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住英雄的手 記住來時的路 1345份抗戰老兵手印背後的故事
老兵陳德興。受訪者供圖
志願者在為鐘振全老兵拓印手印。受訪者供圖
從1197位到575位,這是一個特殊群體2018年到2020年的人數變化。
據公益組織不完全統計,兩年多來,僅在湖南,已有622位抗戰老兵離世。
幾天前,志願者老魚找出一張舊照片。那是2009年在長沙,27位中國遠征軍老兵在“湖南老兵之家”的幫助下聚會,拍下的紀念合影。今年8月27日晚,照片裏的老兵黃天離世。
“至此,照片中的長沙籍遠征軍已聚齊在天堂。”老魚在朋友圈裏寫道。
對老魚和志願者們來説,世界上最殘忍的就是時間——他們面對一群平均年齡95歲的抗戰老兵,他們為每一位老兵留下手印,妥善保存;有時,他們反覆尋找艱難確認了老兵住址趕到當地,老兵卻在前一天離世。有時,因為老兵雙手都已佝僂蜷曲無法伸展,印在紙板上只有五個點……
他們與時間賽跑,因為牽住英雄的手,才能記住來時的路。 銘刻:一方手印就是一份榮光
2015年8月,湖南平江縣城關鎮鐵道巷123號一戶尋常人家裏,86歲的老兵鞠文業將右手掌鄭重其事地貼合在紙上,摁下一個鮮紅的手印。待印痕晾幹,志願者蘇東小心翼翼地將它收進包裏,不捨得折疊。
鞠文業1944年在山東入伍後,被分到八路軍膠東軍區14團。當年下半年,他在山東多次參與對日作戰,身上留下了8個彈痕。他當時的副排長是著名的抗日英雄任常倫,當年,十幾歲的鞠文業在子彈打光後與戰友們一起和日軍拼刺刀,親眼目睹了任常倫的壯烈犧牲。
留手印那天,是蘇東第一次見到鞠老。老人動情回憶起當年的故事,眼含熱淚。他説,能成為“任常倫英雄連”的一員,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光榮。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親歷者講述八路軍在正面戰場上的戰鬥。”蘇東説,留下這個手印時,他覺得自己是在收藏一份寶貴的光榮。
此後,鞠文業被納入“湖南老兵之家”的關愛對象,蘇東常常會去看望他,每逢中秋、端午和春節,總要陪著老人説説話。2019年,鞠文業去世。
老兵陽洪隆的左手手印能清晰辨認出中指和大拇指殘缺。18歲的陽洪隆參與了雪峰山會戰,英勇負傷;老兵鐘振權的手印只有八個手指,在安徽與日寇作戰時,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被炸斷,成為“八指英雄”……
“湖南老兵之家”的志願者們尋遍三湘四水,就為盡可能多地拓印下老兵手印。他們與時間賽跑——有時,反覆尋找艱難確認了老兵住址趕到當地,老兵卻在前一天離世;有時,因為老兵雙手都已佝僂蜷曲無法伸展,印在紙板上只有五個點,他們就換成最柔軟的紙,儘量讓紙張與手掌有更多接觸。
“我們一直在想辦法為抗戰老兵留下一些印記。最開始想出影集,可是考慮到經費的原因,我們決定留手印。”“湖南老兵之家”負責人老魚説,留手印是既有紀念意義、又“花錢少”的方式,“我們的經費很寶貴,每一分錢都要直接用在老兵身上。”
2018年,老魚帶著1207份老兵手印來到四川,將它們捐獻給建川博物館。此後兩年,收集老兵手印的努力仍在持續,如今,“湖南老兵之家”已收集到1345個老兵手印。
每一紙手印,都是一份榮光。 牽手:給老兵的暮年增添溫暖
志願者蘇蘇腦海中,有個畫面揮之不去:深秋的陽光裏,96歲的老兵陳德興坐在自家曬谷坪裏,目光定定地看著志願者們忙忙碌碌,一棟嶄新的房子一點點壘高,他的身後,是因一場大雨而開裂的黃泥老屋。
2015年6月,“湖南老兵之家”的志願者在長沙縣黃花鎮銀龍村尋訪到96歲的陳德興老人。他是國民革命軍第88師的迫擊炮連戰士,這是電影《八佰》講述的那支隊伍。
當時,陳老身患重病,家境貧寒,帶狀皰疹等疾病的折磨讓老人痛不欲生。志願者們將他從村裏接出來,老魚多方聯絡溝通,中南大學湘雅醫院為陳老打開了綠色通道,為其診治;短短一個半小時,志願者為老人募集到17000多元善款用於醫療救治。
住院的二十多天裏,因為陳老家人稀少,請不起護工,志願者們主動排班,輪流照顧陪護。值班最多的是年輕志願者小林,她給老人喂水喂飯、洗腳擦身無微不至。陳老説,小林比親孫女還要親。
與此同時,老魚、蘇蘇、小林等人又想辦法籌資,開始給一輩子沒住過磚房的老人蓋新房,打地基、搬磚頭、運木材、攪砂漿……整整三個月,陳老坐在曬谷坪裏,滿懷希望地看著房子一點點“長”起來。
