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得到什麼樣的朋友
發佈時間:2023-01-17 09:12:23 | 來源:名家散文 | 作者:朱光潛 | 責任編輯:孫靈萱人生的快樂有一大半要建築在人與人的關係上面。只要人與人的關係調處得好,生活沒有不快樂的。
許多人感覺生活苦惱,原因大半在沒有把人與人的關係調處適宜。這人與人的關係在我國向稱為“人倫”。在人倫中先儒指出五個最重要的,就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五倫之中,父子、夫婦、兄弟起于家庭,君臣和朋友起于國家社會。
先儒談倫理修養,大半在五倫上做功夫,以為五倫上面如果無虧缺,個人修養固然到了極境,家庭和國家社會也就自然穩固了。五倫之中,朋友一倫的地位很特別,它不像其他四倫都有法律的基礎,它起于自由的結合,沒有法律的力量維繫它或是限定它,它的唯一的基礎是友愛與信義。但是它的重要性並不因此減少。
如果我們把人與人中間的好感稱為友誼,則無論是君臣、父子、夫婦或是兄弟之中,都絕對不能沒有友誼。就字源説,在中西文裏“友”字都含有“愛”的意義。無愛不成友,無愛也不成君臣、父子、夫婦或兄弟。換句話説,無論哪一倫,都非有朋友的要素不可,朋友是一切人倫的基礎。
懂得處友,就懂得處人;懂得處人,就懂得做人。一個人在處友方面如果有虧缺,他的生活不但不能是快樂的,而且也決不能是善的。
誰都知道,有真正的好朋友是人生一件樂事。
人是社會的動物,生來就有同情心,生來也就需要同情心。讀一篇好詩文,看一片好風景,沒有一個人在身旁可以告訴他説:“這真好呀!”心裏就覺得美中有不足。遇到一件大喜事,沒有人和你同喜,你的歡喜就要減少七八分;遇到一件大災難,沒有人和你同悲,你的悲痛就增加七八分。
孤零零的一個人不能唱歌,不能説笑話,不能打球,不能跳舞,不能鬧架拌嘴,總之,什麼開心的事也不能做。世界最酷毒的刑罰要算幽禁和充軍,逼得你和你所常接近的人們分開,讓你嘗無親無友那種孤寂的風味。人必須接近人,你如果不信,請你閉關獨居十天半個月,再走到十字街頭在人叢中擠一擠,你心裏會感到説不出來的快慰,仿佛過了一次大癮,雖然街上那些行人在平時沒有一個讓你瞧得上眼。
人是一種怪物,自己是一個人,卻要顯得瞧不起人,要孤高自賞,要閉門謝客,要把心裏所想的看成神妙不可言説,“不可與俗人道”,其實隱意識裏面唯恐人不注意自己,不知道自己,不讚賞自己。
世間最歡喜守秘密的人往往也是最不能守秘密的人。他們對你説:“我告訴你,你卻不要告訴人。”他不能不告訴你,卻忘記你也不能不告訴人。這所謂“不能”實在出於天性中一種極大的壓迫力。人需要朋友,如同人需要洩露秘密;都由於天性中一種壓迫力在驅遣。它是一種精神上的饑渴,不滿足就可以威脅到生命的健全。
誰也都知道,朋友對於性格形成的影響非常重大。一個人的好壞,朋友熏染的力量要居大半。既看重一個人把他當作真心朋友,他就變成一種受崇拜的英雄,他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在有意無意之間變成自己的模範,他的性格就逐漸有幾分變成自己的性格。同時,他也變成自己的裁判者,自己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要顧到他的讚許或非難。
一個人可以蔑視一切人的毀譽,卻不能不求見諒于知己。每個人身旁有一個“圈子”,這圈子就是他所嘗親近的人圍成的,他跳來跳去,嘗跳不出這圈子。在某一種圈子就成為某一種人。聖賢有道,盜亦有道。隔著圈子相視,堯可非桀,桀亦可非堯。究竟誰是誰非,責任往往不在個人而在他所在的圈子。古人説:“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交,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久聞之後,香可以變成尋常,臭也可以變成尋常,習而安之,就不覺其為香為臭。一個人應該謹慎擇友,擇他所在的圈子,道理就在此。
人是善於摹倣的,摹倣品的好壞,全看模型的好壞。有如素絲,染于青則青,染于黃則黃。“告訴我誰是你的朋友,我就知道你是怎樣的一種人。”這句西諺確是經驗之談。《學記》論教育,一則曰“七年視論學取友”,再則曰:“相觀而善之謂摩”。從孔孟以來,中國士林向奉尊師敬友為立身治學的要道。這都是深有見於朋友的影響重大。師弟向不列于五倫,實包括于朋友一倫裏面,師與友是不能分開的。
許叔重《説文解字》謂“同志為友”。就大體説,交友的原則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但是絕對相同在理論與事實都是不可能。“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這不同亦正有它的作用。朋友的樂趣在相同中容易見出;朋友的益處卻往往在相異處才能得到。
古人嘗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來譬喻朋友的交互影響。這譬喻實在是很恰當。玉石有瑕疵棱角,用一種器具來切磋琢磨它,它才能圓融光潤,才能“成器”。人的性格也難免有瑕疵棱角,如私心、成見、驕矜、暴躁、愚昧、頑惡之類,要多受切磋琢磨,才能洗刷凈盡,達到玉潤珠圓的境界。朋友便是切磋琢磨的利器,與自己愈不同,磨擦愈多,切磋琢磨的影響也就愈大。這影響在學問思想方面最容易見出。
