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八小時

■童 村

他一定不會想到,在呂家菜園子,當那幾個身背長槍的日偽軍七手八腳把他抬到爬犁上的時候,他的時間還剩下最後的8小時。8小時之後,他的生命將像停擺的時鐘,戛然而止。

大雪覆蓋的山路上,那匹緊拉著爬犁的老馬,在馬鞭的催促下,一邊噴著濃重的霧氣,一邊吃力地向前奔跑著……

他能夠猜得出來,接下來到了分駐所敵人要對他做些什麼。那些沒完沒了的嚴刑審訊,無非是故伎重演,為了讓他帶領抗聯繳械投降。

對於審訊,他是不怕的,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頭年十月,他帶著仍然願意跟隨他的最後5名戰士,越過波浪滾滾的黑龍江,再次踏上祖國的土地。當他看到被日軍鐵蹄肆意踐踏的這一片白山黑水,就已經暗暗在心中發誓,從此之後寧肯死在東北抗日的戰場上,死在故鄉的土地上,也堅決不再回頭。

自然,那個時候,他還想了很多。此前,不知究竟多少次,他曾反覆告誡戰士們,在防姦反特這件事情上不得有半點馬虎大意。但是他怎麼能想到,雖然倍加小心,卻還是跳進了他們的陷阱。

儘管那個名叫劉德山的陌生人,曾經一度讓他産生過懷疑。事到如今,也只能責怪自己求勝心切,沒有早些識破襲擊日軍分駐所,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大騙局。午夜時分,當那一記槍聲從呂家菜園子猛然響起,一瞬間,他便一切都明白了。子彈從他的後腰穿進去,又從他的下腹躥出來,在轟然倒下的一剎那,雖説是側身拔槍,連連回擊,那漢奸即刻斃命于雪野之中,但一切還是都晚了。

這是1942年2月12日午夜,距離春節,僅僅只有兩天時間。

當密探帶著那隊日偽軍飛速趕到現場,並將呂家菜園子團團圍住後,又經過整整15分鐘的激烈交戰,直到打光了槍裏的子彈,他這才無力地坐在那裏,面對著一擁而上的敵人,一邊捂著血流不止的傷口,一邊輕蔑地笑笑:“我是趙尚志,你們可以綁去請功了……”一句話沒説完,便倒頭昏迷過去。

雪色無邊。那匹老馬,終於把雪爬犁拉到了目的地。

緊接著,那幾個背著長槍的日偽軍,又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到一間冰冷的囚室裏。不知多久之後,昏迷之中的他醒了過來,強撐著身子從地上爬起來,倚著一面墻坐在那裏,然後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抬頭望去,透過那一扇小小的窗口,他看到外面的世界又下雪了,好大的雪。

審訊開始了。審訊官問他,你到底是不是抗聯的趙尚志?你們有多少人?在什麼地方活動?

一陣劇痛襲來,下意識中,他皺了下眉頭。

審訊官説,只要你老實交代,皇軍馬上就可以給你治療,保住你一條性命。

他不屑地笑笑,搖搖頭拒絕了,捂著槍傷罵道:“你們不同樣是中國人嗎?現在你們在賣國。我一個人死不要緊,現在我就要死了,還有什麼可問的!”

這個曾經一度讓日軍頭疼的“大匪首”,説完這話,不論再問什麼,一概冷眼斜視,閉口不語。原本,在一次遊擊戰中,他的那只左眼就是被彈片擊傷導致失明的。現在,從那只眼睛裏,他所看到的,只有黑暗。

窗外的雪,仍在瘋亂地飄著。

陡然之間,他想起了1933年的那個春天。為了抗日,他隻身從哈爾濱來到賓縣,投奔了孫朝陽的義勇軍。義勇軍的人見他個子矮小、身體單薄,不想收留他。可他並不灰心,他説,別看我個子矮,可啥都能幹,當兵打仗、挑水做飯,樣樣都行!

在隨後的一次戰鬥中,日軍企圖在賓縣東山圍殲孫部。危急時刻,他果斷獻策,先是率隊攻城、猛打猛衝,迫使敵軍放棄對義勇軍的包圍來增援賓縣;繼而殺出重圍、化險為夷,取得大勝……

他想起就在那一年,26歲的他早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難為父母抱孫心切,隔三岔五地催他抓緊時間結婚生子,可是他卻當成了耳旁風。“匈奴不滅,何以家為?”為此他發下誓言,不驅逐日寇決不成家!

多少次的林海斡旋,多少次的雪原決戰,無論日軍如何鐵壁合圍、重兵討伐,都以失敗而告終。為了拔掉他這根“眼中釘”“肉中刺”,日偽當局曾經開價一萬元通緝他,並多次派遣日本特務混入抗聯內部,企圖暗殺他。可是,在一次一次的失手之後,他們對捉拿他的懸賞重磅加碼,“一兩肉一兩銀,一兩骨頭一兩金”。

今天,他們機關算盡,終於得手了……

審訊一直沒有停下來。于歇斯底里的叫囂聲中,他的耳畔還在一遍又一遍響起林海雪原上破碎的馬蹄、密集的槍聲,還有那一首含仇咬恨的《調寄滿江紅·黑水白山》:血染山河屍遍野,貧困流離怨載天。想故國莊園無復見,淚潸然。爭自由,誓抗戰,效馬援,裹屍還……

如果最初不是叛變的抗聯某軍師長陳紹濱從蘇聯帶回的那個口信,讓他越境共商抗日大計,也許作為北滿抗聯總司令的他就不會過江而去。一年多的時間,不明不白地被扣留在異國他鄉。他終於獲得了一次率隊返回東北的機會。緊接著,在黑龍江岸的佛山一帶,他們先是攻打了烏拉嘎金礦,後又襲擊了日本武裝測量隊,但是隨著戰鬥形勢越來越殘酷,部隊的傷亡也越來越慘重,任務執行到最後,又不得不再次返蘇。

但畢竟他鄉非故鄉。當機會再次來臨,讓他終又回到了夢寐以求的東北戰場上。可是這遍地的陷阱與霧障,讓他最終沒能逃過那一雙雙沾著鮮血的魔掌……

審訊最終失敗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這間冰冷的囚室裏,那個長一張娃娃臉,眉毛粗重,眼睛不大卻灼灼逼人,嗓音洪亮而能言善辯,性子直、脾氣暴,個子只有一米六的趙尚志,在最後的8個小時,自始至終怒視著眼前的敵人,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仍然是緊咬牙關、閉口不言。這一年他34歲。

為了驗明正身,確認死者身份,日軍很快便指令叛徒李華堂前來辨認。這個曾經矢志追隨他多年,卻又最終因貪生怕死而投降的男人,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只朝地上的那具屍體瞅了一眼,眼淚就下來了,一邊止不住聲音哽咽,一邊喃喃自語:“司令,你到底也這麼著了。”日本兵沒有讓他繼續站在那裏號哭,接著就把他推了出去。

從李華堂那裏得到證實,關東軍當局大喜過望,為了請功領賞,他們立刻決定將他的遺體從梧桐河運到佳木斯,又從佳木斯運到了長春……

生命停止的那一刻,尊嚴依然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