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漫談過年
發佈時間:2023-01-12 09:50:39 | 來源:名家散文 | 作者:冰心 | 責任編輯:孫靈萱我這一輩子,經過幾個朝代,也已經過了八十幾個“年”了!時代在前進,這過年的方式,也有很大的不同和進步。
從我四五歲記事起到十一歲(那是在前清時代)過的是小家庭生活。那時,我父親是山東煙臺海軍學校的校長,每逢年假,都有好幾個堂哥哥,表哥哥回家來住。父親就給他們買些樂器:鑼、鼓、二胡、洞簫之類,讓他們演奏,也買些鞭炮煙火。我不會演奏,也怕放炮,只撿幾根“滴滴金”來放。那是一個小紙捻,裏面卷一點火藥,拿在手裏掄起來,就放出一點點四散的金星。既沒有大聲音,又很好看。
那時代的風俗,從正月初一到十五,是禁止屠宰的。因此,母親在過年前,就買些肘子、豬蹄、雞、鴨之類煮好,用醬油、紅糟和許多佐料,腌起來塞在大壇子裏,還磨好多糯米水粉,做紅白年糕。
這些十分好吃的東西,我們都一直吃到元宵節!
除夕夜,我們點起蠟燭燒起香,辦一桌很豐盛的酒菜來供祖宗,我們依次磕了頭,這兩次的供菜撤下來,就是我們的年夜飯了。
初一,我們一早就穿起新衣,對父母親和長輩磕頭拜年,也拿到了包著紅紙的壓歲錢,裏面是锃亮的一塊墨西哥“站人”銀元!
既不會演奏,又不敢放炮的我,這一天最關心的就是附近幾個村落“耍花會”的到來了。這些“花會”都是村裏人辦的,有跑旱船的,有扮“王大娘鋦大缸”的,扮女人的都是村裏的年輕人,擦粉描,很標致的!鑼鼓前導,後面跟著許多小孩子,鬧鬧嚷嚷的。到了我家門口,自然會圍上一大圈人,他們就停下來演唱,唱詞很滑稽,四圍笑聲不斷。這時,我們趕緊拿出煙酒點心,來慰勞他們,這一個花會走了,那一個花會又來了。
最先來的總是金鉤寨的花會。
到了1911年,我們回到福建福州去(那時已是中華民國時代了)和祖父、伯叔父母同住在一起。大家庭裏的過年是十分熱鬧的。從祭灶那天起,大家就都忙乎起來。最先是疊“元寶”,那是用金銀紙箔,疊成元寶的樣子,然後用繩子穿成一串一串的,準備在供神供祖的時候燒;然後就忙掃房,用很長的撣子將屋角的蛛網和塵土,都掃除乾淨,又擦亮一切銅器,如蠟臺、香爐,以及櫃子箱子上的銅鎖等。
大門上貼上新的鮮紅的春聯。祖父還用紅紙在書桌旁邊貼上“元旦開筆,新春大吉”等等的吉利話。這些當然都是大人們的事,我們小孩子只準備穿新衣服,放花炮,拜年,拿壓歲錢。
因為大家庭裏兄弟姐妹多,祖父的紅紙包裏,只是一兩角的新銀幣,但因為長輩也多,加上各人外婆家給的壓歲錢,我們每人幾乎都得到好幾塊!
新年過後,元宵節又是一個高潮。我們老家在福州市南後街,那條街從來就是燈市。燈節之前,就已是“花市燈如晝”了,燈月交輝,街上的人流徹夜不絕。福州的風俗,元宵節小孩子玩的燈,都是外婆家送的。福州方言,“燈”與“丁”同音。“添丁”是句吉利話,因此,外婆家送給我們姐弟四人的是五盞燈!我的弟弟們比我小的多,他們還不大會玩,我這時就佔了便宜,我墻上挂的是“三英戰呂布”的走馬燈,一手提著一盞眼睛能動的金魚燈,一手拉著會在地上走的兔兒燈,覺得自己神氣得很。但最好玩的還是跟著哥哥姐姐們到大門口去看燈。有許多親友到我家街上來看燈的,我們都高興地點起用篾片編成的火把,把他們送走。
1913年,我們到了北京,又過起小家庭生活,過年供祖宗也不燒元寶了。給父母和長輩拜年也只鞠躬,不好意思拿壓歲錢了。家裏沒有了大孩子,沒有人敲鑼打鼓。弟弟們只會放些小炮仗,過年就顯得冷清多了。
家庭裏過年不熱鬧,而集體的節日慶祝,卻一年一年地擴大了,機關和學校裏都有新年團拜,大門口還張燈結綵,也有種種文娛節目。如今呢,過年慶祝活動,更是以集體為中心,真是普天同慶!以近兩年來的“地壇文化迎春廟會”為例,會上什麼都有,參加的人既飽了眼福、耳福,又飽了口福。去年到過迎春廟會的朋友,回來都十分興奮,我雖然因為行動不便,不能參加,但從報紙上的消息裏,我已經想像到了那歡騰熱鬧的盛況,精神上已經參加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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