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蛀蟲“腐敗共贏”,百億國企“鉅額減值”

徽商是中國商業史上的著名品牌。在當代中國,有一家國有大型企業居徽商地,冠徽商名,5年前還號稱年營業收入600多億元、將衝擊“千億徽商”,如今卻陷入虧損,年收入劇降至不足50億元。這就是安徽徽商集團。

實現國有資産保值增值是國企的首要職責,徽商集團為何短時間內如此“鉅額減值”?《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調查發現,其中有市場波動的因素,但根本原因是原董事長許家貴、原紀委書記張皓為首的管理層“內控式腐敗”。他們無視風險、虛增業績、瘋狂尋租,其中僅許家貴一人就造成國有資産損失19.8億元,使一塊國資“金字招牌”幾近被掏空。內部貪腐成風,對外卻極盡粉飾,使“腐敗腫瘤”難以暴露,越長越大直至失控。

徽商集團窩案引起安徽省委高度重視,全面整改行動隨之啟動。目前,徽商集團在新的管理團隊帶領下艱難自救,持續下滑的態勢得到遏制,提出了今年扭虧為盈的目標。但在令人痛心的國資流失背後,暴露出一些國企“用人行政化、作風衙門化、監管空洞化”等典型問題,仍值得深思。

合作方個個賺得盆滿缽滿,唯獨國企債臺高築

近期,徽商集團旗下的安徽商之都股份有限公司原董事長韓貽坤因犯受賄、行賄、國有公司人員失職、為親友非法牟利“四宗罪”,被安徽省巢湖市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有期徒刑13年6個月。至此,徽商集團腐敗窩案主要涉案人員均已被法辦。

徽商集團原黨委書記、董事長許家貴和原黨委副書記、紀委書記、副總經理張皓,均因犯受賄、國有公司人員濫用職權罪,於今年初分別被一審判處有期徒刑14年、10年零6個月。

此前,還有徽商集團原總經理助理、徽商金屬公司董事長劉勇、徽商集團下轄的徽商城有限公司原董事長柯耀、徽商創元裝飾工程公司原董事長張兵及總經理宋建軍……徽商集團有近二十名中高級管理人員落馬,涉及多個子公司負責人以及29名民營企業老闆。

國企高管與民企老闆“組團出事”,這種大規模貪腐窩案並不多見。縱觀該案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國企管理人員與民營企業老闆深度勾結、裏應外合、損公自肥。

徽商集團在合肥肥東開發區有一塊1000多畝的土地,董事長許家貴主導與民營企業老闆范某合作,以徽商集團出地、范某公司出資方式,共建批發市場。范某承諾分期付給許家貴500萬元“好處費”,並送給具體負責項目的徽商城董事長柯耀60萬元,使這個項目有了兩份內外不同的“陰陽協議”。徽商集團對上級報備的項目收益分成為5比5,對內則實際按照2比8分成,范某實得大頭,並借機坐支、截留、挪用項目收入數億元,留給徽商集團的卻是巨大的投資風險。

徽商集團持有34%股權的徽商創元公司,開發的多個房地産項目存在違規招投標、提前支付工程款、向個人高息借款等問題。但由於該公司負責人向許家貴、張皓行賄,集團公司不僅不查處,反而為其提供大量的土地、資金和擔保。創元公司開發房地産項目失敗,徽商集團承擔連帶責任多個賬號被查封,股權、土地被凍結,涉及金額巨大。

許家貴收受安徽某投資公司董事余某350萬元,為其取得徽商集團池州住宅項目的合作開發權提供幫助。收受江蘇徐州某鑄業公司負責人金某100余萬元財物,為其提供幫助,使其從徽商金屬公司套走3.4億元。

“合作方個個賺得盆滿缽滿,唯獨國企債臺高築。”一位辦案人員痛心地總結。

領導帶頭當“碩鼠”,帶壞了徽商集團的風氣,管理層從上到下幾乎“能貪盡貪”。就連一名駕駛員也通過給民企融資4000萬元過程中“拉皮條”,一筆就“提成”66.7萬元。

