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月份的海南,陽光依舊刺眼,空氣中瀰漫著濕熱的味道。從海口到瓊中縣130多公里,沿途的山地上,目之所及都是茂盛的檳榔樹和錯落有致的橡膠林。

今年底,現行標準下的農村貧困人口將全部脫貧。《中國報道》記者此行來到國家級貧困縣——海南瓊中縣,探訪這裡的脫貧攻堅工作最新進展。脫貧攻堅戰不是輕輕鬆鬆就能打贏的,從決定性成就到全面勝利,面臨的困難和挑戰依然艱巨,越到最後越要緊繃這根弦,不能停頓、不能大意、不能放鬆。

在國家級貧困縣瓊中,灣嶺鎮嶺門村出了名的窮,但自然條件絕不是這裡脫貧的障礙。大學生村官楊祖清認為,即便“插根扁擔都能發芽”,也得有人願意把扁擔插進土裏。

從四年前全身心回到這裡協助扶貧幹部為村民“拔窮根”,到如今全村實現脫貧摘帽,學過美術的楊祖清每當看到村民勞作和不錯的風景,仍然忍不住拍幾張存到手機裏。在他看來,照片不單定格了時光,也是時代變革的印跡。

“我是這個村的人,必須要回去”

第一次在嶺門村見到35歲的楊祖清,他身穿黑色T恤配軍綠色長褲,褲腳塞進黑色皮靴裏,身上斜跨一個單肩包,走路飛快。

嶺門村位於瓊中廣袤山區,屬“十三五”期間海南省定點貧困村,下轄7個自然村9個村民小組,共457戶1582人。2015年有建檔立卡貧困戶15戶54人。其中因懶、因賭致貧的,佔到貧困戶的一半以上。

楊祖清正是從這個村子走出去的大學生。2008年從瓊臺師範學院畢業後,他回到灣嶺鎮,當過老師,做過信貸員。因為會用電腦,2010年又被聘用到鎮政府協助開展林權改革,“夜裏經常打材料到一兩點”。楊祖清年輕能吃苦、處事靈活,2012年林權改革收官後,他又被安排到鎮綜治辦負責調解鄰里糾紛。

灣嶺鎮不算大,抬頭總能碰見熟人,工作上的事處理起來遊刃有餘,但楊祖清總覺得自己像顆釘子,哪需要哪鑽,潛力並沒有完全發揮出來。

他也清醒地知道,好山好水的家鄉有另一面:貧困戶好吃懶做,一戶人家年收入不過萬……

2013年,楊祖清響應國家號召考大學生村官,並最終從2000多名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由於是嶺門村人,他被選派到本村,這次身份轉變使他如願以償地和扶貧工作綁在了一起。

2014年至2015年,瓊中縣下轄各鄉鎮正全面推進貧困戶篩選上報、道路鋪設、危房改造及排污工作。鎮上的工作脫不開手,楊祖清就鎮子、村子兩頭跑,村民有事找他時經常撲空,楊祖清便主動要求駐村。

“那時候他們洗碗都沒有洗潔精,在水裏涮兩下就拿出來了。”下村後,有一次去農戶家走訪,突然口渴,和楊祖清同行的同事都忍住不喝,他卻端起還飄著油花的水一飲而盡。

楊祖清原本以為,現在資訊這麼發達,村民們耳濡目染,也會想方設法過好日子。但駐村後他才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貧困戶們還沒有脫離原來的生活狀態,“一杯米酒、一碟花生米,過一天少兩晌。”楊祖清想不明白,為什麼省裏幫扶政策一大堆,貧困戶卻沒有改變的願望?

經過一段時間深入觀察,他總結出了兩個原因:一方面是“等靠要”思想太過嚴重,喪失了自主脫貧的積極性,另一方面是“沒有奮鬥目標,人就特別容易滿足。”

什麼最難?攻心!

扶貧先扶志成為嶺門村脫貧攻堅中隊的共識。和農民打交道,講道理不一定行得通,楊祖清決定使用“攻心計”。

最多的時候,他名下挂了15戶貧困戶,作為直接幫扶人,定期走訪、解決需求,楊祖清把每件小事都當成大事。但即便是同一個村,這些貧困戶對他也毫不客氣。

為了重復獲得扶貧補貼,楊祖清幫扶的一個低保戶撒謊稱沒有享受過政策。“只想依靠國家,坐享其成。”遇到這種情況,常規思路通常行不通,楊祖清會花費更多心思,“他愛喝酒,我就買來一打酒,叮囑他每天只能喝一杯,五天后去看他的時候如果喝完了,就要採取懲罰措施。”楊祖清説,一定要先表揚,再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傳達政策,攻破心理防線,讓他有勞動才能致富的意識。

