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趙新華在7053次列車上工作。當時,列車還靠蒸汽機牽引。

目前,除了四個大站提供售票服務外,7053次經過的其他20個小站都是上車補票。圖為列車員正在為乘客補票。

源遷站副站長東登金組織乘客排隊候車。

午飯時間,中郝峪村村民到大食堂免費就餐。

高鐵時代,一趟平均時速32公里的綠皮車,還在魯中山區每日往返著。

它曾是進出大山的唯一交通工具,是農産品、勞動力轉換為家庭花銷、孩子學費的“中間人”。

列車開行的40餘年裏,有的年輕人通過升學,沿著鐵路進入了城市;有的年輕人從城市回到鄉村,抓住鐵路和公路延伸出的機會,把偏遠的家鄉帶入了市場經濟的浪潮之中。

當交通工具越來越便利、速度越來越快,這趟如古董般的慢火車並未成為歷史,反而成了山裏人離不開的老朋友,還引來各地“驢友”的造訪。一時間,古董變成了“網紅”。

人在變,村莊在變,綠皮車卻始終沒有改變,朝著“快”時代恒定前進。

——題記

退休半年多,趙新華還是常常在淩晨三四點從睡夢中醒過來。此前37個年頭中,這都是她起床準備去上班的時間點。

早上6時多,距離趙新華家不到3公里的淄博火車站,漸漸熱鬧起來。6時52分,趙新華曾經工作過的7053次列車將準點從這裡駛出。

中國鐵路濟南局集團有限公司青島客運段7053次列車由淄博開往泰山,當天下午再原路返回,是淄博站唯一的始發列車,于1974年正式開行。

此後的30年裏,中國的火車從老式的蒸汽機車演變為內燃機車進而到電力機車,最近10年又有了時速可達300公里的高鐵。但7053次列車仿佛靜止在歷史中,至今仍以內燃機車牽引,沒有空調和電茶爐,是一列真正意義上的綠皮車。

這輛綠皮車,全程行駛184公里,停靠24個車站,時長5小時49分;同樣的時間,乘坐高鐵從北京出發,剛好可以抵達1600公里外的長沙。由於有不少停靠站是在村莊裏,7053次還有個“莊戶列車”的別稱。

40年時間,改革的浪潮席捲了全中國。7053次列車駛過的魯中山區,也隨之發生著一波接一波人與事的變動。無意間,這趟不緊不慢運作著的火車,成了百姓生活巨大變遷的見證者。

通往大山外的唯一紐帶

10月中旬的一個週末,6名山東理工大學的學生隨著人潮登上了7053次列車。可以由下往上拉起的窗戶,車廂頂部整齊排列的電風扇,車輪與鋼軌接縫撞擊響起的“咣當”聲……對這群十八九歲的少年來説,這列車處處看起來都很新奇。

“咣當”之中,鏡頭搖回1981年。在同樣18歲的趙新華眼中,世界也全是新奇。整齊的矮背與木質座椅,拱形天花板,明亮的燈光,在那個自行車還是奢侈品的年代,7053次列車堪稱豪華出行工具。父親是鐵路工人、自己從小在火車站旁長大,新列車員趙新華穿上制服,心中的自豪難以言表。

北起臨淄南至泰山的辛泰鐵路上,唯一的客運列車7053次最早只是鐵路職工的通勤車。後來為方便沿途百姓,才對外售票上客。

由於四面環山,對辛泰鐵路沿線居民來説,“出門”一直是個大難題。博山區中郝峪村村支書趙東強記得,那時候要去一次鎮上,“趟過沿途的小溪小河,鞋子都得穿脫14次。”

當時,火車還靠蒸汽機牽引,每進入隧道,燃燒産生的廢氣就會從窗戶鑽入車廂內。列車全程總共要穿過22條隧道,“味道是真難聞。”55歲的北牟村村民王士滿是這趟車的“元老級”乘客。

但作為山區與外界交通的唯一紐帶,7053次列車在山裏人心中有很重的分量。王士滿的兒子王鵬(化名)出生於1986年,在他的童年,每天兩次去看火車,是他與玩伴們重要的樂事。

流動的車廂,流動的人群

上車工作後不久,趙新華注意到,車上多了不少扛著大袋小袋農産品去城裏賣的農民。

她記得,就在若干年前,想把香椿芽從淄博賣到青島去,還被視為“投機倒把”的行為。農民與前來堵截的人對峙著,擱在一旁的香椿芽,很快就失去光澤不再新鮮。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發端自安徽省小崗村的“包産到戶”逐漸在全國推廣開來。1979年,19歲的生産隊長趙東強的一個決定,讓淄博市有了第一個實行包産到戶的生産隊。

