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5月30日電 題:把論文寫在祖國的大地上——中國農業大學46年紮根河北曲周服務鄉村振興紀實

新華社記者孫傑、胡浩、于文靜、范世輝

初夏溫熱的風吹過,河北曲周縣麥浪翻滾,豐收在望。

難以想像,如今生機盎然的田野,曾是一片白茫茫的鹽鹼灘。

46年,中國農業大學科研群體紮根這裡,揮灑汗水和熱血,有的甚至長眠在此;

46年,學校和地方、農民和師生,緊密結合在一起,責任、奉獻、科學、為民的精神,深深融入中國農大人的血脈。

4月19日,河北曲周縣德眾科技小院的學生在葡萄種植園採集實驗數據。 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紮根奉獻:“改不好這塊地,我們就不走了”

在中國農業大學曲周實驗站和位於北京的農大校園中,兩塊刻著“改土治鹼,造福曲周”的石碑隔空相望。

曲周,地處河北省南部黑龍港流域低窪地帶,歷史上是有名的“老鹼窩”,曾有28萬畝鹽鹼地,佔全縣耕地近40%。

“春天白茫茫,夏季水汪汪,只聽耬聲響,不見糧歸倉”是歷史上曲周的真實寫照。早在明朝崇禎年間,曲周縣誌上就有“曲邑北鄉一帶,鹽鹼浮鹵,幾成廢壤”的記載。

1973年,原北京農業大學(現中國農業大學)的老師們,接到層層轉達的周恩來總理關於改良鹽鹼土的指示。

“當時北京農大副校長給我打電話,説想讓我去曲周看看,先摸下情況,再設一個治鹼點。”

在回憶錄裏,兩院院士、中國農業大學教授石元春這樣描述初到曲周縣的景象:麥田裏片片白花花鹽霜,像天上浮雲,時淡時濃,飄忽不定。渠邊路旁,田埂溝旁,到處都被塗抹上了鹽霜的白色,地裏很少有農民勞作。

拼版照片:上圖為位於北京中國農業大學校園中的“改土治鹼 造福曲周”石碑(資料照片);下圖為5月8日拍攝的中國農業大學曲周實驗站的“改土治鹼 造福曲周”石碑(新華社記者王曉攝)。 新華社發

這裡沒有麥浪,只有滿目的蒼涼。

“沒想到離北京這麼近的地方,鹽鹼這麼厲害,百姓這麼苦。我們是學土壤的,是給土地治病的,我們有責任把這塊土地治理好,讓老百姓生活好起來。”

就這樣,1973年9月初的一天,石元春、辛德惠、林培、毛達如、雷浣群、黃仁安、陶益壽幾位老師赤腳蹚著水進了鹽鹼最重的張莊村。

在這裡,住的是“三漏房”——幾間土房漏風、漏土、漏雨;吃的是“三合面”——高粱面、紅薯幹、茅草根摻在一起;喝的是“苦鹹水”——村裏的水又苦又鹹,初來的人都免不了拉肚子。

“你們到底能待多久?”當時的張莊村黨支部書記趙文心裏打鼓。此前來過不少治鹼工作組,大多都是不了了之。

“改不好這塊地,我們就不走。”農大團隊回答乾脆。

  這是張莊實驗室的資料照片。 新華社發

月光灑進破漏的屋頂,他們開始了治理鹽鹼的戰鬥:

查文獻、找病根。他們查閱國內外大量文獻,四處尋訪地方幹部群眾,對張莊鹽鹼地的土壤和水質做化驗,終於摸清了當地地下水鹽運動規律:這裡屬於半乾旱季風氣候,春旱夏澇,雨澇使地下水位上升,鹽隨水返到地面;春旱又讓土壤中的水分大量蒸發,讓鹽分留在地表。常年如此迴圈,使得鹽鹼地危害難以根除。

開藥方、做試驗。他們多次論證、研究,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方案:採取“井溝結合,農林水並舉”,通過灌排渠係規劃、井灌規劃、林帶道路配置、坑塘和溝渠蓄水、平地和深翻、機械化施工等,開展綜合治理。

