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孝昌縣第一人民醫院,朱如歸在工作間隙,打出勝利的手勢。(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從湖北歸來,朱如歸刪了很多條朋友圈記錄。
時光像是被掐掉了一段。但那些記錄著振奮與低落、忐忑與平靜的片段,已被他珍藏於心底。
兩個多月前,18歲的陜西省眉縣職業教育中心二年級學生,乘火車、搭汽車、轉步行,隻身前往千里之外的湖北孝昌,在孝昌縣第一人民醫院隔離病區擔任志願者。
在那裏,他見證生死,也經歷了不一樣的成長。
回到校園,恍若隔世。每當同學問起在湖北的經歷,他都莞爾一笑,簡單回答一句“還好”。
其實,那段日子已刻骨銘心。
大年初一,他瞞著家人“逆行”湖北
“人家覺得我太小,又這麼遠,擔心安全無法保障,都勸我留在家中。”片刻猶豫之後,他還是決定要去,理由很“衝動”——“84歲的老人都能戰鬥在抗疫前線,年輕人憑什麼龜縮在後面?”
如果沒有疫情,朱如歸原本計劃趁寒假來一趟遠行。母親經營的服裝店舖要歇業幾天,在福建讀大學的姐姐回家,難得一聚,全家人準備報個旅遊團出去走走。這個平日有些叛逆的大男孩,對出行期待已久,還專門買了一個大行李箱。
疫情突如其來。躺在沙發上刷手機時,有關武漢的新聞一條接著一條,朱如歸有些煩亂。
身邊的氣氛也很緊張:親友微信群裏,真真假假的消息越來越多。縣城大街上,許多人戴著口罩,行色匆匆。過年的熱鬧氣息,全無蹤跡。
1月21日,一張突然蹦出的照片,讓朱如歸坐不住了。“鐘南山院士勸大家儘量不要去武漢,但他自己卻向著武漢逆行。”他扔下手機,在家中來回踱步,只感到一股熱血往頭頂上涌。
事後回憶起來,母親朱偉紅才覺得,那天兒子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整個下午,朱如歸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打電話。
第一個電話打給武漢團市委。“我想去當志願者,盡一份力!”滿心期待,聽筒那頭等來的卻是婉拒。同濟醫院、金銀潭醫院、協和醫院……他順著網上查來的電話逐一打過去,都是同樣的結果。
婉拒的原因不難理解,但朱如歸還是有些沮喪。
“人家覺得我太小,又這麼遠,擔心安全無法保障,都勸我留在家中。”片刻猶豫之後,他還是決定要去,理由很“衝動”——“84歲的老人都能戰鬥在抗疫前線,年輕人憑什麼龜縮在後面?”
計劃開始實施。他瞞著母親,悄悄準備口罩和消毒液,又找同學籌集路費。大家都是學生,只能你一百、我兩百地湊,終於湊到了1000元。“我掰著指頭算了算,這些錢差不多夠了。”
1月23日,武漢“封城”,朱如歸心裏“咯噔”一下,“不能再等了,去了再説!這麼大的城市,總需要人進去幫忙吧?”
除夕之夜,朱如歸同家人吃了團圓飯,連細心的姐姐都沒有察覺到弟弟的異常。當晚,他連夜寫下志願書,想著到了武漢“應該能用得上”。字跡不算工整,但卻是用紅筆寫的,他還專門備註:紅字以表決心。
大年初一一早,他告訴母親,要去西安找同學玩。“疫情這麼嚴重,你到處跑什麼!”朱偉紅扣下了他的身份證,他又説要出去走走,這一次母親沒有阻攔。
朱如歸故意從前門大搖大擺出去,又悄悄繞到後院,提起早就準備好的行李箱,踏上征程。
他坐公交車到了最近的汽車站,辦了臨時身份證,乘火車到達西安。前往湖北的車票已經買不到,他掏出手機,查到離湖北最近的車站是河南信陽,“先去這兒!”
