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前助理國防部長、尼克松總統首席中文翻譯傅立民。溫燕攝

  美國前助理國防部長、尼克松總統首席中文翻譯傅立民。溫燕攝

“看上去很偶然的一件事會讓人豁然開朗——一個中國個體戶賣的麵條讓我意識到,中國的改革開放是真的!”曾在尼克松總統訪華時擔任首席中文翻譯的美國資深外交官傅立民(Charles Freeman)説起中國40年的變遷如數家珍。傅立民曾出任美國駐華公使和助理國防部長,他還是美國布朗大學沃森國際與公共事務研究所高級研究員。他近日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不僅脫口而出提到與改革開放有關的歷史事件,還會蹦出“黨八股”“實事求是”等中文表述。在這位“中國通”看來,中國的改革開放惠及全球,其中也包括美國。因此,美國要調整好心態,認真面對中國的發展,這對美國來説也是新的考驗。

個體戶賣麵條就是一場革命

環球時報:您是什麼時候意識到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拉開序幕的?

傅立民:談中國的改革開放,不得不提及鄧小平。我很崇拜他。1978年12月16日,中美兩國發表聯合公報,宣佈從1979年1月1日起正式建交。兩天后,即12月18日,中國共産黨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那相當於一場革命。鄧小平非常清楚在做什麼,他打算通過美國來讓中國向世界開放,並掃清舊有的蘇聯對中國體制的影響,代之以中國特有的、按中國人意願規劃的美好未來。但當時,美國還無人相信這一變化的來臨,因為很多對中國感興趣的美國人認為,三中全會可能就是又一個“黨八股”,因此並沒有太在意。我1979年時在美國務院負責中美關係事務,有一次到北京出差。有一個週六,我沿著南池子散步,快走到長安街時看到角落裏有人推著小車在賣麵條。我買了一大碗,邊用筷子吃邊問他:“你是哪個單位的?”他説:“我是個體戶。”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場革命。

回到華盛頓後,我告訴大家中國真的在發生改變,但他們認為我很荒唐。1980年2月,約有15位來自政府、智庫及大學的美國“中國通”在華盛頓特區的史密森尼城堡搞過一次學術會議,主題是《2000年的中國會是什麼樣子》。記得當時我是唯一一位説:“鄧小平改變了一切!我們應用新的眼光審視中國。美國要遵守對中國的承諾,否則,我們對美中關係的判斷就是錯誤的。”在座的人都不同意我的觀點,有的還嘲笑我。年輕氣盛的我當晚騎著摩托車來到在國務院的辦公室,通宵寫出一篇《中國在2000年》的“備忘錄”,預測中國將發生巨大變化。當我將“備忘錄”發給國務院及美國在香港的外交官時,很多人仍認為我“高估了中國”。如果説我錯了的話,現在看來,我當時還是低估了中國後來的發展,沒想到中國能以最快速度發生著最大的改變。我當時還預測蘇聯2000年時仍會存在,其他人也是如此,所以我們都錯了。

環球時報:您怎麼評價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的成就?

傅立民:中國改革開放40年的成就巨大,我們應正視這一點。中國今天是行動者、參與者,由弱變強。美國對此很難調整好心態,但又不得不調整。

我最初了解的中國還處在“文革”時期。當時,我眼中的中國沒有生氣,比如女性的穿著都一樣,沒有流行式樣。但改革開放就像激活了中國一樣,仿佛一夜之間,色彩、化粧、美好的東西都出現了。在市場上,人們不再“等、靠、要”,而是變得主動。共産黨在制定政策後,就放手讓人們做他們想要做的事情。“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摸著石頭過河”“不管黑貓白貓抓著耗子就是好貓”……這些都表明中國在尋求一切行之有效的方法。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還在於解放了人們的思想。

改革消除了中國人民的恐懼心理,使他們擁有更多的幸福感和快樂感。當然,中國也出現了交通堵塞,出現大量流動人口。在城市中,各家各戶都裝上安全門、防護窗,還出現了我以前沒有聽説過的霧霾。開放給中國帶來世界的多元文化。中國引進美國大片、韓劇,而當年我記得只能看阿爾巴尼亞和朝鮮的電影。“老外”已不再成為被中國人圍觀的對象,而我剛到北京時,有人問我:“你的頭髮是在哪兒燙的?”

改革繼續,中國會更好

環球時報: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首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開幕式上講話説:“經歷了5000多年的艱難困苦,中國依舊在這兒!面向未來,中國將永遠在這兒!”您對這番話怎麼看?

傅立民:中國領導人的講話告訴世人:中國人有自己的歷史傳統,有自己的未來理念。我認為,蘇聯解體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中國身上,而且也沒有任何國家比中國更期待統一。過去40年,改革開放給中國帶來巨大成功。未來的中國會不會更好?我認為改革仍是進行時,我相信中國能獲得更大的成功。

環球時報:您的家族中學習中文,或喜愛中國文化的人多嗎?