改革之勢不可逆轉。農民擁有了作物的所有權,把富餘農産品放入市場中流通買賣,是自然之事。

寒露之後,正是北牟村收穫的時候。村民康成德家的院子裏堆滿了沾著泥土的地瓜。他的3個子女趁著週末,從城裏回來幫著“出地瓜”。如今這些地瓜有相當一部分是用來送給親朋好友的,但在1980年,把地瓜賣出去則意味著一年的收入。

進城賣地瓜的交通工具自然是7053次列車。下午4時多,王士滿和鄉親挑著地瓜登上從泰山站發出的火車,當晚就在淄博火車站過夜,熬到淩晨4時多再趕去菜市場。如果運氣好賣得快,他們還能趕上從淄博始發的火車,否則就只能先坐公共汽車,再步行7公里山路回家。

若在農村賣,地瓜最多2角錢一斤;送到城裏則能賣到四五角錢一斤。以1000斤地瓜算,多賣出的二三百元不是小數目。家裏的花銷、孩子的學費,就都有了著落。

“包産到戶”提高了農民種地積極性,但地少人多,比如中郝峪村每人只能分到0.25畝土地,一些偏遠的村子還是有人吃不飽飯。於是,從土地裏解放出來的農村剩餘勞動力,搭乘7053次列車,涌向城市尋找糊口機會。

趙東強是第一批進城務工的人之一,在建築工地賣過力氣、在化工廠打過工,有本錢後開過織布廠、食品廠。到2003年,他已是手下有150人的工程隊老闆。更多的人則在新興的市場經濟需要的各個工種間輾轉:泥瓦匠、電焊工、鋁合金工、倉庫保管員……限于文化程度普遍較低和城鄉二元體制,他們在城市工作,卻一直不屬於城市。連趙東強,也始終沒有舉家遷出中郝峪村。

因而,7053次列車的客流有了淡旺季之分。每年6月麥收和10月秋收時,回家幫忙的青壯年能把12節車廂擠得滿滿噹噹。10多天后,同樣一批人又登上列車返城。在趙新華的記憶裏,上世紀80年代,一切都“流動”起來了,7053次列車就沒有冷清的時候。

人走了,列車空了

7053次列車給大山裏的村民帶來了便利和活力,但交通不便、運力不足,依然限制了農村的發展。

1990年,已是村主任的王士滿曾張羅起一個村辦石料廠,通過火車貨運車皮賣到城裏的石頭,每年能給北牟村增加3萬餘元的收入。可惜在全國都飛速發展的背景下,許多一等、二等大站貨運運力逐漸吃緊。到1994年,北牟站這樣的四等小站連車皮都沒了,石料廠也被迫停擺。

王士滿的兒子王鵬到了上初中的年紀。從家到鎮上的學校,要先步行穿過3條火車隧道,再騎上40分鐘自行車。好幾個同齡孩子堅持不下來,早早輟學外出打工。

初二那年,因參加全市初中生奧數比賽,王鵬第一次到了城裏。老師請他吃飯,他不知道羊肉串是什麼,看到礦泉水以為是好喝的飲料,“滿懷期待地喝了一口,發現跟家裏的水沒什麼區別。”

年幼的王鵬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與“一日三餐用辣椒醬就饅頭”不同的生活方式。而讀書,是他獲得這種生活方式的唯一途徑。2001年,王鵬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市重點高中。

同年,北牟村通了公路。

進入21世紀,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成為深化改革、共用發展成果的重點之一。其中,公路、電力、水利等基礎設施又是重中之重。

有路了,資訊暢通了,機遇也隨之來了。王士滿憑著年輕時在建築工地學來的知識,召集村裏勞動力接起了基建工程。似乎是一夜之間,王家有錢了。

條件好了,王鵬反而迷茫起來:經商就能致富,讀書還有用嗎?他開始蹺課、上網,學習成績直線下滑。

王鵬高三那年,看到父親和工人一起起早貪黑地幹活,住在悶熱鐵皮屋洗不了澡吃不好飯,突然意識到,如果考不上大學,“很可能我也要用血汗去賺錢。”

緊趕慢趕大半年,高考後王鵬收到了山東農業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成了當年北牟村唯一的本科生。

山東農業大學位於泰安,正好是7053次列車的終點。曾經每天跑去看火車的王鵬或許沒有想到,多年後就是乘著這列火車,他走進了大學,走進了城市。

因為常常在車上碰面,趙新華與王士滿王鵬父子已是熟人;還有好些她認識的年輕人,考上大學後也搭乘7053次列車走出了大山。但當時除了替孩子們高興,趙新華的心中還藏著一些失落:就在那幾年,7053次列車越來越空了。