多次思想動員後,楊祖清一共給這位貧困戶送去了五隻羊、十箱蜜蜂,引導他從嗜酒成性的生活中走出來。楊祖清甚至還當起了技術指導員:早上不能太早放羊,羊吃了有露水的草嘴巴會爛掉;要留好買羊苗的錢,補欄容易擴大規模……

“羊長成後賣掉,一頭能賺2000多塊錢。嘗到甜頭後,都不用我們從後面推,下一步自己就計劃著多養幾隻擴大規模了。”用賺來的錢還完當初買羊的貸款後,這位貧困戶打算再多養幾隻。“改變好吃懶做的人真的不容易,不再‘等靠要’,大家開始有靠自己的勞動豐衣足食的意識。”楊祖清很享受這種成就感。

不兩隻手插口袋辦事,不趾高氣昂對人,村民就會覺得是來幫助他們解決困難的,工作也好開展。但向村裏的老人或者比自己年長的家族兄弟做思想動員時,楊祖清還有點找不準自己的定位。

“輩分沒有他們高,年齡也比他們小,説話都不聽的。”楊祖清有個堂哥,嗜賭成性,42歲了依舊單身。楊祖清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但他並沒有單獨登門,而是和駐村第一書記、駐點點長一起去做工作。“一為了避嫌,二擔心碰壁。”

由於惰性太強,堂哥以工作時間太長為由拒絕了推薦給他的保安崗位,楊祖清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過去幾年,嶺門村村委會每週二都會組織貧困戶一起觀看省裏辦的脫貧致富電視夜校,結束後再開座談會交流心得。“看到身邊的人賺錢了,房子蓋得很漂亮,這對貧困戶的衝擊很大。”楊祖清找到了突破口。

幾場座談會下來,當再次推薦護林員崗位時,堂哥滿口答應了。“一個月900塊錢,現在也不怎麼賭錢了,家裏收拾得也乾淨。”楊祖清打算慢慢來,後面再申請幾隻羊讓他養。

“人不能什麼都想要”

在嶺門村委會金妙朗新村,村民侯葉的家便掩映在一片綠意蔥蘢間。大兒子新買的車停在院子裏,屋裏裝修精緻、彩電冰箱等現代化電器一應俱全。而在7年前,這樣的生活侯葉是完全不敢想的。

丈夫因病去世,家裏一夜赤貧,侯葉也陷入了絕望。2013年,為了還丈夫看病欠下的債,她不得不丟下兩個年幼的兒子去海口打工。2014年被列為貧困戶後,政府出資6萬塊錢幫她蓋了新房。

“打工一個月全勤也才3900元。”侯葉告訴記者,扶貧政策這麼好,她後悔沒有早點回來。不再務工後,侯葉種起了檳榔和橡膠,這兩項收入每年有15000元,再加上辣椒季節性採摘和養豬分紅,每年到手近20000元。“不如打工賺得多,但守著家心裏踏實。”一有新政策出來,楊祖清就去給侯葉講解,鼓勵她把日子過好。

擁有五千多畝林地、近千畝水田的嶺門村,有適合橡膠、檳榔和水稻生長的肥沃土壤。“今年行情好,一顆檳榔果就能賣一塊錢。”在楊祖清看來,但凡勤勞點,嶺門村就不該有貧困戶。“我們把工作做到位,就是幫他們在脫貧道路上走捷徑。”

2018年年底,嶺門村實現整村脫貧出列;2019年,村集體收入突破12萬元,較2018年翻了近一番。楊祖清説,無論離開脫貧攻堅中隊的哪個成員,都難以取得這樣的成績。他介紹説,下一步,全村將主抓鄉村振興,幫扶幹部、脫貧戶們幹勁不松,繼續發力發展産業,探索建立脫貧長效機制。楊祖清常常想,自己還能為這裡做些什麼。

和在大城市白領的月薪相比,大學生村官差得不是一丁半點。現在,楊祖清家裏住的還是瓦房,為此村民還笑他。楊祖清卻説,“人不能什麼都想要”,他把扶貧工作當成上學一樣的學習過程,“學習是無價的,要向同事學習,他們講話很幽默,解決問題的方法也很厲害。”

“愛人經常説我把自己賣給政府了,有時間了一定要陪孩子去三亞看海。”説到最遺憾的事,楊祖清覺得虧欠家人太多,但他並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