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圖:程璨

過去二三十年裏,“垮掉的一代”先後被安到中國80後、90後和00後的頭上,而在過去兩個多月裏,從危難關頭的武漢就能找出許多年輕人,證明這個稱謂是多麼荒誕不經。

沒有哪一代中國人,比他們更加理解全球化和“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些人小時候,中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稍長後,他們又見證了北京奧運會和上海世博會。他們是“地球村”的村民,在一個走向繁榮的國家長大。

一位外國學者這樣評價這代中國青年:他們不是什麼“小皇帝”。“或許我們對這一代人知之甚少,才沒有真正看到這一代年輕人身上與生俱來的中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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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已經證明,中國並不存在“垮掉的一代”。

過去二三十年裏,“垮掉的一代”這頂舶來的、早已背離原意的“帽子”,先後被安到中國80後、90後和00後的頭上。而在過去兩個多月裏,從危難關頭的武漢就能找出許多年輕人,證明這個稱謂是多麼荒誕不經。

由於眾所週知的原因,那些青春面龐被口罩遮擋,而他們卻完成了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集體亮相。

2008年汶川大地震後,人們曾面對地震災區的年輕志願者,感慨“最年輕的80後也成了中堅力量”。這一次,新型冠狀病毒催生了新的流行語,“輪到90後來保護大家了”。

“穿上防護服,我就不是孩子了。”從廣東到武漢支援的護士劉家怡説。她是2000年出生的“千禧寶寶”之一,在武漢的日子是她離家最久的一段時間。

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以“垮掉的一代”為標誌的刻板印象和代際歧視,可以“壽終正寢”了!

清華大學博士生鄭翔瑜指出,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每隔10年就有一代人被稱為“垮掉的一代”,其實,中國從來就沒有“垮掉的一代”,只有一代代“永不彎曲的青年脊梁”。他説,這代青年不做時代的“觀眾和看客”,而是用行勝於言的激情和幹勁為自己代言、為時代定義。

“國家需要的時候,我也在”

赴武漢支援的北京協和醫院醫生曹瑋説,2003年暴發SARS疫情時,她是一名醫學生,是“被保護者”,這次她很自豪能到武漢“為人民和國家而戰”。

她強調了自己對更年輕護士們的敬意——他們中大多數人出生於20世紀90年代,對SARS只有遙遠的記憶,“但當病毒來襲的時候,他們都站了出來。”

每一支被緊急派往湖北的醫療隊裏,都能找到“站出來”的故事——微信群裏的報名“接龍”即可顯示。不少年輕人不約而同強調自己的“優勢”:“未婚、未育、父母健康,家裏無負擔”。

“2003年,我還只是個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那時候被一群不認識的醫護人員保護著;如今我成為那個醫護人員,來保護其他不認識的人。”武漢協和醫院護士許浩遠在日記裏説。

許浩遠的祖父2月去世,而她沒法回家送別,只能在日記裏哀悼。在火神山醫院,軍隊派去增援的護士吳亞玲收到母親去世的消息,只能含淚面向家鄉的方向鞠躬。

23歲的鄭益歡,開車從寧波到武漢,辭了職,帶著全部家當——被褥、臉盆、衣服、鞋子、速食麵和水等。他是甘肅人,原本在寧波一家民營醫院做護士,從網上看到武漢市武昌醫院的招聘啟事,投了簡歷。

2月16日,鄭益歡接到武昌醫院的電話,問他“現在能不能趕過來”。當時這家醫院處於危難時刻,院長劉智明兩天后因感染新冠肺炎犧牲。

鄭益歡決定去武漢。他的辭職申請裏説:“國難當頭,匹夫有責。疫情當前,作為一名醫護人員,更有責任去一線支援。這是一個公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更是一個成年人該有的社會責任和擔當。”

親友都勸他不要去。他承認,希望在人生中留下個印記,多少年後再回憶起來,當全國人民支援武漢時,自己是其中一員,“國家需要的時候,我也在”。

新同事對他表示了驚訝或佩服。但在武昌醫院,和他類似的還有4位90後,分別來自河南、山西、山東和廣東。

他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説,這就是現在的年輕人,任性,“想來就會想辦法來,想做的就去做,不會考慮那麼多”。