可那天,卻是陳老生命中最後一個夏天。在新房完工的前9天,陳德興去世。
今年8月,《八佰》上映。在電影院觀眾席上,老魚淚流滿面。他的淚點和大多數人都不一樣——
電影中有個鏡頭,四行倉庫得到一些物資補給後,有戰士用一個豬腰子型的飯盒喝酒乾杯。看到這,他的眼淚奔涌而出,止也止不住。他想起五年前,在陳老家中見過一個一模一樣的飯盒,那是家徒四壁的房子裏,唯一能與當年的德械師挂上鉤的物件。“刮痕纍纍的軍用飯盒,是陳老一生光榮時刻的見證。”老魚説。
也是在2015年,老魚和志願者夥伴們從湖南出發,將病重的91歲老兵庹長髮送回了老家重慶。
1949年,軍官易祥隨國民黨敗退台灣,行前,他將妻子和一雙幼子託付給自己的勤務兵、時年25歲的庹長髮。易祥請求庹長髮照顧其妻小。
這一等,就是66年。易祥沒能再回來,庹長髮就在易祥的老家湖南邵陽縣,照顧了易妻和兩個孩子一生,終身未娶。直到2015年,病重的他告訴“湖南老兵之家”志願者:“離家77年了,想回家看看。”
“湖南老兵之家”面向社會徵集了一輛房車,讓庹老在路途中可以躺臥,車行600余公里,回到重慶彭水縣。在路上,庹老告訴老魚,老家門前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樹,“小時候經常吃,如果能再吃一口,這輩子的心事就了了。”
回家的深秋,正是柿子成熟的時候。到了村裏,老家的房子早已不在,可一棵亭亭如蓋的柿子樹卻映入眼簾。志願者們趕緊找來長竿,打下幾個柿子。老魚半跪在輪椅邊,喂庹老吃柿子,老人吃下第一口,就淚流滿面。
回家三個月後,庹長髮離世。
除了一紙手印,採訪中,這樣關於“暮年心願”的故事還有許多,一些故事跑贏了時間,還有一些故事,成為永遠的遺憾。
“時間太殘忍了。”志願者蘇東説,“我只想多做一點,再多做一點。” 追尋:不能讓英雄湮沒在紅塵深處
“湖南老兵之家”的成立,源於一場猝然的告別。
2005年,這個公益組織的雛形——一群走村串巷的驢友,在湖南嶽陽的深山裏結識了曾參加第三次長沙會戰的老兵潘振華。
當時,老人已失明瞭15年。他會在腰間係一根長長的繩子,將另一頭綁在家裏,摸爬到山上撿柴,再拉著繩子回到家中。志願者們發現了老人,給他送去米、肉、油等。老人有一個兒子,已搬到山下居住,可他不願隨兒子下山,家人只能不時上山探望。
原來,在新墻河一線的一場戰鬥中,潘老所在的連隊拼死抵抗,只有三個人活了下來,他就是其中之一。戰友們都犧牲在了那座山上,老人決定要留在山裏,為戰友們守靈。
2008年,驢友們再去看望潘老,卻得知他已經去世。因為在一次出門時,腰間的繩索斷了,他永遠地倒在了山裏。
潘老的離開,讓悲痛的驢友們決心把分散在各地的志願力量整合成一個正式的公益組織,在老兵有生之年給予他們更多關懷。“湖南老兵之家”,就是在那一年正式成立。
到2010年,自發加入的志願者已遍及三湘四水,志願者網路延伸至湖南絕大多數區縣。
他們與民政部門等單位聯繫,通過數據比對,去尋找每一個鄉鎮、農村裏,耄耋之年的老人,對1945年之前已滿14歲的老人進行入戶尋訪,同時借助媒體發出尋找老兵的信號。
志願者的足跡走過地處偏遠的農村,和人跡罕至的深山,敲開許多陌生人的家門。到2015年,他們在湖南找到在世抗戰老兵1960人。
在“湖南老兵之家”準備的各種物資、慰問金等禮物中,老兵們無一例外,最喜歡的是一件價格低廉、印著“抗戰老兵”四個字的T恤。
志願者藍冰説,相比于物資與慰問金,老兵們最在意的是對他們的認可與尊重,“有的老兵,T恤都洗得發白了還是穿著。有的不敢洗,怕一洗字就沒了。還有的老兵,天氣很涼時還穿著短袖T恤,家人怎麼勸都不肯加衣,因為不想‘抗戰’兩個字被遮住。”
垂暮之年的老人,對烽火連天的那段回憶,有微小而執拗的堅持,那是他們最最珍視的光榮。蘇東説,關愛老兵的志願者們所做的,就是去守護這份光榮,並讓更多人知道。“我們這個民族從不缺少英雄,不讓英雄淹沒在歲月的長河裏,是我們每個人應盡的義務。”
老魚的兒子剛滿17歲,小名叫“抗抗”。13歲那年,在父親的幫助下,抗抗在母校長沙市一中成立了湖南省第一個關愛抗戰老兵少年組織——“湖南老兵之家”抗抗愛兵班。抗抗和一些“00後”的同學一起,全年照管五位“20後”“30後”老兵,如今還有兩位健在。
對老魚來説,讓年輕一代與英雄牽手,去傾聽和銘記歷史,無疑有更深遠的意義——記得親,記得痛;知來路,識前途。(記者 袁汝婷、周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