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漢多家醫院,為插管組成的醫生團隊被稱為“插管敢死隊”。如果用一句話來描述他們的工作,那就是為患者“搏一線生機”。但為了這一線生機,他們往往成為離危險最近的人。可在這些醫生眼中,和病人的性命相比,“自己有可能被感染”這件事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我這根管插進去,他可能就挺過來了,這麼算,為病人搏一搏還是‘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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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們清楚,新冠肺炎患者最危險的地方是口腔:口腔張開時,帶有病毒的高濃度氣溶膠會從氣道噴涌而出。為患者實施氣管插管術的醫生此時首當其衝,成為離險境最近的人——二三十釐米的距離,最大範圍的暴露。
在武漢多家醫院,為插管組成的醫生團隊被稱為“插管敢死隊”。這份工作需要如臨大敵的謹慎,也需要一點視死如歸的勇氣。
就像武漢市第一醫院“插管敢死隊”隊員、麻醉科醫生王加芳説的:即便N95口罩過濾了95%的病毒,只要被病毒乘虛而入,剩下的5%就相當於100%。
王加芳的同事劉宇鋒從醫19年,為1萬多個病人插過管,但他也緊張了,操作時手心會冒汗,甚至會微微顫抖,“像回到了初學插管時的樣子”。
“搏一線生機”
對麻醉科醫生而言,插管其實是一項日積月累、熟能生巧的基本技能,日常每個動作幾乎都是下意識的行為:給病人注射麻醉藥品,打開口腔,伸進喉鏡,喉鏡會照出一片小小的陰影區,那是一個直徑七八毫米的小洞,被稱為聲門,兩條聲帶在聲門兩側,透明軟管往聲帶之間探去,不怎麼費力,就能滑入呼吸道。
內徑7毫米、長度26釐米,這樣一根透明軟管接通氧氣後,就是患者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患者是兒童,尺寸會更小一些,以便通過更窄的部位。
到武漢支援的國家應急醫療隊成員、上海華山醫院麻醉科醫生羅猛強説,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突出表現為呼吸衰竭伴頑固性低氧血症,往往必須依靠氣管插管才能保住最後一線生機。
劉宇鋒也用“搏一線生機”來描述自己的工作。
根據中國疾控中心對截至2月11日4萬多個確診病例的研究,新冠肺炎總體病死率為2.3%。確診病例中,危重症患者佔5%,但這類患者的病死率為49%。
劉宇鋒説,需要氣管插管的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一般是“重症之中的重症”,年齡大都在50歲到80歲之間,腦梗、高血壓、糖尿病等基礎性疾病及合併症眾多。再加上受病毒折磨,病人的心肺功能已經受損,插管中的一個輕微刺激都可能導致病人加劇衰竭。有些人上手術臺時都已經意識模糊。給他們插管,隨時有可能導致他們血壓下降過快,甚至心跳驟停。
為了這一線生機,武漢市第一醫院麻醉科特意編寫了一份“插管流程”。
“病人是等不起的,我們也想盡辦法,儘量讓我們的整個流程快一點。我們快一分鐘,病人就多一分希望。”王加芳參與編寫了這份流程。他參考了多家醫院的做法,把能壓縮的時間都壓縮了。他們會提前配好藥品並吸入注射器,放在觸手可及之處,隨時可以注入病人體內。
但防護方面不敢有絲毫馬虎。
平時,醫院對插管醫生的要求是,接到任務5分鐘內必須趕到。現在,時間被延長到30分鐘,多出的25分鐘是給醫生穿戴各種防護裝備用的。
作為“離患者口腔最近的人”,插管醫生採取了醫護人員最高級別的防護。除了防護服、隔離衣、護目鏡、口罩,武漢市第一醫院唯一一套正壓防護頭套給了“插管敢死隊”,誰負責插管就給誰用。由於內外氣壓差,病毒幾乎不可能進入正壓頭罩內。頭罩還外接了一套新風系統,既能保證醫生呼吸順暢,也能避免護目鏡起霧影響視線。
想搶時間,全靠集中精力和手上功夫。
第一次值班前,劉宇鋒和搭檔模擬演練到晚上10點左右。他們對著流程,把所有儀器都熟悉了一遍,一一清點了插管用具和藥品,把能想到的突發情況也想了一遍。他們需要萬無一失。