20多歲,正是人生最繁忙的階段,有許多人生大事要完成。去武漢,有人暫別了剛出生的孩子,有人推遲了婚期。2月28日這天,武漢雷神山醫院為上海來的護士于景海和周玲億舉行了“戰地婚禮”。他們的婚期是2月28日,婚紗照都已拍好。1月23日武漢“封城”那天,他們在回老家過年的路上接到了組建醫療隊的通知。

“戰地婚禮”寒酸得多,只有一束鮮花,持續了不到20分鐘,婚戒都是用彩帶扎的,證婚人強調他們“把防護服當作婚紗”。但這對口罩下的新人表示,他們將終生不忘。

“一句話——國家有難,勇者上。”周玲億回憶,自己當時想的是先去“幫忙”,婚禮這種小事“可以再説”。

90後的成人禮

支援武漢的醫務人員中,90後、00後約佔1/3。中央指導組成員、國務院副秘書長丁向陽在談到這個數字時説:“這些年輕的醫生、護士,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責任、擔當和價值。昨天父母眼中的孩子,今天已然成為新時代共和國的脊梁,成為我們國家的驕傲和希望。”

外援到來之前,武漢當地的醫務人員已在拼命。武漢疫情暴發流行期診療量激增的“飽和衝擊”,這些人首當其衝。

“垮掉的一代”這頂帽子,首先是由流過汗、流過淚、流過血甚至拼過命的年輕醫務人員甩掉的。

據丁向陽介紹,這次疫情早期,湖北省有超過3000名醫護人員感染。北京字節跳動公司向中國紅十字基金會捐資設立了一筆醫務工作者人道救助基金,並對已資助的2900多位感染者作了大數據分析。佔比最多的是80後,接近四成,90後佔比近三成。

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感染者,生於2000年9月,未滿20歲,是武漢的一名護士。

湖北省人民政府首批評定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一線14名烈士,最年輕的兩位——夏思思和彭銀華醫生,都只有29歲。

1月14日,夏思思值夜班時接診了一位病人,下夜班回家的路上,她得知這位病人的檢查結果是高度疑似新冠肺炎,立刻折回了醫院。這是她感染的直接原因。彭銀華醫生去世後,抽屜裏還有未發出的結婚請柬,他的婚禮定於2月1日。他們原本都有“藉口”躲在一旁。

夏思思的丈夫吳石磊醫生對記者説,妻子平時是平凡的,但在疫情中非常勇敢,是“一個英雄的表現”。

他説,自己會照顧好老人,把孩子培養成人,繼承妻子的遺志。

“我們以前都一直説要白頭偕老的,要把孩子撫養好。”他黯然神傷。

上海中山醫院副院長朱疇文是一支130人醫療隊的領隊,他的隊伍裏最年輕的隊員只有兩年半工作經驗。但這位領隊對自己的大學同窗感慨,這些人是優秀的、值得信賴的。

隊裏的一位護士,在隔離病房忍不住嘔吐過,如果摘掉口罩,可能感染新冠肺炎;如果不慎吸入嘔吐物,可能患上吸入性肺炎。他馬上鎮靜下來,做了個手勢退出了病房。

朱疇文對記者評價,年輕一代的醫務人員不是一張白紙,而是在一個高起點上開啟了人生。

“疫情,讓我們看到90後已經長大。”南京一名大學生這樣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在一次線上學習中分享了一個課件,題為《疫情,90後的成年禮》。其中引用了作家魯迅的名言:“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火炬。”

“靈魂畫手”

這些人的成人禮是在紙尿褲和防護服裏完成的——由於長時間身穿防護服不便如廁,很多醫務人員的武漢日記裏,都有“穿好紙尿褲”的記錄。他們帶到武漢的行李箱裏,紙尿褲是必備物資。

而那些“用後即焚”的防護服,已經暴露了當代年輕人的性格特點。

防護服從頭包到腳,為了互相辨識,需要在上面寫上名字。“靈魂畫手”們充分發揮了他們的創意和苦中作樂的精神。

沒有哪一代中國人,比他們更加理解全球化和“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些人小時候,中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稍長後,他們又見證了北京奧運會和上海世博會。他們是“地球村”的村民,在一個走向繁榮的國家長大。他們生於安逸,追求舒適和潮流,消費名牌,於是千篇一律的防護服會被畫上惟妙惟肖的香奈兒和路易威登品牌標識。