硬座車廂裏乘客稀少,朱如歸一夜無眠,滿腦子都想著如何進入武漢。
車抵信陽,他打車到107國道邊,再也無法前進。他臨時決定,步行前往武漢。
每到一地,都有交通管制關卡。幾乎所有工作人員看到這個戴著口罩、拖著行李箱的年輕人都很驚訝。有勸返的,有提出要送一程的,朱如歸一一婉拒。“大家都在崗位上脫不開身,不能給人家添麻煩。”順著國道,他走了一天一夜,累了就坐在旅行箱上打個盹。
大年初三晚上,他抵達湖北孝昌。後來才知道,這段路走了110公里。
此時,母親還對他的“出走”全然不知。兒子去同學家小住幾天,以前也有過幾次。電話打不通,朱偉紅並沒有太在意。
從出門的一刻起,朱如歸就遮罩了母親和姐姐的電話、微信。“他們打電話過來,肯定會勸我回去。媽媽一哭,我也怕自己會動搖。乾脆,就當一次‘不孝子’吧!”
心裏是有怕的。坐火車時,朱如歸把自己的微信、支付寶、銀行卡密碼編成短信,發給了最好的朋友,還叮囑一句:“如果我回不來了,請轉發給我的媽媽。”
不過,為防萬一,他還是向亦師亦友的班主任王靜通報了行程。
直到王靜打來電話,朱偉紅才知道兒子已經到達孝昌。“他步行了100多公里,是不是荒郊野嶺,有沒有危險?他在哪休息的,有沒有狼?”得知這段行程,她仍止不住後怕。
戰“紅區”,親歷悲喜時刻
“哪怕是為病人送餐、打掃衛生也行,這些不需要專業知識。普通護工能做的,我都能做!我來了就是吃苦的,到一線為醫護人員搭把手,能幫一把是一把!”
到達孝昌後,朱如歸已是精疲力竭,手機電量只剩下6%。聽説這裡的疫情也很嚴重,他臨時決定改變行程。
大年初四清晨,他一路打聽,找到當地的定點醫院孝昌縣第一人民醫院,説明瞭來意。“馬上安排!”聽到院辦主任這句話,朱如歸眼前一亮,“來對地方了!”
彼時的孝昌縣第一人民醫院,人手、物資、床位,樣樣都缺,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朱如歸被立即安排在後勤崗位,為醫護人員配送餐食。
第一天工作結束,他有些不甘心,決定拼一把,請求到隔離區服務,“萬一成功了呢?”
非專業人士,沒有防護經驗,結果可想而知。
朱如歸攔住護理部副主任湯曉燕,做了整整15分鐘工作。“我反覆説,哪怕是為病人送餐、打掃衛生也行,這些不需要專業知識。普通護工能做的,我都能做!我來了就是吃苦的,到一線為醫護人員搭把手,能幫一把是一把!”
當晚,消息傳來:“可以進入隔離區工作”。朱如歸有些迫不及待,還頗帶豪邁地向湯曉燕發了一條短信:“危難關頭,總有人要逆行戰鬥!”
為病人送餐、清理餐余,幫他們翻身、端尿,觀察危重症病人的生命體徵……穿上防護服,進入呼吸內科病房,朱如歸也拉響了自己的“一級響應”。
進入隔離區前,他進行了一番心理建設。但真正身處其中,看到並肩作戰的醫護人員,恐懼感也漸漸消散。
然而,氣氛還是有些壓抑。
疫情發生之初,滿是未知。同事的臉上寫著焦慮,有的患者意志消沉,整日蒙頭大睡。有的人唉聲嘆氣,甚至抗拒治療。病房中,幾乎看不到笑容。
“哪怕戴著口罩,我也要咧著嘴,讓病人們聽到笑聲。信心太重要了!”有時聽不懂方言,朱如歸就用誇張的手勢,比畫著各種動作,患者嘴角終於擠出了一絲絲笑容。
隔離病房裏,也有百態人生。
6床的黃叔叔,是確診病人中最樂觀的一位。他強迫自己多吃多喝,只為提高免疫力。有時咽不下,眼睛瞪得撲閃撲閃,惹得病友忍俊不禁。出院時,他把朱如歸叫到身邊,説想認下這個“乾兒子”。
23床的丁阿姨,性格溫和。一次,朱如歸走到她身邊,正在吃飯的丁阿姨顧不得抹嘴,急忙戴上口罩。“我是確診病人,你離我遠一點,小心給你傳染上。”
這句話,讓他感慨萬千:“都説我們在守護病人,其實,病人何嘗不是在保護我們。”
有悲痛萬分的“至暗時刻”。
70多歲的吳奶奶是重症患者,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每天有3小時,朱如歸都在為她服務。老人喝不下藥,他把藥磨碎,用葡萄糖和成藥水,拿注射器順著嘴角喂老人服下。一天下班後,工作群裏發來消息,“吳奶奶走了”。
“幾個小時前我還在她身邊,她還拉著我的手。”時過多日談及此事,朱如歸還是深吸了一口氣:“那一瞬間,我覺得很沮喪、很無力,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
但更多的是振奮,信心也在一天天增加。
一位被下了病危通知書的80歲患者,被醫護人員全力搶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重慶醫療隊來援,物資、人員不再緊缺,出院的病人越來越多;有病人康復時,笑瞇瞇地動員他以後到孝昌安家工作……
3月4日,朱如歸已經在就地休整隔離,手機“叮咚”響起,微信群裏的一條消息,讓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呼吸內科最後一位患者出院,清零了!”