2月16日,他們完成了全院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氣管插管的搶救工作,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脫了防護服,劉宇鋒深深吸了口氣,在團隊微信群裏報了喜,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後背已經濕了一大片。
“黃金30秒”
插管時,醫生最大的擔心是病人可能心跳驟停。給新冠肺炎患者插管,還要擔心病人在氣管插管過程中發生嗆咳。那意味著風險將明顯增高——人類在餐桌上打一個噴嚏時,口腔飛沫就像疾馳的動車組列車,速度可達每小時177公里。
肌肉鬆弛藥的作用是抑制呼吸,用藥後1分鐘左右,患者就會無法自主呼吸。這種藥平時插管不常用到,給新冠肺炎患者使用主要是為了改善插管條件,降低病人發生嗆咳的幾率。
然而注射肌肉鬆弛藥也是讓王加芳最緊張的環節。病人自主呼吸被抑制後,全靠身體裏的儲氧支撐,新冠肺炎患者由於心肺功能受損疊加身體狀況不佳,儲氧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左右。“用藥後,他們的血壓心率波動會比常人大得多,特別是一些敏感的人,甚至你一推藥,心臟就有停跳的風險。”
氣管插管有“黃金1分鐘”一説,這1分鐘無論對挽救生命還是醫生自身安全都十分關鍵。另一個説法是“黃金90秒”——從注射麻醉藥開始到插完管,控制在90秒之內,否則就可能導致病人缺氧而死。
因為肌肉鬆弛藥使搶救的時間窗縮窄,藥物起效後,留給插管醫生的時間最多只剩30秒了。
可口腔內還有麻煩在等著他們。
新冠肺炎患者口腔內都有痰液,尤其是重症患者,痰液多而黏稠。“痰液會堵住氣管,如果這時候把導管插進去的話,痰液堵在氣管裏面排不出來,也會引起病人的窒息。”劉宇鋒説。
劉宇鋒遇到過一位患者,痰液黏稠到拿吸痰器吸,費了好大勁。那一次,留給他插管的時間只有五六秒鐘,插進導管的那一刻,他感覺都快虛脫了。
每完成一次插管,羅猛強也會緊張得心率從每分鐘七八十次升至一百三四十次,體能消耗巨大。“氣道多開放一秒,患者及醫護人員就多一秒的危險,所以能10秒內完成,我們絕不會拖到20秒。”他説。
留住希望
羅猛強是武漢同濟醫院光谷院區“插管敢死隊”隊員。他所在的上海華山醫院接管了武漢同濟醫院光谷院區重症監護病房。重症監護病房集中了最危重患者,接受氣管插管的患者高達80%-90%。
有一次,武漢同濟醫院麻醉醫生王楠為一名患者插管,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她發現患者心率突然從每分鐘110次降至30多次,而且有繼續下降的趨勢。她沒多想,上去就給病人進行胸外心臟按壓。按壓兩分鐘後,隨著急救藥物起效,患者心率逐漸恢復正常。這一舉動看似尋常,在高濃度病毒的空間中可以算是“危險動作”,動作幅度太大、太快都易造成防護服破損,但她説:“當時情況緊急,我只是想著不能讓病人的心跳停了。”
武漢市第一醫院麻醉醫生戚忠説,和病人的性命相比,“自己有可能被感染”這件事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他説,自己還年輕,就算不幸被感染,犧牲的概率也比較小,但“我這根管插進去,他可能就挺過來了,這麼算,為病人搏一搏還是值”。
戚忠第一天值班,就經歷了一起意外。一位60多歲的病人插管40多分鐘後,突然發生嗆咳,軟管脫落了。等他再次穿戴完防護裝備,趕到病房時,眼前的場景讓他又感動又後怕:管床醫生一直拖著呼吸機的面罩幫助病人呼吸,“手都已經僵硬了還在堅持”。那位醫生只有普通防護裝備,“不像我們有面屏,還有正壓頭套,徒手操作,感染的風險是極高的。”戚忠趕緊接過了管床醫生的活兒,讓他去消毒清洗。
他説,這個病人能救回來得多謝管床醫生。當時,抑制呼吸的藥品沒有代謝完,病人肺功能原本就較差,自主呼吸很弱,如果沒人在旁邊供氧,幾分鐘內就會死去。
戚忠一直覺得,只要在病人肺功能最差的時候幫一把,把血氧飽和度控制住,病人自身免疫系統扛過來,他們就能留在人世間。
讓羅猛強和同事們感到歡欣鼓舞的是,有的患者在插管後,經過積極治療,身體明顯好轉,後來順利拔除了那根管,康復機會大增。
“我們為他們保留住了生存下去的希望。”羅猛強説。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張均斌 孫慶玲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