夏天頂著驕陽和農民一起挖溝,身上曬起了泡;冬天不顧嚴寒跳進冰冷的河水打壩;和老百姓一起推獨輪車,穿行阡陌之間;喝著鹹水吃薯幹,拉肚子脫了形……

紮根這裡,改土治鹼。在張莊村南400畝以荒鹼為主的重鹽鹼地試驗區上,農大科研組判斷:鹹水是可以利用的,改造也是有可能的。

改造效果確實明顯。經過幾年的治理,試驗區防澇能力提高了4倍,中度和重度鹽鹼地由67%降到7%。

一年夏天,連日大雨,降雨量達到280多毫米。其他地上的莊稼早已趴下,而試驗區的玉米仍直挺挺站立田間。“真沒見過鹽鹼地裏能長出這麼好的莊稼!”附近的農民心服口服。

昔日的“鹽鹼灘”漸漸變成“米糧川”。1972年,張莊村糧食畝産量只有79公斤,而到了1979年,這裡的糧食産量超過300公斤,從此結束了吃國家救濟糧的歷史。

張莊改土治鹼的成功為黃淮海平原的鹽鹼地治理帶來了希望。此後,旱澇鹼鹹治理成果走出曲周,推動了我國涉及3.8億人口、4.7億畝耕地的低産田治理。

進入21世紀,解決了溫飽的曲周人民,又面臨水資源緊張、農業生産資源環境代價大等難題。

紮根這裡,持續攻關。農大師生依靠科技在當地進行綜合開發,提高土地生産力和水土資源持續利用,努力推廣高産高效技術,發展多種作物:

2006年,時任中國農業大學資源與環境學院院長的張福鎖帶領師生來到曲周,決心探索一套“作物高産、資源高效、環境友好”的整合技術;

2009年,中國農業大學在曲周鄉村建起科技小院;

2018年,中國農業大學農業綠色發展示範區在曲周建立;

……

5月29日,在中國農業大學曲周實驗站,學生在辛德惠院士的墓碑前祭掃。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如今,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新時代,中國農大師生們踏上為農服務新征程。

“農作物根深才能葉茂,我們農業工作者就像農作物一樣,必須兩腳紮在農業生産一線的泥土裏,才能更好地實現自身價值。”中國農業大學教授、科技小院創始人之一李曉林説。

  4月19日,中國農業大學學生在曲週一處麥田採集實驗數據。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創新為民:“作為科研工作者,我們來這裡是為了深刻地理解這塊土地,為土地帶來變化”

曲周的故事,一直圍繞土地與人而展開。

46年來,在這塊土地上,有一些東西從未改變。

“我們能成功的關鍵是堅持科學精神。我們不是在改變自然,而是尊重科學、努力找到自然的規律。”農大人這樣説。

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46年來,科學精神一直指引農大師生不斷地探索土地的機理,探究遵循客觀規律,使土壤更健康、産出更豐盈、鄉親們的生活更富裕。

2009年,51歲的李曉林決定從實驗室走向田間。此前,他已經在中國農業大學學習工作了30多年。

從事植物營養研究的他坦言轉型很難,“究竟能不能把莊稼種得比農民好,我心裏沒底”。

“163畝的核心方,59戶農民,74塊地”。李曉林選擇曲周白寨村作為自己的“基地”,第一個任務是“建立一個成方連片的玉米高産高效示範方”。

“農大在曲周設有實驗站,但我們發現一墻之隔、實驗站內外,地裏的産量相差很大。如何能讓科研成果走出圍墻,真正讓農民用起來?設立科技小院的想法由此産生。”李曉林説,“人住在哪,才會真正琢磨哪的事情。吃住在村裏,才會真正考慮鄉村的需求。”

4月19日,河北曲周縣德眾科技小院的學生駕駛三輪車下田地。 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從北京到曲周實驗站,再從實驗站搬到農家小院,生活條件越來越艱苦,但農大師生和農民的心貼得越來越近,對生産的觀察越來越真切,解決問題的思路越來越清晰。

白寨科技小院設立的當年,白寨村夏玉米明顯增産,科技小院收穫了第一場勝利。

10年來,科技小院師生先後研究或引進冬小麥、夏玉米、西瓜、蘋果、葡萄、棉花等作物高産高效技術37項。僅小麥深耕一項技術,就使當地小麥産量平均增産6%。

實踐出真知,創新無止境。在曲周,中國農大致力與當地政府、企業等各方不斷拓展合作,促進資源匯聚,科技之花在實踐的沃土中絢爛綻放:

——綠色種養業不斷發展。優良新品種和生態友好種植技術加快推廣,種養一體化持續推進,化肥農藥減量增效成果初顯。

——産業鏈不斷延長。一二三産業加深融合,生物科技産品走向世界,蔬菜、花卉育苗産業興旺。

——國內外智力匯聚。來自英國洛桑試驗站和美國、荷蘭等地高校的專家教授,帶來世界綠色農業發展最前沿的理念和技術。

……

  5月29日,中國農業大學師生在曲週一處麥田查看小麥長勢。 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從改土治鹼把土地治理好,到挖掘土地潛力增加産出,再到如今關注土壤健康,探尋人與土地和諧共榮之路,46年來,農大師生在紮根鄉土的同時,對於土地的理解不斷深入。

“我一直告訴同學們,作為科研工作者,我們來這裡是為了深刻地理解這塊土地,為土地帶來變化。要站在潮頭,為國家的農業綠色發展找到好辦法。”如今已成為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張福鎖説。

春華秋實。土地孕育果實,滋養希望,人也在土地中不斷汲取智慧和力量。

“我們越來越發現,這片土地上要解決的不僅僅是農技問題,更多的是社會問題,於是學自然科學的我們也開始關注社會科學。”中國農大副教授、曲周實驗站副站長張宏彥説,留守兒童、農村垃圾、貧困等問題進入越來越多農大師生的視野。

在人與土地不斷互動中,人與人的關係也在悄然發生化學反應。

在農大曲周實驗站的院子裏,常有當地百姓和農大師生來到中國工程院院士辛德惠的墓碑前祭掃。

從改土治鹼到此後農業綜合開發,曲周傾注了以辛院士等為代表的幾代農大師生的心血。辛院士去世後,一部分骨灰留在了曲周——這個他奉獻了半生的地方。

曲周,農大;村民,師生。雖有時空變幻,近半個世紀的情誼從未改變。

如今,魚水深情在無數個科技小院中涌動——

“村民們特別熱情,總給我們送菜,常常看到我們就説,地裏的菜吃不完,你們快去薅薅吧!”

“今晚在實驗站開會,告訴阿姨我會晚點回家,結果夜深時候在院門口,看見阿姨一直打著傘在雨裏等我。”

“腳扭了,下地做飯困難,鄰居發現後天天讓我上她家吃飯。”

……

  4月19日,中國農業大學學生在曲周實驗站做實驗。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在科技小院學生日誌中,除了推廣農業技術,寫得最多的就是來自村民們質樸的關懷。

曲周實驗站裏,一棵39年前栽下的柳樹已是枝繁葉茂。大樹見證了農大師生和曲周人民的情誼,厚植于土中,不斷向更遼闊的天空舒展。

“‘先有實驗站、後富曲周縣’,曲周和中國農大的情誼水乳交融,歷久彌新。”曲周縣委書記李凡説。

5月29日,在中國農業大學曲周實驗站,英國學者在中英合作項目研討會上發言。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薪火相傳:“在田野中書寫‘青春答卷’”

初夏,天剛濛濛亮,曲周槐橋鄉相公莊村一處院落已從寂靜中甦醒。

院子並不大,幾間整潔的磚房前整齊地種滿了剛剛冒出嫩芽的滿天星、鳶尾花和辣椒苗,幾株梨樹、棗樹和蘋果樹鬱鬱蔥蔥。

一切看起來就像個普普通通的農家院,只有墻上“解民生之多艱,育天下之英才”的校訓提示人們,這是一個中國農業大學的科技小院。

來自中國農業大學資源與環境學院的研究生賀敬芝和張俊娜就生活在這裡,每天騎著三輪車進果園、下田地,做農業減肥增效試驗,和鄉親們一起給果樹施肥剪枝、打藥防病,晚上回家後還要進行數據分析、寫工作日誌……