“村村通公路”後,村民出行不僅可以選擇公共汽車,私家車也開始出現在盤山公路上。與此同時,中國鐵路進行了大規模電氣化改造,速度更快、環境更舒適的新型列車逐漸取代了綠皮車。只是這一切,似乎都與7053沒有關係,它依然和過去30年一樣,“咣當咣當”晃悠在辛泰線上。

12節車廂變成8節,8節變成5節,最後減到只剩4節,可列車依然空空蕩蕩。漸漸地,只有山裏一些老人還坐這趟車,已經當上列車長的趙新華甚至能認得他們每一個人。

空心村的“路”

車和路把人送了出去,也讓留下的人看到了與世界真正聯通的希望。

2006年,趙東強的兒子趙勝建大學畢業,從威海回到中郝峪村。那時候,中郝峪村已是典型的“空心村”:常住人口剩下69位,幾乎全是老人與兒童。2003年趙東強當上村支書時,村民年平均收入只有2060元。回村好幾年,趙勝建都是唯一的青壯年。

“窮到一定程度,總得逼出一條路來。”趙東強結算了手裏的生意,一門心思想帶著鄉親脫貧致富。

中郝峪村位於魯山腳下,隨著公路延伸到村裏,當時已有少數戶外愛好者來爬山或徒步。2005年,村委決定,村裏拿出1萬元,探索發展農家樂。換上乾淨的床單、被罩,簡單整修衛生間和門窗,3家提供住宿、吃飯服務的農家樂就開張了。

剛開始,大多村民都等著看笑話,“窮鄉僻壤,誰會到咱這兒來?”一年後,3戶人家回本賺錢;又一年後,40余戶加入其中。

惡性競爭緊跟而來。為了爭奪有限的客源,農戶之間打起價格戰,服務品質卻不升反降。鄰里間傷了和氣,遊客也多了抱怨。

如此下去,誰也富不起來。眼看公路越修越寬、進村的汽車越來越多,趙勝建拿出畢業兩年多做生意攢下的積蓄,與農戶達成協定:趙勝建投資為農家樂升級硬體軟體設施,農戶則接受客源、價格的統一管理。一個鬆散的合作雛形由此建立。

讓趙勝建沒想到的是,很快,農戶私自降價、背地裏接待遊客的事情開始發生,被發現了就對當初的協議翻臉不認人。一年多下來,雙方衝突摩擦越來越激烈。

唯有足夠大的市場和清晰的規則,才能解決中郝峪村的問題。反思和考察後,趙勝建開始在村裏增添攀岩、吊橋、真人CS(射擊遊戲)等遊樂項目,把中郝峪村由遊客的“歇腳地”擴展為旅遊目的地。

2011年,趙勝健註冊成立淄博博山幽幽谷旅遊開發有限公司,“公司制度,一股一票,再也不會重走責權不清晰、人人都是主人卻人人都不擔責的老路。”

中郝峪村的鄉村旅遊業開始以法人身份,登上市場經濟舞臺。

“家鄉發展了”的消息傳開後,漸漸地,順著辛泰線和山間公路,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回到了中郝峪村。甚至,有外村的大學畢業生也加入了幽幽谷。

2014年,村裏再次股改。出乎趙東強父子的預料,這一回,以勞動力、土地、林地、樹木、房屋等為資産,全村364人全部主動入股。最小的兩個半月大,最大的94歲。公司給每個村民頒發了股民證,每年進行分紅。在經營方面,則真正實現了統一定價、統一管理、統一標準、統一運營。

現在的中郝峪村,113戶中有103戶可提供住宿餐飲服務,卻再見不到鄰里間為客源鬧不愉快。在照顧弱勢家庭的基礎上,幽幽谷全部以市場為導向,客戶的評價決定了一戶農家樂能夠得到的資源。拼服務、拼軟硬體設施,成了村民們競爭的唯一方式。

中郝峪村的鄉村旅遊發展得如火如荼的同時,7053次列車上也出現了一些“怪人”,其中一位叫“可樂罐”,是位客運員。他們都穿著衝鋒衣,背著登山包,手裏還拄著登山杖。“去泰安方向的高鐵和快車多得是,他們為啥非坐綠皮車?”趙新華想不明白。

“遊擊隊”來了,“遍地的金子”亮了

56歲的東登金在源遷站工作已近30年。習慣了多年來冷清的站臺,突如其來的熱鬧讓他適應了好長時間。這些人是喜愛旅遊的驢友,7053次列車沿線各處,成了他們新發掘的旅遊地。

