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媽媽快跑
路就像沒有盡頭一樣。30多個小區、六七十戶商家密布在差不多2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做外賣員的一個多月裏,張寧在這些小區和商戶間來來回回穿梭超過850次,跑了3190公里。在7月的31天內她送出770單,依然不敢停下來喘口氣。
電動自行車不停下來,女兒的生命就有希望繼續延伸。2017年3月,張寧的大女兒萱萱被確診為神經母細胞瘤,這種號稱“兒童癌症之王”的病迅速衝垮了她的家庭。這位32歲的母親試過網路募捐,也試過街頭跪地求助,如今把幾乎全部希望寄託在送外賣這條路上。
女兒剛確診的時候,她常問醫生“這病有可能治愈嗎?”後來,她越來越沉默,只問“能達到什麼效果”。治療神經母細胞瘤需要放療、化療和幹細胞移植手術,存活率能從30%提高到60%~80%。而這都需要錢。
為了給孩子治病,她和丈夫辭了工作,從老家河北辛集輾轉北京、上海、天津。家裏的驢、羊和幾乎所有值錢的東西賣完了。短短一年半時間,70萬元花光了,如今他們還欠著30萬元外債。
今年5月,孩子要在天津腫瘤醫院做第二次幹細胞移植手術,一家人在醫院旁租房子。日子過得捉襟見肘,1600元的房租也快拿不出來了。張寧決定把孩子交給奶奶,和丈夫去送外賣,賺錢養家還債。“因為這份工作比較靈活,女兒有情況可以隨時趕回去。”
張寧在每天早上9點開啟接單系統,她隨時準備跟著接單成功的“嘟嘟”聲響離開家。每天從早上9點忙到晚上10點,一個月至少能賺5000-6000元。有時,這還不夠萱萱在移植倉一天的費用。
夏天的柏油路面蒸騰著熱氣,可以“攤雞蛋”,張寧總是全副武裝,瘦弱的身軀套在一件大一號的騎手服中,兩身工作裝每天輪換,藍色的頭盔壓著一頭齊耳的短髮。暴露在衣服外的皮膚被曬得黝黑,嘴唇也因長期日曬而缺乏濕潤。只有電動自行車把手上套的那雙粉紅色hello kitty遮陽手套,透露出她愛美的心思。
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少時的她曾經因父親重男輕女,把農活都交給她而不是哥哥幹感到忿忿不平。自己暗暗發誓以後不做體力活。高中畢業後,她學過理髮、珠寶、串珠、編發,和朋友合夥開美甲店。
女兒出生後,她把類似的希望也寄託在這個孩子身上。從萱萱出生起,張寧為她拍了1000多張照片,教她讀書、寫字、畫畫、溜旱冰,給她編織齊腰的長髮。開始接受治療後,萱萱的身體越來越瘦弱,頭髮也一把一把地掉,張寧半夜偷偷給孩子剪短頭髮,將剩下的編成一縷一縷的小臟辮。小臟辮也脫落後,張寧就給女兒買紅衣粉鞋,怕她“被認成男生”。
但張寧沒辦法阻止自己越來越不像個女人。從前的她長髮烏黑,梳厚厚的劉海,“為了顯年輕”。為進移植倉陪伴女兒,她的頭髮越剪越短。過去臉上畫淡粧,如今出門抹一層防曬霜就能“管一天”。
下午2點以後,單子變少,張寧才可以暫時回家休息,吃點“卷子裹香油”,就著米粥或白水咽下去。在外面跑起來,她可以連續個兩三個小時不喝水,直到閒下來,才去買1.5升的礦泉水,一口氣猛灌半瓶多。
