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 過年

發佈時間:2023-01-11 09:07:14 | 來源:名家散文 | 作者:豐子愷 | 責任編輯:孫靈萱

我幼時不知道陽曆,只知道陰曆。

到了十二月十五,過年的氣氛開始濃重起來了。我們染坊店裏三個染匠全是紹興人,十二月十六要回鄉。

十五日,店裏辦一桌酒,替他們送行。這是提早辦的年酒。商店舊例,年酒席上的一隻全雞,擺法大有講究:雞頭向著誰,誰要被免職。

所以上菜的時候,要特別當心。但是我家的店規模很小,一共只有六個人,這六個人極少有變動,所以這種顧慮極少。但母親還是很小心,上菜時關照僕人,必須把雞頭對著空位。

臘月二十三晚上送灶,灶君菩薩每年上天約一星期,二十三夜上去,大年夜回來。據説菩薩是天神派下來監視人家的,每家一個。他們高踞在人家的灶臺上,嗅取飯菜的香氣。每逢初一、月半,必須點起香燭來拜他。

二十三這一天,家家燒赤豆糯米飯,先盛一大碗供在灶君面前,然後全家來吃。吃過之後,黃昏時分,父親穿了大禮服來灶前膜拜,跟著,我們大家跪拜。

拜過之後,將灶君的神像從灶臺上請下來,放進一頂灶轎裏。這灶轎是白天從市場上買來的,用紅綠紙張糊成,兩旁貼著一副對聯,上寫“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

我們拿些冬青柏子,插在灶轎兩旁,再拿一串紙金元寶挂在轎上,又拿一點糖餅來,粘在灶君菩薩的嘴上。這樣一來,他上去見了天神粘嘴粘舌的,説話不清楚,免得把別人的惡事和盤托出。

於是父親恭恭敬敬地捧了灶轎,捧到大門外去燒化。燒化時必須搶出一隻紙金元寶,拿進來藏在廚裏,預祝明年有真金元寶進門。

送灶君上天之後,陳媽媽就燒菜給父親下酒,説這酒菜味道一定很好,因為沒有灶君先吸取其香氣。父親也笑著稱讚酒菜好吃。

我現在回想,他是假癡假呆,逢場作戲。因為他中了這末代舉人,科舉就廢,不得伸展,蝸居在這窮鄉僻壤的蓬門敗屋中,無以自慰,惟有利用年中行事,聊資消遣,亦“四時佳興與人同”之意耳。

二十三送灶之後,家中就忙著打年糕。

這糯米年糕又大又韌,自己不會打,必須請一個男工來幫忙。這男工大都是陸阿二,又名五阿二。因為他姓陸,而他的父親行五。

兩枕“當家年糕”約有三尺長;此外許多較小的年糕,有二尺長的,有一尺長的;還有紅糖年糕,白糖年糕。

此外是元寶、百合、橘子等等小擺設,這些都是由母親和姐姐們去做,我也洗了手去幫忙,但是總做不好,結果是自己吃了。

姐姐們又做許多小年糕,形狀倣照大年糕,預備二十七夜過年時拜小年菩薩用的。二十七夜過年,是個盛典。白天忙著燒祭品:豬頭、全雞、大魚、大肉,都是裝大盤子的。

吃過夜飯之後,把兩張八仙桌接起來,上面供設“六神牌”,前面圍著大紅桌圍,擺著巨大的鋁制的香爐蠟臺。

桌上供著許多祭品,兩旁圍著年糕。我們這廳屋是三家公用的,我家居中,右邊是五叔家,左邊是嘉林哥家,三家同時祭起年菩薩來,屋子裏燈火輝煌,香煙繚繞,氣象好不繁華!