謊報業績胡亂作為,“千億徽商”口號成泡影

徽商集團在20世紀90年代由安徽省物資局等改制、重組而來,是國家重點、省域龍頭商業企業,旗下擁有中高檔的商之都百貨、面向大眾的紅府超市、面向“三農”的農家福農資等多個知名商業品牌。發展到2010年時,集團已有16家購物中心、800多家超市、20家電器連鎖店、1670家農資連鎖店,堪稱一艘國有“商業巨輪”。

2010年,徽商集團以營業收入343.8億元位列中國企業500強188位。董事長許家貴提出打造“千億徽商”,力爭到2015年經營規模突破1000億元,成為“千億級別的現代流通航母”。

但是,這一雄心勃勃的目標並沒有從市場實際出發,而是採取行政工作分解的方式,集團總部簡單地將銷售額年均增長20%以上作為業績考核目標。各子公司為完成任務,有的偏離主業盲目拓展業務,有的編造數字謊報業績,八仙過海,亂象叢生。

作為集團的核心業務板塊之一,徽商金屬公司曾是安徽省實力最雄厚、專業性最強的股份制流通企業,為了“五年規模翻五倍”,竟然放棄傳統的鋼材購銷業務,投入到風險極高的虛假融資性貿易中。2012年至2014年間,虛假融資性貿易業務規模達136億元,形成近27億元欠款難以收回,公司資不抵債。

徽商農家福本以經營農資為主,卻貿然進入房地産領域開發了多個項目,終因業務不熟、管理不善全部虧本,並造成大量矛盾糾紛。商之都不計成本盲目擴張,導致多個新開門店連年虧損。

越虧越借,越借越虧,徽商集團陷入惡性迴圈,內部長期運作兩本賬,虛構業績騙取貸款成為慣用手法。2014年末集團凈資産只有9.22億元,報送銀行的數字卻達32.48億元。

徽商集團的經營狀態持續惡化,經審計到2016年7月底,集團凈資産為負12億元,僅兩家子公司賬面微利,多數資不抵債。短短幾年間,“千億徽商”口號成泡影,一家大型國企幾近被掏空。

“內控式腐敗”侵蝕“國企大樹”

徽商集團“內疾”如此嚴重,為何外部長期未發現?據記者調查,主要有兩方面原因:

一是“內控式腐敗”。現代管理學有一個名詞叫“內部人控制”,是指現代企業中由於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所有者與經營者利益不一致,導致經營者控制公司,股東難以對其有效監督從而利益受損的現象。一個典型表現,就是國企管理者腐敗導致國有資産流失。

在徽商集團窩案中,“內部人控制”問題進一步升級為“內控式腐敗”。由於管理層貪腐成風,最終形成了上下沆瀣一氣、共同貪腐的局面,人人參與、各取所需、相互包庇,目標從“腐敗平衡”到“腐敗共贏”。

二是內外監督失靈。董事長許家貴擔心監督別人引爆自身的“炸彈”,見了問題繞著走。紀委書記張皓自身不正、腰桿不硬,擔心“拔出蘿蔔帶出泥”,對審計、督查發現的問題不敢動真碰硬,對信訪核查大多“暫不處理,僅作組織掌握”。集團紀委十年未查一起案件,甚至將反映商之都公司董事長韓貽坤問題的舉報信直接轉回該公司,最終落入被舉報人之手。

上級國資管理部門當時的監督管理體制不健全,對徽商集團偏離主業、有章不循等問題未能及時發現制止。監事會職能作用發揮不夠,事前管控和事中監督乏力,對集團違規超凈資産紅線擔保、超持股比例擔保等問題,未能及時叫停嚴肅追責。