有時遇上大暴雨,街上的積水都到膝蓋處,訂單一來也得出車。幾位同事的電瓶都因泡水而出故障,她慶倖自己的車比較新,“挺住了”。只是一次突遇大雨,她沒有雨披,還因為輪胎打滑摔倒在路旁,自己爬不起來,幸好被路過的計程車司機扶了一把。
風吹、日曬、雨淋,她把這些當作有趣的見聞講給孩子聽。但在採訪中,她對記者説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來的”。
她曾被騙過錢,絕望過,甚至想到死。去年,積鬱成疾的父親被診出癌症,母親摔斷了腿,她回老家照顧雙親。丈夫的銀行卡被電信詐騙騙走了5萬元,那是為女兒治病準備的最後一筆錢。他們去報案,但被警方告知追回希望渺茫。她大哭一場,大半夜要出門,母親死死拽著她的手不放,讓她清醒了過來,決定“繼續活下去,活一天是一天”。
在孩子患病前,她從沒去過大城市。去了之後,她發現這些城市的腫瘤醫院、兒童醫院被塞得滿滿噹噹,一張床位都要等上半個月。她見過一些昨天還在叫“阿姨好”的孩子第二天就沒了蹤影,也見過無數家庭像她家一樣疲於奔命。在病友群裏,他們少談金錢,“因為各有各的路”。
她聽説,有一對“城裏的”夫妻依靠“厲害的人脈”,輕輕鬆鬆籌集了幾十萬元;也有一位年輕的父親每天泡在直播軟體上,和大佬互動拉粉絲和打賞,也賺得不少。
她自己想過各種籌錢的方法。她試過水滴籌,但轉發捐助的都是親友,“錢都借過一圈了”,最終籌集了十幾萬元;做過一陣“快手”,可是“面子薄,不會拉關係”,也沒精力,就慢慢打消了念頭。
在第二次進移植倉手術前,她曾帶著萱萱在兒童醫院旁的人行道上跪地乞求,一些孩子停下了腳步,又被大人拉走。收到的錢也是1元、5角,一天只能籌到100、200元。
“只要能救女兒,我做什麼都可以。”她告訴記者。
剛開始跑外賣時,她害怕被投訴,因為會被扣錢。她認路本領不好,客人跟她講“東西南北”,她難辨一二。從白天跑到黑夜,一些街道路燈幽暗,她也曾被街角燒紙錢的人冷不丁嚇到過。
但為了賺錢,張寧大部分時間都在奔跑。不管是幾十瓶飲料還是兩隻10多斤重的大西瓜,她二話不説提著就上樓。客人住在十幾層,等不及電梯,她就兩級臺階並作一階,比電梯先到。
她開玩笑説這些力氣都是“抱孩子練出來的”。每次萱萱做完手術後,都沒有力氣,她和丈夫只能輪流抱著走。在女兒得病後,她甚至還學會了打針。
做完兩次幹細胞移植手術和一次化療後,7歲的萱萱顯得比同齡人瘦弱許多,修長的雙臂和雙腿就像竹竿一樣,襯得掉光了頭髮的腦袋更加醒目。幹細胞回輸導致身體發黑,夏天的裙子掩不住胸口巨大的疤痕。
由於手上的錢越來越少,在第二次移植手術後,儘管萱萱的血壓還沒完全穩定,張寧一家和醫生商量,還是決定讓孩子提早出院,每天去醫院檢查。她聽説還有更先進的免疫治療,一打聽到至少50萬元起步時,她感到無能為力。
張寧從不把這種擔憂寫在臉上。當訂餐的客人把門打開小小的一道縫,她會滿臉笑容地遞上外賣,説一句“祝您用餐愉快”;遇到一些面熟的客人,她還會主動打招呼,“阿姨好,又遇到您了”。
只有當張寧離開後,這些客人才會收到短信:“您好,我是剛才給您送外賣的送餐員,同時也是一位腫瘤寶寶的媽媽。如果可以的話,麻煩幫忙點一下非常好評(超讚),每個超讚會給我增加3角錢的獎勵,謝謝您的愛心和鼓勵,在送餐途中肯定有做的不週的地方,我會努力完善並盡心完成每一單!”