很多人是“吃貨”,在頭頂寫著“周黑鴨”“熱幹面”和“奶茶”。他們覺得自己仍是“寶寶”,會強調“濛濛最棒”“寧寧加油”或者“今天大年三十,別吼我”。他們喜歡動漫,防護服上就畫著與病毒掰手腕的自己。一個叫朱佩琦的年輕人,為自己確定了拎著醫藥箱的“小豬佩奇”肖像,在病房裏走來走去,她解釋,“給大家帶來歡樂也是一種戰鬥力”。

當然,他們還追星,自豪地在前胸後背註明自己是“胡歌老婆”“林書豪女朋友”或“彭于晏妹妹”……

華裔球星林書豪在社交網站回應了他的“女友”:“一定要注意安全,感謝你和你的同事們用生命在戰鬥……”

他們張揚。2月14日這天,一個名叫朱瑞的福建護士在胸前畫了4顆愛心,向遠方的戀人表白:“邵媚鈴,等疫情結束後,我娶你!”

他們幽默。一個叫吉祥的人啟發同事紛紛在病人面前取名“如意”“平安”“榮華”“富貴”“招財”“進寶”……

在武漢市中心醫院最危重病人的床上,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看到,護士們把橡膠手套吹成一隻“胖手”,墊在患者的頭邊,以免管道造成壓瘡。氣球上畫了笑臉,寫著“加油”,即使這位昏迷不醒的病人看不到這一切。

當然,不只一位年輕人寫上了“精忠報國”。

“武漢的冬天一點都不冷,因為有我們這幫熱血青年的存在。”上海東方醫院護士徐筠説。她的防護服上寫過“東方不敗”,武俠小説裏武功高深莫測的人物。

“武漢被疫情按下了暫停,經過大家的努力,武漢即將重啟。”67天后回到上海的徐筠説,“我很自豪,這其中有我的貢獻。”

不是“英雄”,也不是“小皇帝”

就連以性命相搏,他們都輕描淡寫。在這些人面前,病毒是遊戲裏的“怪獸”。

在雷神山醫院,大連來的護士楊婷給自己的雙胞胎兒子寫了封信。她形容,病毒是怪獸,媽媽是奧特曼,這裡有幾萬個奧特曼,一定會打贏怪獸。

她寫道:“媽媽希望你們長大後能像媽媽一樣在國家有難的時候挺身而出,不計報酬,不顧生死。”

從蘇州趕到武漢的藍天救援隊志願者許鵬,也曾給孩子留言説:“孩子要乖,爸爸去武漢打怪獸!”在運送物資途中,他不幸喪生於車禍。

廣州的80後醫生桑嶺,在1月23日武漢“封城”時,輾轉去了武漢金銀潭醫院。當時的金銀潭處於接診高峰,他將那段經歷比喻為“無限迴圈版的植物大戰僵屍”遊戲。

他的老師、中國工程院院士鐘南山評價:“這些年輕人很有出息。”

武漢市肺科醫院重症醫學科護士長鍾小鋒記得,一個年輕同事有一天脫掉防護服後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她以為出了什麼事,問了才知道,這位同事護理了一個多月的一位患者,有了意識。

那位年輕護士説:“我覺得我所有的辛苦、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來自內蒙古的護士李天驕認為,這段經歷讓自己更加成熟。出發去武漢那天,是她24歲生日。她照顧的患者中,有的正在準備高考。其中一位告訴她,自己不想選電腦專業了,要改學醫。

許浩遠對記者説,此前她對自己的職業有過否定,不想再當護士了,主要是因為遇到一些難相處的病人,甚至“白眼狼”式的病人,幹的又是臟活累活。這次去了一線,她的職業認同感提高了很多,發現“護士可以很偉大的,像個英雄一樣”。對病人,她也多了理解。

她覺得自己變了,會繼續做護士,會成為更有耐心的護士。

上海護士查韻記得,她服務過的方艙醫院裏,一位老人因為牙不好吃不了盒飯。她求助其他病人,很短時間裏收到了十幾種未拆封的奶粉、營養粉、粥和牛奶。在另一家醫院,一位病人出院前,非要將自己沒舍得戴的N95口罩送給護士。

94歲的患者李念娥告訴從浙江趕來支援的“孩子”,自己有3萬多元存款,“你們缺錢了管我要啊”。

查韻説,其實她和同事都是普通人,支援武漢是職責所繫,就像農民去春耕、工人去開工,沒有什麼不同。

武漢的90後青年楊雪,在公交車停運後開始接送當護士的表妹上下班,此後成了“守護天使”車隊志願者。有一次,她在等紅綠燈,旁邊一輛軍車搖下車窗,士兵看到她車頭的“青年突擊隊”車標,敬了一個軍禮。那一刻,她感到“震撼”。