內部貪腐成風,外部風平浪靜。就這樣,徽商集團出現問題近十年,卻幾乎沒有舉報,“暗腐敗”將這棵“國企大樹”侵蝕得千瘡百孔。

董事長只為“多撈錢”,“四風”盛行敗壞國企生態

腐敗必從破紀始。記者了解到,徽商集團許家貴這一批腐敗分子,始於初心不正、作風腐化。

許家貴曾長期在省、市黨政機關工作,54歲時從安徽省亳州市常務副市長崗位調任徽商集團董事長、黨委書記。他坦言,來徽商集團之前已經當了12年的副廳級幹部,自感在仕途上已經走到頂峰,不可能有什麼發展了,“那無非就在企業多拿一些錢”。

黨的十八大之後,徽商集團對中央八項規定置若罔聞,“四風”問題突出。集團總部長期以領導機關自居,行政色彩濃厚,許家貴、張皓等人官僚主義、形式主義作風嚴重,習慣在辦公室指揮調度,走訪基層也只是走馬觀花。

多名徽商集團員工表示,當時的公司更像是一個衙門而非市場主體,集團每月召開的經營調度會,完全以聽彙報“走過場”方式進行,子公司大都報喜不報憂,到處是“創新”“亮點”,對問題避而不談、視而不見。

許家貴熱衷於喊口號、唱高調、搞粉飾,好大喜功、虛增業績。在他任上,徽商集團公佈的營業收入連年提高,數字逐步邁上300億元、400億元、500億元臺階,到他退休的2014年,徽商集團號稱實現營業收入616億元,名列中國企業500強201位。

但《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從相關渠道了解到,徽商集團向外公佈的業績存在很大水分,2014年的實際營業收入只有107.6億元,且虧損2.9億元。隨著許家貴在任時積累的問題集中爆發,到了2016年,徽商集團營業收入暴跌至44.4億元,虧損擴大至3.9億元。

“許家貴愛搞政績,集團在全國500強中的排名上移,他就覺得臉上有光,還可以多拿獎金。”徽商集團原總經理助理劉勇説。

徽商集團窩案爆發後,查出一系列作風問題。集團各子公司招待費長期居高不下,僅徽商金屬公司每年就達數百萬元,超標接待、鋪張浪費司空見慣。

辦案人員介紹,許家貴經常借考察之名公款旅遊,夥同一些公司管理人員工作時間飲酒、打牌、打球。經查,其中僅上班時間經常陪他打乒乓球的員工就有4人。他曾組織一幫人編撰書籍《徽商之道》,專程趕到黃山、大別山等地“潤稿”,出版後自己署名。

徽商集團政治生態惡化,內部用人問題突出,裙帶關係、“近親繁殖”嚴重。2012年集團53名後備幹部中只有2名一線職工,73名中層以上幹部中有18人的近親屬在集團任職。許家貴將兒媳提拔為人力資源中心副經理,張皓違規干預讓民主投票僅排名第六的人選“上位”。劣幣驅除良幣,幾年裏徽商集團累計離職1000余人,人才流失造成重大損失。

企業的狀況讓很多員工感到揪心和憤慨。“我當年能分配到這麼好的單位工作,心裏非常自豪非常高興。”一位在徽商集團工作近30年的老員工説,從來沒想過集團會有一天變成這個樣子,內心非常痛苦和焦慮。

腐敗高發的背後:黨組織形同虛設

2017年底,安徽省委巡視發現徽商集團的腐敗問題,並進行了嚴肅查處。以許家貴、張皓為首的貪腐分子被立案審查,開除黨籍公職,沒收違法所得,移送司法處理。其中許家貴一審被判處有期徒刑14年,並處罰金300萬元;對其已退還的贓款贓物予以沒收,其他違法所得繼續予以追繳。張皓一審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零6個月,並處罰金80萬元。

安徽省委剖析認為,徽商集團腐敗窩案存在的一個突出問題是黨的領導弱化、黨的建設缺失、管黨治黨寬鬆軟。據了解,在許家貴任董事長、黨委書記期間,徽商集團黨委長期藉口講業務不講政治,長期不抓黨建,黨組織不健全,集團內部黨組織班子成員曾缺員20多人,6個支部書記長期空缺,黨的領導作用和基層黨組織戰鬥堡壘作用幾近喪失。多年沒有正常的組織生活,集團黨委中心組學習曾一年只有兩次。