張寧所屬的外賣站站長張世倫告訴記者,他也是後來才發現張寧的難處。他記得,當時張寧來面試時看起來很焦急,但沒有透露自己的境況,“可能是怕我有顧慮吧”。他承認,自己的確擔心過,“畢竟這屬於高危工作”。這是他管理這個站點以來招進的第一個女騎手。
張世倫説,在這個外賣站裏,有從石油公司下崗的東北大漢,也有創業失敗轉跑外賣的大學生。在他看來,“網際網路救活一批人”。
剛剛過去的7月,張寧一共跑了700多單,有幾天完成單量還登上了他們站點榜首,好評數也位居第一。
女兒的飯菜,張寧只有在送外賣的間隙才能帶去腫瘤醫院。移植倉只有一個接近地面的窗口可供病人家屬送餐,每天規定的探望時間只有早、中、晚3次。同院的一位病友記得,張寧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把飯盒往窗口一放就得匆匆離開。
只有在回收飯盒時,張寧才有時間停下腳步,隔著探視窗的玻璃給女兒打電話,向她豎起大拇指,比劃勝利的手勢。有時候誤了點,通往探視窗的通道已經大門緊閉。女兒只能和她通手機視頻,委屈地對她喊“壞媽媽,都不來看我”,她向女兒道歉,但下一次依然沒法準時。
和其他7歲的孩子一樣,萱萱長大的願望是“做模特”,也愛撒嬌,有時埋怨媽媽老管她,不讓她吃雪糕,也不讓她用手機看太長時間的動畫片。張寧有時也會哭笑不得,對女兒説“你現在吃一支雪糕就要幾萬元”“等你長大了愛去哪去哪,我不會再管你了”。
萱萱還是顯露出同齡孩子沒有的成熟。雖然她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具體得了什麼病,但已能輕車熟路地跑到醫院驗血的地方,驕傲地指著化驗單對媽媽説“我的血小板升高了”。每當下雨的時候,會打電話叮囑媽媽“不要出去跑了”。打電話時,只要聽到風聲她就知道張寧正在騎著電動自行車,立馬挂斷電話。
張寧的內心其實一直暗自愧疚。孩子的同齡人已進小學,而萱萱只能窩在10平方米的移植倉或出租房,陪伴她的除了親人,只有手機裏的動畫片。她曾經最愛陪孩子唱兒歌,但現在每天回到家,實在累得不行,一沾床就倒下,連抱孩子的力氣都沒有。
感覺撐不下去時,張寧就翻翻以前的照片和視頻,那時她愛笑、愛拍照,一家三口一起去公園、游泳池,生活沒有那麼多灰色。
萱萱患病前旱冰滑得溜。前不久,張寧還發過一個小視頻。萱萱扎著兩隻係著紅飄帶的丸子頭,身穿紫色小毛衣裙,腳蹬一雙旱冰鞋,一陣風似地從遠處衝來,掠過她身邊,向鏡頭眨了一下眼,又滑向遠方。那是2017年2月錄下的視頻,距離萱萱被檢查出患神經母細胞瘤不到一個月。
2018年年初,7歲的萱萱許下新年願望。看見有的孩子爸爸媽媽因為生病不要他們,她“希望所有人都愛萱萱”,知道“看病花了很多錢,她希望長大後能掙回來”,她還想去學校、植物園,去大海上坐輪船。但張寧只願女兒未來身體健康,多一些活下去的希望。
萱萱的主治大夫、天津腫瘤醫院兒童腫瘤科李傑告訴記者,目前萱萱的病情可以説“基本已臨床治愈,只要按時復查就可以”。
對於張寧來説,一切還沒有結束。“孩子承擔痛苦,但大人要承受更多”。
只有當駕著電動自行車在馬路上行駛時,她才覺得有一刻的自由。儘管因為長期握緊旋轉把手,手指肚都磨出了老繭,肩膀也因長時間緊繃而感到疼痛。女兒剛患病時,她曾整夜地睡不著覺,如今心理的負擔終於轉換成身體的勞累,換回了久違的睡眠。
她依然不敢放鬆任何一天。許多外賣員喜歡在夜幕降臨後馳騁,因為道路暢通,涼風襲人。但張寧想了想説,自己還是最喜歡中午和傍晚時分,這是最忙碌的時候,“單子多”,也意味著她離給孩子許諾的未來更近些。(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