她承認,自己並非一開始就勇敢。表妹提出希望她接送的請求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害怕,是危險。

另一位90後志願者華雨辰説,她跟父母住在一起,起初騙父母自己是在值班,又害怕把病毒帶回家裏。很多志願者都説過此類善意的謊言。

這位小學音樂教師,當過接送醫護人員的司機,也在公路收費站為人測過體溫。她向父母承認後,父親心疼地表示要替她去做事。

她回答:“我比您有抵抗力。”

這些天裏,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幾位從當年汶川地震災區來的農民,開車到武漢送物資。地震那年他們受過武漢人的幫助,這次他們在卡車上打著橫幅“汶川感恩,武漢雄起”。

“我覺得只有親身經歷那一幕,你才能感受到那一種震撼。”她説,這樣的時刻讓她覺得不怕了,覺得武漢不會輸。

華雨辰説,由於戴著口罩,志願者即使以後在街上碰到,也可能認不出彼此。她和一些人約定,將來摘下口罩,要重新認識,相互擁抱。

“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真地可以承擔這個時代所賦予我們的重任了。”她説。

在中國多個學術機構兼職的蘇丹學者加法爾·卡拉爾·艾哈邁德,非常關注新一代中國人的行為變化。中國朋友告訴過他,這些人是“小皇帝”——一個始於80後的“帽子”。

他説,自己在中國坐地鐵,會看到年輕人低著頭看價值不菲的手機,許多人將頭髮染得五顏六色、背著名牌包、穿著高級運動鞋。這讓他想起“小皇帝”。但這一次,當國家面臨巨大挑戰時,這些“小皇帝”毫不遲疑地投入戰鬥,放下靚麗的衣服和手袋,從四面八方馳援武漢。

近期,在為埃及一份報紙寫的文章中,這位學者指出,“小皇帝”一代已經成長為堅強的戰士。他們不是什麼“小皇帝”。“或許我們對這一代人知之甚少,才沒有真正看到這一代年輕人身上與生俱來的中國精神。”

他在受訪時解釋,這些人不是瞬間成長的,只是“我們平時沒有發現”。他相信,這一代人將為中國和世界的穩定作出貢獻。

我們沒有看走眼

1998年,一項國家級研究課題調查顯示:多數中小學教師對學生看法不樂觀,在他們評價學生的話語中,70%是批評性、否定性的。

2006年,針對當時流行的“80後是垮掉的一代”説法,《中國青年報》開闢欄目,組織過一次“80後是不是垮掉的一代”討論。

等到2008年,第一批90後升入大學,一所高校的新生調查發現,他們有強烈的政治熱情、愛國情懷和民族自豪感,熱心公益。《中國青年報》當時刊發的題為《看到90後 別再皺眉頭》的報道説:“這些品質決不是突然間説有就有的,這説明90後大學生本來就是非常優秀的一代。”

一位高校教師專門研究過《中國青年報》呈現的90後形象——從2008年-2010年報道中取樣,與從一家中文搜索引擎同期搜到的總體新聞中取樣,比對分析,發現《中國青年報》樣本中呈現的90後形象,有15項不同程度地高於總體樣本,如自理能力強、心理素質好、學習態度好、社會公益觀與社會參與意識較強等。

研究結論是:《中國青年報》呈現的90後形象更為積極正面,從內容和立場來看,在報道90後時“以愛護為主”。

今天,最小的90後也已成年,“輪到90後來保護大家了”。我們可以説,我們沒有看走眼。中國並沒有出現“垮掉的一代”。

那麼多人為證——

除夕夜,中國地質大學學生徐子揚決定跟隨他的工程師父親去參建火神山醫院。

工地旁邊是一個景色優美的湖泊。儘管在那裏每天累得渾身濕透,但他覺得,自己在這邊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能讓人們享受另一邊的美好。

有親友誇他是“小英雄”,他反對這種説法。“參與火神山建設的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背後都有著普普通通的家庭、普普通通的朋友,我們只是深深地愛著這個國家、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與我們息息相關的人們……因為熱愛,僅此而已。”

這對父子當初進武漢時,檢查人員問過他們:“你們確定要進去嗎?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好的,明白。”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孫慶玲 張均斌 李強 王鑫昕 張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