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龍背嶺的中年人,年輕時對火車和春運都有著深刻認識和記憶。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要知道,龍背嶺是遠在贛西上栗山裏的一個村子。按常理,他們年輕時,應該只會關心和熟悉自己一畝三分地的産出和種豆播谷的節令,不大會對山外世界有太多認知。

但是我忘了,龍背嶺的中年人,幾乎每個都曾在大城市裏生活過。龍背嶺上很多房子,就是用他們從大城市裏掙回的錢蓋起來的。

龍背嶺上的“孔雀”大約在1985年開始東南飛。先是一兩隻,然後是大群大群候鳥般。一年、兩年,在父母提心吊膽牽腸挂肚的念叨中,這些先飛“孔雀”簡單的家信中漸漸多了笑容,通過郵局薄薄的單子將家裏房子給翻新。龍背嶺,從此與南方沿海城市挂上了鉤。

時間到1990年,龍背嶺上更多年輕人在春風吹起的時節買好火車票。元宵前後,老舊的萍鄉火車站整個空間充斥各種氣息雜糅的味道以及陌生人滿頭滿臉的熱氣。我跟著叔伯們送堂姐堂哥上火車,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我看見站臺上密密麻麻擠滿興奮和充滿憧憬的臉龐。火車來了,乘車人太多了,柔弱的女子基本不可能擠進車門,得靠那些強壯的男青年先擠上車,打開車窗,外面托舉著將這些外出打工者連同大包小包從窗口塞進去。只要擠上了車,就好了。擠上車,留在村子裏的家人似乎便多了牽掛和希望。

去打工,擠得上火車是第一步。至於到了南方怎麼辦,基本不太愁。村子裏早幾年出去的人都説,沿海開放城市繁華超出想像,那裏工廠幾乎每天都在招工,只要你能吃苦,總能找到事情幹——至於工作辛苦程度,總比困在龍背嶺面朝黃土背朝天頂著烈日種田制磚更輕鬆一些吧?

當然,也並不是所有從封閉山村走出去的人都那麼順利適應廣闊而自由的新空間。也有找不到工作沮喪返回的,也有吃不了苦定不下心頻繁轉廠的,也有生病受傷遭遇挫折的。但外面的世界這麼精彩,出去過的人怎麼忍得住不再去。於是,因為種種原因返回龍背嶺的,往往過不了多久又會再次擠火車去往外面。多往返幾次卻沒掙到什麼錢後,家裏人看不下去了,調侃他們是在“修火車路”。

因為外出打工和送人去打工,龍背嶺的中年人,多數都對火車的擁擠和春運的繁忙有著切身體會。

其實,即使不南下打工,龍背嶺所屬這塊贛西地域的人,對火車也不應該陌生。早在二十世紀初,萍株鐵路(後來改稱株萍鐵路,成為浙贛線一段)就出現在這裡。人們可以看著鐵路往來,將一車車物品一車車人運向遠方。但卻很少有人能夠親自抵達遠方。對遠處的新鮮感和嚮往,他們只能在勞作間隙拄著鋤頭稍微走一下神感受一下,然後收回目光,繼續低頭固守田地耕作。

直到1978年春風吹起,直到這一陣陣春風從海邊出發,一路向內陸吹過來,吹得整個村子田野解凍。

元宵前後將村子裏的大姑娘小夥子們送走後,那些南方城市,廣州、東莞、深圳等等,從此就在村頭衛生所櫃檯上堆積的信裏活躍。那裏的繁華,那裏的忙碌,那裏的艱辛,那裏流水線上製作一雙鞋子要過三十多個流程,這些慢慢在打工者父母你一言我一語中拼湊出整個“廣東”模樣。

是的,春風吹到龍背嶺的時候,大家都去廣東打工。印象中,那時的年輕人,還並不將“青春”這樣的詞語挂到嘴邊,並不在一筆一畫寫給父母兄弟的信件中寫出“將青春揮灑在南方城市的流水線上”之類詞句。他們就像在屋子裏悶頭悶腦積蓄力量已久,突然看到春天推開半扇門,馬上帶著忐忑和興奮竄到一個開滿鮮花也長著荊棘的地方,迫不及待開始撒歡。

一邊撒歡覓食,一邊也觀察這個與偏遠龍背嶺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他們看到閃亮的夜晚,看到摩天的高樓,看到外國的同事,看到車水馬龍的街道,也看到口岸外面運進來的種種物品並親自使用它們。