三家比較起來,我家的供桌最為體面。何況我們還有小年菩薩,即在大桌旁邊設兩張茶几,也是接長的,也供一位小菩薩像,用小香爐蠟臺,設小盤祭品,竟像是小人國裏的過年。

記得那時我所欣賞的,是“六神牌”和祭品盤上的紅紙蓋。這六神牌畫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畫好幾個菩薩,佛、觀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都包括在內。平時折好了供在堂前,不許打開來看,這時候才展覽了。

祭品盤上的紅紙蓋都是我的姑母剪的,“福祿壽喜”“一品當朝”“連升三級”等字,都剪出來,巧妙地嵌在裏頭。我那時只有七八歲,就喜愛這些東西,這説明我與美術有緣。

絕大多數人家二十七夜過年,所以這晚上商店都開門,直到後半夜送神後才關門。我們約伴出門散步,買花炮。花炮種類繁多,我們所買的,不是兩響頭的炮仗和劈劈啪啪的鞭炮,而是雪炮、流星、金轉銀盤、水老鼠、萬花筒等好看的花炮。

其中,萬花筒最好看,然而價貴不易多得。買回去在天井裏放,大可增加過年的喜氣。我把一串鞭炮拆散,一個一個地放,點著了火,立刻拿一個罐頭瓶來罩住,“咚”地一聲,連罐頭瓶也跳起來。

我起初不敢拿在手裏放,後來經樂生哥哥教導,竟敢拿在手裏放了。兩指輕輕捏住鞭炮的末端,一點上火,立刻把頭旋向後面。漸漸老練了,即行若無事。

年底這一天,是準備通夜不眠的,店裏早已經擺出風燈,插上歲燭。吃年夜飯的時候,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來,預祝來年人丁興旺。

吃飯碗數,不可成單,必須成雙。如果吃三碗,必須再盛一次,哪怕盛一點點也好,總之要湊成雙數。吃飯時母親分送壓歲錢,用紅紙包好,我全部用以買花炮。

吃過年夜飯,還有一齣滑稽戲呢!這叫“毛糙紙揩洼”。“洼”就是屁股。一個人拿一張糙紙,把另一個人的嘴揩一揩。意思是説:你這嘴巴是屁股,你過去一年中所説的不祥的話,例如“要死”之類的,都等於放屁。

但是人都不願意被揩,儘量逃避。然而揩的人很調皮,出其不意,突如其來。哪怕你是極小心的人,也總會被揩。有時其人出前門去了,大家就不提防他。豈知道他繞了個圈子,悄悄地從後門進來,終於被揩去了。

此時笑聲、喊聲使過年的歡樂氣氛更加濃重了。

街上提著燈籠討債的,絡繹不絕,直到天色將曉,還有人提著燈籠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燈籠是千萬少不得的。

提燈籠,表示還是大年夜,可以討債;如果不提燈籠,那就是新年,欠債的可以打你幾記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順境,因為大年初一討債是禁忌的。

但是這時候我家早已結賬,關店,正在點起香燭接灶君菩薩。此時通行吃接灶圓子,管賬先生一面吃圓子,一面向我母親報告賬務。説到盈餘,笑容滿面。他告別回去,我們也收拾,睡覺。但是睡不到兩個鐘頭,又得起來,拜年的鄉下客人已經來了。

年初一上午忙著招待拜年的客人。街上擠滿了穿新衣服的農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燒賣,上酒館,買花紙(即年畫),看戲法,到處擁擠。

初二開始,鎮上的親友來往拜年。我父親戴著紅纓帽子,穿著外套,帶著跟班出門。同時也有穿禮服的到我家拜年。如果不遇,就留下一張紅片子。

父親死後,母親叫我也穿著禮服去拜年。我實在很不高興。因為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穿禮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譏笑的,也有嘆羨的,叫我非常難受。

現在回想,母親也是一片苦心。她不管科舉已廢,還希望我將來也中個舉人,重振家業,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晚上接財神。別的事情排場大小不定,獨有接財神,家家鄭重其事,而且越是貧寒之家,排場越是體面。大概他們想:敬神可以邀得神的恩寵,今後讓他們發財。

初五以後,過年的事基本結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謝往還,也很熱鬧。廚房裏年菜很多,客人來,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就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有一句話:“拜年拜到正月半,爛溏雞屎炒青菜。”

我的父親不愛吃肉,喜歡吃素。所以我們家裏,大年夜就燒好一大缸蘿蔔絲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每餐盛出一碗來,放在鍋子裏一熱,便是最好的飯菜。

我至今還忘不了那種好滋味。但是讓家裏人燒起來,總不及童年時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個元宵佳節,然而賽燈之事,久已廢止,只有市上賣些兔子燈、蝴蝶燈等,聊以應名而已。

二十日,各店照常開門做生意,學堂也開學,過年也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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