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鄂西武陵山區,乍暖還寒。穿著厚厚棉襖的張富清老人,坐在客廳裏的火爐旁烤著火。見到一身軍裝的記者,老人一下子單腿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一旁的老伴迅速扶住他,生怕他摔倒。

如果不是去年11月3日進行退役軍人資訊採集時,張富清拿出了泛黃的“報功書”,還有幾枚獎章,幾乎沒人知道,這位95歲的老人,是一位特等功臣。他的子女只知道父親當過兵,親朋鄰里只知道老人是縣銀行離休的副行長。

為什麼老人之前從未表明過自己的赫赫戰功?“封存”榮譽的背後,他堅守的究竟是什麼?

3月初,我們從湖北武漢乘車前往來鳳縣,探訪張富清老人。雖已年過耄耋,聽力幾近喪失,但老人精神矍鑠,聲音洪亮,見到部隊來的人,顯得格外激動。聊天中,老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革命戰爭年代的軍歌,記憶也回溯到那段崢嶸歲月。

少時·征戰

“一衝上陣地,滿腦子就是消滅敵人,決定勝敗的關鍵是信仰、意志和勇氣”

1924年,張富清出生於陜西漢中洋縣,1948年3月參加西北野戰軍,在二縱隊359旅718團二營六連當戰士。老人説,他到部隊後,經常不分白天黑夜地打仗,印象最深的是永豐戰役。

永豐戰役時,張富清所在的六連擔任突擊連。那天拂曉,他和兩名戰友組成突擊組,匍匐前進率先攀上永豐城墻。他第一個跳下城墻,和敵人展開激戰。

“我端著衝鋒槍,對著敵人一陣猛掃,一下子把近距離的7、8個敵人全部消滅了。”説起這段戰鬥經歷,老人手舞足蹈,仿佛回到了當年的戰場。他説,等他回過神來,才感覺頭頂有血往下流,用手一摸,一塊頭皮翻了起來。他這才意識到,一顆子彈剛剛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在頭頂留下一條淺溝。

擊退週邊敵人後,張富清衝到一座碉堡下,刨出一個土坑,把捆在一起的8顆手榴彈和一個炸藥包碼在一起,將碉堡炸毀。

這場戰鬥一直打到天亮,他炸毀了兩座碉堡,繳獲兩挺機槍。戰鬥結束,他死裏逃生,突擊組的另外兩名戰友卻再也沒回來。回想起在戰鬥中壯烈犧牲的戰友,張富清老淚縱橫。

老人説,打仗時他多次參加突擊組打頭陣,但當年他的身體其實很瘦弱,打勝仗的關鍵是不怕死。“一衝上陣地,滿腦子就是消滅敵人,決定勝敗的關鍵是信仰、意志和勇氣。”説起打仗的訣竅,老人仍一臉自豪。

永豐戰役後,彭德懷到連隊視察,接見張富清和突擊組戰士。彭德懷握著他的手説:“你在永豐戰役表現突出,立下了大功。”當時張富清很受鼓舞:“作為一名革命軍人、一個共産黨員,我做了應該做的,完成了任務,組織上給我這樣大的榮譽,我非常感動。”

後來,張富清一直跟隨部隊南征北戰,先後兩次榮獲“戰鬥英雄”榮譽稱號,除了“報功書”上提到的“特等功”,還3次榮立一等功,1次榮立二等功。

離營·奉獻

“軍人就是要不怕苦、不怕累,不計較個人得失,堅決完成任務”

1955年,張富清已是359旅的正連職軍官,他所在部隊面臨調整,要去地方支援經濟建設。多次立功、身體有傷的張富清,原本可以選擇回到老家陜西,但得知單位鼓勵大家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邊疆、山區去支援建設,他就選擇去了偏僻的鄂西山區,在來鳳縣一幹就是一輩子。

在來鳳縣,組織先是安排張富清到縣公社工作。今年68歲的田洪立,是張富清在來鳳縣卯洞公社的同事。當記者説起張富清是位戰鬥英雄時,田洪立非常驚訝,此前他從未聽張老提過自己的那段經歷。他回憶道,張老為人正派,工作中總是挑最困難的任務。當年公社班子成員分配工作片區,張老搶先選了最偏遠的高洞片區,那裏不通路、不通電,是全公社最困難的片區。

上世紀60年代,公社面臨改革精簡。當時,張富清的家屬孫玉蘭也是公社職工。田洪立説:“張富清是副主任,大家眼睛都盯著呢。如果他裁別人,不裁自己家屬,別人會説閒話;裁了自己家屬,他妻子就得下崗失業。”

在公社研究改革方案時,張富清第一個站了出來,讓自己家屬回家待業。“公社要完成任務,領導自己要過硬,執行政策才能堅決,動員別人才好做工作。”然而,每當憶起此事,張富清仍感覺對老伴有著深深的愧疚。

之後,老人還先後在當地糧食局、銀行等單位工作,無論在哪個崗位,都保持著軍人的形象,“軍人就是要不怕苦、不怕累,不計較個人得失,堅決完成任務。”

但是,他的軍功卻從不示人,甚至連自己的子女都不清楚。他的小兒子張健全説:“父親從來不和我們説這些,他把立功證書和獎章都鎖在一個小皮箱裏,打包捆著。就是現在,不經過他同意,家人都不能拿出來。”

晚年·堅守

“我有什麼資格把戰功拿出來顯擺呢?又有什麼資格向組織提要求呢?”

在建行來鳳縣支行,許多人知道張富清這位離休的副行長,但都沒聽説過他的英雄事跡。不過,33歲的年輕行長李甘霖仍對張富清欽佩有加。

去年11月,李甘霖得知老人要做白內障手術,需要植入人工晶體。他囑咐張老:“您是離休幹部,醫藥費全部報銷,可以選好一點的眼球晶體,保證效果。”然而,老人做完手術回來報銷,李甘霖發現他只選了3000多元那種最便宜的眼球晶體。後來他得知,考慮到晶體品質和身體適應情況,醫生原本給張富清推薦了7000多元至2萬元的眼球晶體。

“當時,和我住一個病房的一個農民也做白內障手術,他選了3000多元的晶體,我就跟醫生説跟他選一樣的吧。”説起這事,老人很坦然。他認為,自己作為一名90多歲的老黨員,如今不能再為黨、為國家作什麼貢獻,就更不能向黨和國家提“過分”的要求。

多為黨作貢獻,少給組織添麻煩,即使是離休後,老人的信念也從未改變。2012年,張富清的左膝患原發性膿腫危及生命安全,醫生為他做了左腿高位截肢手術,表示老人的余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手術康復後,老人沒有放棄,堅持天天鍛鍊,依靠輔助工具練習走路,最終重新站了起來。

在張富清看來,自己年紀大了,不能為家人、為黨做事情,但要確保生活能自理,不給家裏和組織添麻煩。“我不能給家人增加負擔,得讓他們集中精力為黨多做點事情。”

張富清的事跡經媒體報道後,來鳳縣領導多次到府探望。老人總是動情地説:“當年和我並肩戰鬥的那些戰友,許多都犧牲了,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向組織提任何要求。比起他們,我今天吃的、住的已經很好了。我有什麼資格把戰功拿出來顯擺呢?又有什麼資格向組織提要求呢?”

樸實的話語,道出了張富清老人深藏功名63載的緣由,道出了一名老兵最樸素的內心獨白,也道出了一名共産黨員最純粹的理想信念。(田國松 朱 勇 特約記者 何武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