2004年春天,我也成了這春風裏南下打工者中的一員,懷揣著父母為我準備的兩百六十元路費,到深圳——從贛西龍背嶺所在的福田,到廣東深圳福田。我更加真切地體會到前輩們,村子裏比我早十年二十年來到改革開放前沿陣地那批人的心理。是的,有新環境裏艱辛工作的辛苦,有新環境裏無處交流的苦悶,但是,更多是新環境新天地帶來的震撼與誘惑,你無法抑制住對整個大世界的好奇心和打破地域藩籬後的自由興奮感。

這種機會,過去困居於小村、小鎮的龍背嶺人想不到也不敢想。他們特別珍惜、特別努力:一邊珍惜機會努力自己生活,一邊想起依舊生活在村子裏的長輩和同輩。等到過年,就將其中一些過去從來沒有想過沒有見過的物品螞蟻搬家一樣往山村裏搬。

過年的時候,去車站接人又是一番熱鬧景象。打工者先是帶著大包小包回家,再是懷揣著嶄新的鈔票回家。於是,彩電、沙發隨著打工者進村。於是,龍背嶺人的髮型、屋裏的裝飾,隨著打工者回村也發生變化。再接著,連龍背嶺的房子樣式都由瓦房漸漸改為磚混結構的平頂房。

我好像還忘了告訴你,自從龍背嶺的年輕人迎著春風到沿海後,春節時龍背嶺也變了樣。似乎整個村子都被高亢或婉轉的流行歌曲瀰漫。先是磁帶和音響、“隨身聽”順著春風到這個贛西山村,再接下來,更多文化産品也來了。到最後,整個村子的文化活動似乎都有了“城市味”。

這一切,幾乎都是隨著春風,隨著往返沿海打工的年輕人以及借此通道抵達的氣息到來的。還不止這些!不止于打工者返鄉帶回錢物,更多精明人開始頻繁往返,將各種新奇事物從廣東運回贛西。最直觀的就是服裝。這個小城的人們總能夠及時跟上新的服飾潮流,一些萍鄉人甚至自認為這裡比很多省會城市都更“潮”——因為數以十萬計的打工者直接對接沿海。

連“沿海”這個模糊概念也在變化。過去龍背嶺人説家裏孩子在外面打工,別人馬上就知道這家孩子去廣東了。但春風持續地吹,很快這種地域指向就有了變化。

仿佛城市發展也如山野裏草木開花一樣有著次序。更多城市在改革開放大潮中發生變化,有了更多廠房,有了更大吸引力。慢慢地,打工的人不都往廣東走了,他們漸漸四散。於是,福建、浙江、湖北……都成了新的打工目的地。

打開的窗戶必然會持續放進越來越靈動和強勁的風。時間推移,再往後,這被春風吹拂過的土地,生機越來越盛。我們已經無法預知春風裏草木的生長速度和變化趨勢。遍地發芽的大地上,蓬勃生命目不暇接。

現在是2018年。這一年春天來得有些早。元宵過後半個月,春分節令就到了。龍背嶺上桃花即將開放,而沿河的柳樹和村子裏水泥道路兩旁的桂花樹,已經早早抽出嫩芽。春風吹來,整個春天都是溫暖的;春風吹來,整個龍背嶺已經生機勃勃。吃過晚飯,我在村子裏走動,從村頭到村尾,路燈照耀下,我找不到任何一戶人家還有一個遠離家鄉打工的人。

春風到此,我再不見“孔雀”乘著東風往東南飛。與此同時,我卻發現過年之後一系列以“春風”為名的招聘會在這個城市多個地方接連舉行。龍背嶺的年輕人,再無須趕著春運往南方去謀生。在家門口,在附近村子裏,已經有十多個工廠敞開嗷嗷待哺的大門,以誇張的招聘橫幅表達自己對勞動力需求的饑渴。

而在十公里外的隔壁縣區,我的一個朋友也在反覆拜託我為他開辦的加工廠找工人:你介紹村子裏的人來我這裡打工,待遇絕對不低,我還給你發介紹費。

這真是有趣的現象。要知道,三十多年前的春天,龍背嶺的人們為拜託早一步在廣東某條流水線上找到崗位的同村人給自家兒女介紹崗位,可是要賠著笑臉千恩萬謝的。

不知不覺中,浩蕩春風已經給祖國腹地的城市播下大量種子,一個個工廠發芽、生根,在贛西土地上蓬勃生長。春風到此,春風光顧龍背嶺。打工再無須跑到更遠處。村子裏的人在附近就能看到遙遠地方的各種事物。

讀歷史的人和寫歷史的人都看到了,春風到此,春風讓一個村莊繁花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