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清歡
發佈時間:2023-02-14 10:33:57 | 來源:名家散文 | 作者:林清玄 | 責任編輯:孫靈萱少年時代讀到蘇軾的一闋詞,非常喜歡,到現在還能背誦:
細雨斜風作小寒,
淡煙疏柳媚晴灘。
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
蓼茸蒿筍試春盤,
人間有味是清歡。
這闋詞,蘇軾在旁邊寫著“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遊南山”,原來是蘇軾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裏喝了浮著雪沫乳花的小酒,配著春日山野裏的蓼菜、茼蒿、新筍,以及野草的嫩芽等等,然後自己讚嘆著:“人間有味是清歡!”
當時所以能深記這闋詞,最主要的是愛極了後面這一句,因為試吃野菜的這種平凡的清歡,才使人間更有滋味。“清歡”是什麼呢?清歡幾乎是難以翻譯的,可以説是“清淡的歡愉”,這種清淡的歡愉不是來自別處,正是來自對平靜疏淡簡樸生活的一種熱愛。當一個人可以品味出野菜的清香勝過了山珍海味,或者一個人在路邊的石頭裏看出了比鑽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個人聽林間鳥鳴的聲音感受到比提籠遛鳥更感動,或者體會了靜靜品一壺烏龍茶比起在喧鬧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靈⋯⋯這些就是“清歡”。
清歡之所以好,是因為它對生活的無求,是它不講求物質的條件,只講究心靈的品味。“清歡”的境界很高,它不同於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那樣的自我放逐;或者“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那種盡情的歡樂。它也不同於杜甫的“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這樣悲痛的心事;或者“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那種無奈的感嘆。
活在這個世界上,有千百種人生,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漢青”,我們很容易體會到他的壯懷激烈。歐陽修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我們很能體會到他的綿綿情恨。納蘭性德是“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我們也不難會意到他無奈的哀傷。甚至於像王國維的“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那種對人生無常所發出的刻骨的感觸,也依然能夠知悉。
可是“清歡”就難了!
尤其是生活在現代的人,差不多是沒有清歡的。
什麼樣是清歡呢?我們想在路邊好好地散個步,可是人聲車聲不斷地呼吼而過,一天裏,幾乎沒有純然安靜的一刻。
我們到館子裏,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幾乎是杳不可得,過多的油、過多的醬、過多的鹽和味精已經成為中國菜最大的特色,有時害怕了那樣的油膩,特別囑咐廚子白煮一個菜,菜端出來時讓人嚇一跳,因為菜上擠的沙拉比菜還多。
有時沒有什麼事,心情上只適合和朋友去啜一盅茶、飲一杯咖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地方,有茶有咖啡的地方總是嘈雜的。
俗世裏沒有清歡了,那麼到山裏去吧!到海邊去吧!但是,山邊和海湄也不純凈了,凡是人的足跡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就有了臭穢,就有了吵鬧!
有幾個地方我以前經常去的,像陽明山的白雲山莊,叫一壺蘭花茶,俯望著台北盆地裏堆疊著的高樓與人欲,自己飲著茶,可以品到茶中有清歡。像在北投和陽明山間的山路邊有一個小湖,湖畔有小販賣功夫茶,小小的茶几、藤制的躺椅,獨自開車去,走過石板的小路,叫一壺茶,在躺椅上靜靜地靠著,有時湖中的荷花開了,真是驚艷一山的沉默。有一次和朋友去,在躺椅上靜靜喝茶,一下午竟説不到幾句話,那時我想,這大概是“人間有味是清歡”了。
現在這兩個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只有傷心。湖裏的不是荷花了,是飄蕩著的汽水罐子,池畔也無法靜靜躺著,因為人比草多,石板也被踏損了。到假日的時候,走路都很難不和別人推擠,更別説坐下來喝口茶,如果運氣更壞,會遇到呼嘯而過的飛車黨,還有帶伴唱機來跳舞的青年,那時所有的感官全部電路走火,不要説清歡,連歡也不剩了。
要找清歡,一日比一日更困難了。
當學生的時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圓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著顛躓的公交車去找她,兩個人沿著上山的石階,漫無速度的,走走、坐坐、停停、看看,那時圓通寺山道石階的兩旁,雜亂地長著朱槿花,我們一路走,順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著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蜜,而清香勝蜜,輕輕地含著一朵花的滋味,心裏遂有一種只有春天才會有的歡愉。