根據安徽省委部署,安徽省國資委黨委以徽商集團窩案作為主要反面教材,在全省國資系統開展“講忠誠、嚴紀律、立政德”專題教育。

刮骨療傷、消除沉疴,在持續數年的震蕩後,徽商集團在新一任領導班子帶領下艱難求生存,加強黨建、穩定局面、清欠挽損、恢復經營。

2018年,徽商集團經營狀況明顯改觀,虧損大幅減少,實現營業收入44.5億元,增長2%。13家直屬(控股)公司中有徽商期貨、徽商化輕等5家實現盈利,徽商金屬等4家公司減虧。

“集團持續下滑的態勢得到遏制,生存問題基本解決,但發展仍很艱難。”徽商集團新任董事長潘友華表示。

據了解,徽商集團當前仍面臨資金缺口、人才缺口、員工安置等難題。集團黨委在《致全體員工的一封信》中號召,知恥後勇推動集團重生。

對國企腐敗“三化”需針對性治理

用人行政化、作風衙門化、監管空洞化——據了解,徽商集團腐敗窩案中暴露出的三大突出問題,在近年來的國企腐敗案中具有一定普遍性。

比如用人行政化問題,國企成了一些黨政幹部仕途的最後一站,調任國企擔任領導僅因“級別合適”而非事業需要,有的不具備專業能力,有的帶著“失落感”和養老心態,有的抱著“最後撈點錢”的不良動機,給國有資産帶來重大風險或損失。

除了許家貴,還有近期被控受賄1500多萬元的安徽省能源集團原董事長白泰平,坦言自己57歲時從安徽省政協秘書長崗位調到企業任職,總想著還有3年退休,最後撈一把。安徽出版集團原董事長王亞非,為了給自己退休後的事業“鋪路”,大肆利用國企的各種資源為自己的“小圈子”和共同利益人謀利,受賄403萬餘元、挪用公款5100萬元,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並處罰金90萬元。

有的國企長期處於近似于“監管真空”的狀態,如安徽省皖北煤電集團孟莊煤礦,原礦長許家滿利用上級集團公司監督乏力、同級監督缺失,以及生産管理制度的不完善或故意有令不行,先後侵吞公款8241萬元,私分國有資産955萬元,受賄485萬元。拿著這些不義之財,許家滿在合肥市多個樓盤累計購買了近50個商鋪,企圖將貪腐而來的國有資産洗白為個人資産。

國有資産是全國人民的共有財富。專家認為,要遏制腐敗實現“國有資産保值增值,國有資本做強做優做大”的國企改革發展目標,根本出路是依靠黨的領導,完善紀檢監察體系,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其中堅持黨的領導、加強黨的建設,是國企的“根”和“魂”,必須在國企改革中落實全面從嚴治黨任務,強化企業黨組織的主體責任。

安徽省委黨校教授張彪認為,非壟斷型國企身處市場競爭中,需要高級專業經營人才。讓“仕途無望”的機關幹部進入國企領導崗位,要麼沒有專業能力或興趣,要麼想在退休前“撈一把”,這樣的照顧性安排會使國有資産面臨巨大風險。

中國紀檢監察學院原副院長李永忠認為,國企在選人用人上基本仍是按照黨政機關的等級授職制,層層任命産生。在“生存法則”的作用下,任命者與被任命者容易“抱團”,導致決策、執行、監督三權重疊,權力過於集中滋生腐敗。

中國人民大學國企改革與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李錦表示,同時不少企業的監事會與外部審計常常是“蜻蜓點水”“走形式”,在“三重一大”事項監督、完善內控體系、外部治理等方面難以發揮應有作用。此外部分國企的資訊公開不充分,使社會公眾監督難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