著山河的壯麗之美,還注重勾勒著歷史古跡的靜謐深邃。“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夜泊牛渚懷古》),“二龍爭戰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天照雲海,周瑜於此破曹公”(《赤壁歌送別》),“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蘇臺覽古》),其中最有名的當推他被賜金放還後,于天寶六載(747年)重遊金陵時所寫的《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在盛衰的轉換與對比中,讓人除了感受到他深沉的歷史感外,還有掩蓋在放蕩不羈的外表下的憂國憂民之情。或居廟堂之上,或處江湖之遠,家國之心,未嘗有一日忘懷。聽説安祿山屯兵幽燕,圖謀不軌,李白憂心如焚,決心北上以探虛實。臨行之際,他曾留詩給友人云:“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淩黃河。恥作易水別,臨歧淚滂沱。”(《留別於十一兄逖裴十三遊塞垣》)大有荊軻一去不復返之氣概。
此外,李白還以一雙善於發現的眼睛記錄漫遊途中種種人和事,為後世留下了一幅幅鮮活的風俗畫卷。他同情魯地的農夫在初冬的寒風中收割蒲草,“揮鐮若轉月,拂水生連珠”(《魯東門觀刈蒲》);他熱情謳歌冶煉工人揮汗如雨的場景,“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秋浦歌》);還為步履維艱的縴夫們灑下淚水,“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一唱《都護歌》,心催淚如雨。萬人鑿盤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丁督護歌》)。他品嘗了小吏逢七郎送來的鬥酒雙魚後,激動地寫下“意氣相傾兩相顧,鬥酒雙魚表情素”(《酬中都小吏攜鬥酒雙魚于逆旅見贈》);他投宿在五松山下,對荀媼端來一碗最普通的雕胡飯感動不已,“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媼家》)。跟隨李白足跡與遭遇的變化,我們能感受到他的悲哀與遺憾,快樂與狂喜,這種直接的個人經驗,正是李白詩歌中最能引起人們共情的地方。
興酣落筆撼五嶽
明初的周忱認為“天下山川之勝,好之者未必能至,能至者未必能言,能言者未必能文”,認為真正的旅遊家必須同時“能至”“能言”“能文”,三者缺一不可。李白無疑把三者都做到了極致。
我們對於李白與崔顥黃鶴樓上競技的典故耳熟能詳,但或許不知道的是,其實李白的《望廬山瀑布》同樣給另一位唐代詩人帶來“影響的焦慮”,徐凝也寫過廬山瀑布:“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此詩後遭到蘇軾的嘲諷:“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三)由此可見,李白“因之斂手”的明智和徐凝在“強力詩人”籠罩下的尷尬。亦可見出,一首山水詩能否流傳,與詩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密切相關。
縱觀李白的漫遊,既不同於西漢的司馬遷,主要為了收集史料,也不同於同時代的杜甫,主要因為生計所迫,更不同於後來的徐霞客,主要為了科學考察,他主要是出於對山水的興致,“心愛名山遊,身隨名山遠”(《金陵江上遇蓬池隱者》)。他反覆在詩歌中提及“興”,《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雲:“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江上寄元六林宗》雲:“幽賞頗自得,興遠與誰豁?”《送楊山人歸天臺》雲:“興引登山屐,情催泛海船。”正是這種“興”讓李白崇尚自然的性情在山水中找到了對應,山水的自然之態也與李白自由的性情實現了融合與共振。“雲山海上出,人物鏡中來”,“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淩滄洲”,“黃河西來決崑崙,咆哮萬里觸龍門”,皆是旅途中觸景生情,隨手即成的瑰麗大氣之作。
據説李白還是最早為岳陽樓定名的人,晚年的他曾和友人夏十二同遊岳州,賦有《與夏十二登岳陽樓》。自此之後,杜甫的《登岳陽樓》、韓愈的《岳陽樓別竇司直》、白居易的《題岳陽樓》、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紛至遝來,比及黃庭堅,已是“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形成一道風光旖旎的岳陽樓景觀。山水有幸,在李白行跡所到之處,景觀化作了詩歌,在他走後,詩歌又化作了景觀。詩仙的詩與山水同在,經典永存,歷久彌新。
李白以其不朽的詩篇,生動傳神地描繪了眾多山水名勝、奇觀異景乃至民情風俗、人文歷史等,不僅給後人留下了文化瑰寶,更重要的是傳遞了一種精神,一種襟懷,一種生活態度。我們從中體悟出昂揚向上的創新精神、知行合一的人生追求以及熱愛生活的樂觀豁達。
《光明日報》(2023年12月29日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