激動異常,眼眶紅潤。朱如歸説,他強烈地感受到了拼搏的價值與生命的可貴。
瘦了15斤,他也把心留在湖北
“剛來的時候,這座城市很冷清,路上沒有人,也很少有車。後來,看她一天天活了過來,很感動。湖北人民為抗疫做出的犧牲和貢獻太大,太大了!”
疫情期間,有近20名志願者在孝昌縣第一人民醫院服務。朱如歸年齡最小,也是唯一來自外地的志願者。
仗著自己年輕、身體好,在呼吸內科病房工作25天之後,他又馬不停蹄,轉入新建的板房感染科。
醫院勸他休整,他頂回去一句:“我來了就不會輕易退縮當逃兵,疫情不退,我不退!”
也還是有很多時候,讓朱如歸覺得“有點頂不住了”。每天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像是在火爐裏一樣”,每次從隔離區出來,秋衣濕得能擰出水來,要喝一大瓶水才能緩過勁。最困的時候,他靠著墻都能睡著。
千里之外的朱偉紅,對兒子牽腸挂肚。開始工作後,朱如歸和她恢復了聯繫,朱偉紅又急又怕,電話裏卻不忍責備。
有時兒子太累,僅回復一句“活著呢”,就能讓她淚眼婆娑。有時幾天沒有消息,她便心慌意亂、寢食難安。
平時很少看新聞的她,悄悄在手機裏下載了一堆新聞App,每天瀏覽著前方的海量資訊,心情才能漸漸平復。
3月初,朱如歸被醫院“下了命令”,進入酒店隔離休整。終於能喘口氣了,他開始發一些朋友圈。為整理心情,也為給親友報個平安。
閒暇時,他喜歡靠在8樓房間的窗邊向外張望,眼見著被按下“暫停鍵”的一切,漸漸復蘇。
“剛來的時候,這座城市很冷清,路上沒有人,也很少有車。後來,看她一天天活了過來,很感動。湖北人民為抗疫做出的犧牲和貢獻太大,太大了!”
在同事眼裏,朱如歸很拼,搶著幹臟活兒累活兒從不惜力。不知什麼時候,一位同事把他的事發到了朋友圈,這個來自異鄉的小夥子,在孝昌有了名氣。臨行前,他去小賣店想給同事買些水果,店主認出了他,堅決免費。
“支援湖北的人很多很多,有太多令人感動的人和事。我只是做了一個年輕人應該做的事,沒有什麼特殊的。”朱如歸硬是把錢塞給了店主。
有很多人記住了他。那個起初很灰心、被他拉著鍛鍊身體的小夥子,出院臨別,邀請他明年櫻花盛開時,來武漢一聚。
採訪過他的孝昌縣融媒體中心記者陳臘梅,想請他給同齡的兒子,講講這個春天裏的故事。
到了告別時刻。3月24日清晨,湯曉燕和同事來為朱如歸送行。“你為孝昌拼過命,這裡永遠是你的家。”朱如歸又一次紅了眼眶。自從去了湖北,他“淚點變低了。”
火車上,朱如歸悄悄退出了工作群。
回到眉縣,經歷了14天的隔離,家鄉人用紅被面迎接了這位小英雄。在關中農村,這代表著最高的禮遇與祝福。
朱偉紅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她做了滿滿一桌子菜,迎接兒子回家。
經歷了生死考驗,這個愛喝功能飲料、喜歡運動的小夥子,比往常多了一份沉穩。學旅遊管理專業的他,甚至改變了志向,想參軍入伍。在他眼裏,這同樣是一個能為國奉獻的職業。
“這59天,是我一生的珍藏。人這一輩子,能有幾次為國家去拼命、去奉獻的機會?”朱如歸頓了頓,“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回孝昌看看。”
比起出發時,朱如歸瘦了15斤。
(記者 陳晨 孫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