“山裏有水庫,有溶洞,有明清時的石頭屋……真沒想到在離城市這麼近的地方就有如此美景。”“可樂罐”索性成立了一個名為“鐵道遊擊隊”的驢友俱樂部,主要活動就是依託7053次列車,探索沿途旅遊路線。

剛開始進莊戶,驢友們老半天也遇不上一個人,更不用提能看到飯店。出來一天,食物和飲用水都得自帶。好不容易碰上一兩個留守老人,也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驢友們:“你們傻不傻,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可樂罐”心裏念叨著:“你們這兒,可遍地都是金子啊。”

似乎是突然間,4節車廂的7053次列車又變得人擠人了。為了增加運力,加挂一兩節車廂成了常事。如今,光是“鐵道遊擊隊”的成員就超過了3000人。

出了源遷站,能看到不少賣紅豆、地瓜、大蔥等農産品的地攤。曾經農民要起早貪黑負重去城裏賣菜,如今只用守在家門口等買家到府。在源遷站附近的源泉鎮上,泉頭河飯店的老闆老趙已經和店員忙乎起來。5年前,“可樂罐”和驢友第一次找到府吃飯時,這還是只有一間小屋的夫妻店。如今,老趙已把飯店擴建為兩層小樓。即便如此,遇到週末的中午,餐桌還是不夠用。

除了旅遊直接帶來收入,越來越旺的人氣也促進了大山裏規模化種植發展。2008年,源泉鎮南坡村村民李新民種下3畝獼猴桃,伴隨著國家對農村土地流轉和規模化經營的鼓勵,如今李新民等5名合夥人的獼猴桃種植園已有40畝。今年國慶假期期間,僅是入園採摘一項,李新民就售出了2萬多斤獼猴桃。按每斤15元計算,7天營業額達到30萬元。

為了提升獼猴桃品質,今年李新民還專程去紐西蘭考察。這個13歲之前從未踏出過源泉鎮的果農,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走這麼遠。

“遍地的金子”終於閃光了。

停不下來的小火車

王鵬大學畢業後考上了公務員,並在泰安安了家。父親王士滿平時在村裏處理公務,週末則去泰安看望3歲的孫子。

雖然早已買了私家車,王士滿依然每週搭乘7053次列車。除了方便,便宜是他選擇火車的一大原因。從北牟村開車去泰安,往返過路費和油費要近200元;乘坐7053次,往返票價只要18元。

和7053次列車的設備同樣具有年代感的,是它多年未變的票價。全程11.5元,站與站之間最低票價只需1元。目前,除了淄博、泰山、萊蕪和南仇四站可以提前買票外,其餘小站都是上車買票,並且免收補票費。“有剛上車需要買票的乘客嗎?”反覆響起的詢問聲,讓這趟綠皮車,又多了些公共汽車的味道。

低票價對應的不是低成本。綜合列車運作、維護,車上、站上工作人員工資,7053次列車每年虧損都在400萬元左右。

但這輛不賺錢的小火車,卻越來越停不下來。幾年前,由於多種原因,位於淄川區的口頭站被取消了。這引起了周邊居民強烈反響,經過多方協調,2017年口頭乘降所再次啟用。重啟當天,村民們敲鑼打鼓迎接7053次列車的歸來。

高鐵時代,全國像7053次這樣的慢火車還有80多對,大多經過貧困偏遠地區。在這些地方,慢火車不僅帶來便利,也可能帶來遊客和收益。在社會效益大於經濟效益的背景下,這些列車完成了向公益性慢火車的轉變。

“咣當”之間,趙新華也由鄉親們口中的“閨女”,變成了“大姐”“阿姨”。今年3月底,跑完最後一趟車,55歲的趙新華退休了。她終於也有時間當一次7053次列車的乘客,去山裏做一次驢友。

44年時間,7053次列車記錄了所有改變,也記錄了更多的期待。今年,趙勝建的女兒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為了更好的教育資源,他把孩子送到淄博市就讀。在其他村子,醫療、養老、環境保護也像教育一樣,需要更深入的改革來獲得發展。

不過,32歲的王鵬還是喜歡回老家。習慣了城市裏的快節奏,登上7053次列車就像登上了時光機。看著身邊的妻兒,聽著鄰座拉家常的聲音,在泰安生活了10多年的他,總會覺得農村才是自己的心靈的倚靠。

就像7歲的女兒離家前對趙勝建説的那句話:“爸爸,長大後我要回幽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