傅立民:上世紀60年代,我在哈佛法學院學習時就對中文、對中國感興趣,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家族與中國的淵源竟然長達近兩個世紀。我的先輩中有的曾為孫中山先生工作,有的曾幫助北京大學建立最早的社會學科……我1969年1月2日開始學中文,一個背景是考慮到當時不穩定的地緣政治:美蘇處於冷戰,中蘇關係也惡化,那時的美國必須向中國伸出雙臂,並對向中國開放做準備。我想讓自己身在其中,成為親歷者。受我的影響,我的孩子從小就對中文感興趣。他們都有自己的中文名字,兒子叫傅瑞偉,女兒叫傅瑞真。兒子子承父業,無論是擔任美國對華貿易談判代表,還是頂尖智庫中國項目主任或當前的美國商會亞洲區總代表,均與中國有關。女兒則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學者,中美關係是她的強項。

不斷犯錯的美國給了中國動力

環球時報:您提到美國對中國發展的心態,這對中美關係會有什麼影響?

傅立民:當前美中關係緊張,這是荒唐的,因為我們有許多共同利益。我認為,中國已從美國為主創建的國際秩序中受益無數。同樣,美國從美中關係中得到巨大好處。某種程度上説,美國曾用台灣問題遏制中國,也曾用中國來遏制蘇聯。此外,中國通過改革開放使大量人口脫貧,這對世界來説也是大好事。中國還為包括美國在內的國家創造出巨大的勞動力市場。當美國經濟不景氣時,中國出口到美國的商品價格很低。現在還有很多中國家庭將孩子送到美國留學。他們並不都喜歡美國,但他們學到許多東西,更為準確地了解美國和西方。

美中目前處於很糟糕的階段,甚至是比“戰略競爭者”的提法還要糟糕的階段。但我認為,美中關係還會回暖。美國副總統彭斯最近説,美中當前是“冷戰”。我並不相信冷戰。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歷史不會重演。而且,美國正在失去盟友。如果美國與中國開戰,美國的那些盟友無人願戰,他們更願袖手旁觀。長此以往,美國將會失去其勢力範圍。中國已完全融入全球經濟體系,供應鏈遍佈各地。中國離不開世界,世界也離不開中國,你不可能孤立中國。

也許可從兩個方面看美中關係:一方面如果美中對峙,中國的改革會變得很難,因為從政治上來説,中國不能向美國讓步;另一方面,來自美國的壓力對中國來説是件好事,成為一種動力。如果我是一家中國公司,我會從中美貿易戰中學到什麼?我學到的是:美國是不可靠的,所以要盡己所能發展自己的産品,或尋求另外的合作資源,如歐洲、日本等國的産品,前者更為上策。儘管美國發動貿易戰的目的是打壓中國,但結果卻適得其反——因為中國現在被激勵起來發展自己的技術。美國這樣做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我不喜歡彭斯的講話,他講的大部分內容不正確,比如他説“美國總是幫助中國”。美國是想幫助中國,但有的時候美國並沒有做到。

環球時報:在這種情況下,您對中國未來發展有什麼建議?

傅立民:這很簡單。中國首先需要保持冷靜的頭腦,不要“動怒”,繼續讓大門敞開。等現任美國政府結束後,中國與美國又將建立新的關係。美國和中國最終將在同一星球上共存。我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美中雙方誰也離不開誰。記得1995年當我從政府部門退休後,曾隨一個美國代表團訪問北京,並與軍科院數位研究蘇聯和俄羅斯問題的中國學者座談。他們非常明智,在講到中國對外政策和國家利益時表示,雖然蘇聯解體了,但俄羅斯仍會“回歸”,而一旦俄羅斯回歸,我們想讓他們成為朋友而不是敵人。對於美國,中國也需要非常謹慎小心。因為儘管我們關係時有惡化,美國會做些自毀前程的事情,但美國終會“回歸”。當美國回歸時,我希望中國一切準備就緒,雙方恢復更多的合作。

環球時報:在中國強調要繼續全面深化改革、全面擴大開放的同時,為什麼美國卻在退出各種國際組織和條約?

傅立民:美國沒有樹立一個好的榜樣。我希望中國為國際社會樹立好的榜樣。如果美國執意退出,OK,這是美國所犯的錯誤。拿破侖説過:“當你的敵人犯錯誤時,千萬不要打擾他。”所以,美國要是犯了錯誤,中國何必糾正和阻止它呢?當然,以中國創建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為例,中國使國際規則和秩序得以延伸,但中國並沒有破壞規則。中國需要改革,中國並不完美,自身發展也存在不少的問題。而世界變得更加複雜化。美國不能繼續説了算。美國應習慣於這一點,不能強迫別人按照你願意做的事來做。那樣的做法不是外交的做法。讓中國放棄“中國製造2025”是不合理的,中國有權發展。美國需要有新的政策,我有信心美國能做到這一點。這對美國來説是新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