在中國農業大學科技小院特色實踐育人機制下,像賀敬芝和張俊娜這樣的專業碩士,三年的碩士培養,有兩年都在田間地頭完成。

科技小院確立了“住一個科技小院、辦一所農民田間學校、培養一批科技農民、研究一項技術、建立一個示範方、發展一個農業産業、推動一村經濟發展、輻射影響一個鄉鎮、完成一系列論文、組織好一系列活動”的研究生培養“十個一”模式。

  4月19日,中國農業大學學生在曲周實驗站做實驗。 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學生們吃住在農家,飯菜簡單,廁所簡陋。他們還要幹農活,學習田間試驗技術,進行農戶訪談,對農民進行技術培訓,幫助農村孩子補習,與村民一起舉行聯歡會,觀察分析農村的各種問題……

張宏彥告訴記者,農大的學生中有不少是城裏的孩子,而農村學生中,也不都經常下地幹活,農業知識更多來自於書本。

通過科技小院的培養模式,實現了科研與實踐的雙向互動,學生也在不斷歷練中成為“懂農業、愛農村、愛農民”的具有三農情懷的人才。

讓白花花的鹽鹼地改變顏色,這是寫在泥土裏的論文;讓田野處處洋溢豐收的喜悅,這是交到農民手中的答卷——老一輩農大人的精神薪火相傳,一代代農大師生在田野上書寫愛國與奉獻、拼搏與奮鬥、嚴謹與求實的青春篇章。

  4月19日,河北曲周縣王莊科技小院的學生去田裏做實驗。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2009年6月,從小在城市長大的曹國鑫第一次真正走進農村,並在這裡一住多年。

曹國鑫是中國農業大學資源與環境學院2009級研究生,也是科技小院的第一批入駐者。

剛剛來到村裏時,他極不適應:“這裡沒有安靜的圖書館,沒有便利店、咖啡館和快餐廳,沒有招手即停的計程車,沒有舒適、優越的條件。總之,年輕人的生活元素在這裡損失了大半,甚至是一無所有。”

但,這樣的失落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2009年7月,一場罕見的大風造成曲周大面積玉米倒伏。按照農民的傳統做法,是趕緊將玉米扶正。然而,這次倒伏發生在玉米抽雄前,不會影響授粉等過程,且可以自行恢復,如果人為扶正,反而容易造成玉米莖部折斷,導致減産甚至絕收。

在老師的帶領下,曹國鑫等迅速組成隊伍,向農民傳授相關知識,進行技術推廣。

“被吹倒的玉米站了起來,我們與村民之間的感情也因為這場風被拉得更近了。”曹國鑫回憶説,“這個收穫的秋天,我心中的滿足感與幸福感早已吞噬了城市的優越感”。

在一個個實際問題的解決中,科技小院的學生們迅速成長起來,從“一問就倒”,變成了“百問不倒”。

“以前走在路上很怕遇到鄉親們,很多問題都答不上來。後來我們把問題都記錄下來,通過各種途徑找答案、求結果,現在基本上常見的問題都能解答。”賀敬芝跟果農一起疏果、套袋,研究果樹“落葉病”,在摸索、實踐中增長見識。

正因為這樣在實踐中錘鍊出來的能力,每到就業季,科技小院的學生們就成了“香餑餑”。

“很多同學還沒畢業,就已被提前‘預訂’。”李曉林告訴記者。

  5月8日無人機拍攝的中國農業大學曲周實驗站。 新華社記者 王曉 攝

2009年以來,科技小院已培養了數百名實踐能力突出、綜合素質高的農科應用型研究生人才。其中,選擇去農業相關行業崗位工作的高達90%。

揮灑在泥土中的汗水激發了科研靈感、豐富了科研素材。

自2009年以來,全國科技小院先後參與發表學術研究文章近200篇,其中與科技小院工作有關的一些研究結果發表在《自然》雜誌上。

“實踐證明,學生們的科研水準既能頂天,在國際一流期刊發表;也能立地,在田野中書寫‘青春答卷’,把論文真正寫在大地上。”張福鎖説。

從改土治鹼,到科技小院,從謀劃綠色發展,到思考鄉村全面振興……

46年來,中國農業大學與曲周的故事中,不斷變化的是突破的重點和攻關的方向,永恒不變的是愛國情、報國志,是不忘初心、執著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