一個人多和異己的朋友討論,會逐漸發現自己的學説不圓滿處,對方的學説有可取處,逼得不得不作進一層的思考,這樣地對於學問才能逐漸鞭辟入裏。在朋友互相切磋中,一方面被“磨”,一方面也在受滋養。一個人被“磨”的方面愈多,吸收外來的滋養也就愈豐富。孔子論益友,所以特重直諒多聞。一個不能有諍友的人永遠是愚而好自用,在道德學問上都不會有很大的成就。
好朋友在我國語文裏向來叫作“知心”或“知己”。“知交”也是一個習用的名詞。這個語言的習慣頗含有深長的意味。從心理觀點看,求見知於人是一種社會本能,有這本能,人與人才可以免除隔閡,打成一片,社會才能成立。它是社會生命所藉以維持的,有如食色本能是個人與種族生命所藉以維持的,所以它與食色本能同樣強烈。
古人嘗以一死報知己,鐘子期死後,伯牙不復鼓琴。這種行為在一般人看似近於過激,其實是由於極強烈的社會本能在驅遣。其次,從倫理哲學觀點看,知人是處人的基礎,而知人卻極不易,因為深刻的了解必基於深刻的同情。深刻的同情只在真摯的朋友中才常發現。對於一個人有深交,你才能知道他。
了解與同情是互為因果的。你對於一個人愈同情,就愈能了解他;你愈了解他,也就愈同情他。法國人有一句成語説:“了解一切,就是寬容一切。”(tout comprendre,c’est tout pardonner)這句話説來像很容易,卻是人生的最高智慧,需要極偉大的胸襟才能做到。古今有這種胸襟的只有幾個大宗教家,像釋迦牟尼和耶穌,有這種胸襟才能談到大慈大悲;沒有它,任何宗教都沒有靈魂。
修養這種胸懷的捷徑是多與人做真正的好朋友,多與人推心置腹,從對於一部分人得到深刻的了解,做到對於一般人類起深厚的同情。從這方面看,交友的範圍宜稍寬泛,各種人都有最好,不必限于自己同行同趣味的。蒙田在他的論文裏提出一個很奇怪的主張,以為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對這主張很懷疑。
交友是一件尋常事,人人都有朋友;交友卻也不是一件易事,很少人有真正的朋友。勢力之交固容易破裂,就是道義之交也有時不免鬧意氣之爭。王安石與司馬光、蘇軾、程顥諸人在政治和學術上的侵軋便是好例。他們個個都是好人,彼此互有相當的友誼,而結果鬧成和世俗人一般的翻雲覆雨。交友之難,從此可見。
從前人談交道的話説得很多。例如“朋友有信”,“久而敬之”,“君子之交淡如水”,視朋友須如自己,要急難相助,須知護友之短,像孔子不假蓋于鏗吝的朋友;要勸著規過,但“不可則止,無自辱焉”。這些話都是説起來頗容易,做起來頗難。許多人都懂得這些道理,但是很少人真正會和人做朋友。
孔子嘗勸人“無友不如己者”,這話使我很徬徨不安。你不如我,我不和你做朋友,要我和你做朋友,就要你勝似我,這樣我才能得益。但是這算盤我會打你也就會打,如果你也這麼説,你我之間不就沒有做朋友的可能麼?
柏拉圖寫過一篇談友誼的對話,另有一番奇妙議論。依他看,善人無須有朋友,惡人不能有朋友,善惡混雜的人才或許需要善人為友來消除他的惡,惡去了,友的需要也就隨之消滅。這話顯然與孔子的話有些牴牾。誰是誰非,我至今不能斷定,但是我因此想到朋友之中,人我的比較是一個重要問題,而這問題又與善惡問題密切相關。
我從前研究美學上的欣賞與創造問題,得到一個和常識不相同的結論,就是:欣賞與創造根本難分,每人所欣賞的世界就是每人所創造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的情趣和性格的返照;你在世界中能“取”多少,就看你在你的性靈中能提出多少“與”它,物與我之中有一種生命的交流,深人所見於物者深,淺人所見於物者淺。現在我思索這比較實際的交友問題,覺得它與欣賞藝術自然的道理頗可暗合默契。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得到什麼樣的朋友。
人類心靈常交感迥流。你拿一分真心待人,人也就會拿一分真心待你,你所“取”如何,就看你所“與”如何。“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人不愛你敬你,就顯得你自己有虧缺。你不必責人,先須返求諸己。不但在情感方面如此,在性格方面也都是如此。友必同心,所謂“同心”是指性靈同在一個水準上。如果你我在性靈上有高低,我高就須感化你,把你提高到同樣水準;你高也是如此,否則友誼就難成立。
朋友往往是測量自己的一種最精確的尺度,你自己如果不是一個好朋友,就決不能希望得到一個好朋友。要是好朋友,自己須先是一個好人。我很相信柏臘圖的“惡人不能有朋友”的那一句話。惡人可以做好朋友時,他在他方面儘管是壞,在能為好朋友一點上就可證明他還有人性,還不是一個絕對的惡人。
説來説去,“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那句老話還是對的,何以交友的道理在此,如何交友的方法也在此。交友和一般行為一樣,我們應該常牢記在心的是“責己宜嚴;責人宜寬”。
文章選自朱光潛作品《給青年的十二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