圓通寺是一座全由堅固的石頭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堅強的石頭坐在山裏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綠樹掩映,清風徐徐,站在用石板鋪成的前院裏,看著正在生長的小市鎮,那時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靜的,讓人感覺走了那樣高的山路,能在那平臺上看著遠方,就是人生裏的清歡了。
後來,朋友嫁人,到國外去了。我去了一趟圓通寺,山道已經開闢出來,車子可以環山而上,小山路已經很少人走,就在寺院的門口擺著滿滿的攤販,有一攤是兒童乘坐的機器馬,嘰哩咕嚕的童歌震撼半山,有兩攤是打香腸的攤子,烤烘香腸的白煙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飄去,有一位母親因為不準孩子吃香腸而揍打著兩個孩子,激烈的哭聲尖亢而急促⋯⋯我連圓通寺的寺門都沒有進去,就沉默地轉身離開,山還是原來的山,寺還是原來的寺,為什麼感覺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麼嗎?失去的正是清歡。
下山時的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傷,只是惆悵,浮起的是一闋詞和一首詩,詞是李煜的:“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詩是李覯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那時正是黃昏,在都市煙塵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種悲劇似的橙色。
我二十歲心情很壞的時候,就跑到青年公園對面的騎馬場去騎馬,那些馬雖然因馴服而動作緩慢,卻都年輕高大,有著光滑的毛色。雙腿用力一夾,它也會如箭一般呼嘯向前躥去,急遽的風聲就從兩耳掠過,我最記得的是馬跑的時候,迅速移動著的草的青色,青茸茸的,仿佛飽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幾圈下來,一切惡的心情也就在風中、在綠草裏、在馬的呼嘯中消散了。
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著繩,馬就立在當地,踢踏著長腿,鼻孔中冒著一縷縷的白氣,那些氣可以久久不散,當馬的氣息在空氣中消弭的時候,人也好像得到某些舒放了。
騎完馬,到青年公園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樹蔭下,冷而強悍的空氣在林間流蕩,可以放縱地、深深地呼吸,品味著空氣裏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別的,正是清歡。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騎馬,已經有十幾年沒騎了。到青年公園的騎馬場時差一點嚇昏,原來偌大的馬場已經沒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沒有的馬場大概只有台灣才有,馬跑起來的時候,灰塵滾滾,瀰漫在空氣裏的儘是令人窒息的黃土,蒙蔽了人的眼睛。馬也老了,毛色斑剝而失去光澤。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在馬場搭了一個塑膠棚子,鋪了水泥地,奇醜無比,裏面則擺滿了機器的小馬,讓人騎用,奇吵無比。為什麼為了些微的小利,而犧牲了這個馬場呢?
馬會老是我知道的事,人會轉變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馬的地方放機器馬,在馬跑的地方沒有一株草,則是我不能理解的事。
就在馬場對面的青年公園,已經不能説是公園了,人比西門町還擁擠吵鬧,空氣比咖啡館還壞,樹也萎了,草也黃了,陽光也不燦爛了。從公園穿越過去,想到少年時代的這個公園,心痛如絞,別説清歡了,簡直像極了佛經所説的“五濁惡世”!
生在這個時代,為何“清歡”如此難覓。眼要清歡,找不到青山綠水;耳要清歡,找不到寧靜和諧;鼻要清歡,找不到乾淨空氣;舌要清歡,找不到蓼茸蒿筍;身要清歡,找不到清涼凈土;意要清歡,找不到智慧明心。如果你要享受清歡,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滌自己的心靈,因為在我們擁有愈多的物質世界,我們的清淡的歡愉就日漸失去了。
現代人的歡樂,是到油煙爆起、衛生堪慮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到黑天暗地、不見天日的卡拉OK去亂唱一氣;是到鄉村野店、胡亂搭成的土雞山莊去豪飲一番;以及到狹小的房間裏做方城之戲,永遠重復著摸牌的一個動作⋯⋯這些放逸的生活以為是歡樂,想起來毋寧是可悲的。為什麼現代人不能過清歡的生活,反而以濁為歡,以清為苦呢?
這使我想起東坡的另一首詩來: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蘇軾憑著東欄看著欄杆外的梨花,滿城都飛著柳絮時,梨花也開了遍地,東欄的那株梨花卻從深青的柳樹間伸了出來,仿佛雪一樣的清麗,有一種惆悵之美,但是,人生看這麼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幾回呢?這正是千古風流人物的性情,這正是清朝大畫家盛大士在《溪山臥遊錄》中説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機智。多一分機智,即少卻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什麼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清歡裏也能體會人間有味的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濁滔滔的人間,也能找到清歡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