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是舊的,鞋是“新”的。去派出所辦理落戶上海的手續時,沈美蘭身上的藍色制服已經穿了很久,腳上的帆布鞋倒是第一次穿。她在清理一個垃圾桶時發現了那雙鞋,帶回家清洗乾淨。即將正式成為一名上海人的那天,她特意換上。
這是沈美蘭的大日子。作為上海楊浦環境發展有限公司海傑保潔分公司的一名環衛工,她曾無數次踩過這座大都市的柏油路面,但這一次不一樣,她終於要走向“更有奔頭的生活”。
6月13日下午兩點半,沈美蘭坐到了辦理居民戶籍的櫃檯前,等了18分鐘就辦完了落戶的全部手續,但她走到這裡,用了18年。
18年前她27歲,雙腳剛剛從老家的水稻田裏拔出來。她和老公一起,從老家江蘇宿遷出發, 坐七八個小時的大巴車,來到上海。那一年,老家宿遷剛由縣級市改成地級市不久,上海地鐵二號線一期工程剛剛建成通車,第一批三峽庫內移民抵達上海市崇明島落了戶,整個上海戶籍人口為1321.63萬人,有16.14萬人是從市外遷入的。
她成為一名環衛工人,她的老公後來學會開車,去一家物流公司做了司機,常年跑東北線路。他們是城市裏最普通的農民工中的一員,也是讓這座城市運轉良好的螺絲釘中的一顆。她説那時根本沒想過自己能在大城市有一席之地。
來上海時,她的兒子剛上小學。“學費都不知道哪來,家裏窮死了,炒菜的油都沒有。”
為了供兒子唸書,夫妻倆在上海拼命工作,兒子不得不留在了老家。電話裏,兒子總是追問她:“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
“等你考上初中就回。”她答。可是等兒子上初中後再問她,她又改口説:“等你考上高中就回。”
這句不斷遞進的答覆,在兒子上高中後變成了“你考上大學就回”。但兒子沒有再讀下去了,高中畢業後當了兵,退伍後回老家,在一家電商平臺做售後工作。而她,則一直留在上海,打工,賺錢,讓生活繼續。
她每天上崗都比規定的提前15分鐘,剛入職時她負責清潔的路段,如今是由4個人一起掃的。她曾因勸養狗的人注意收拾狗糞被罵哭過,也有人一邊扔垃圾一邊衝著她喊:“我要不扔垃圾,你就下崗了!”
她曾冒著雨在馬路上揮動掃帚,怕天晴之後泥水被太陽一曬,板結在馬路上不好掃了。就算在騎著電三輪上下班的路上,她也會隨時停下,拿著手裏的鉗子,把綠化帶裏的垃圾撿出來,即使那根本不是她負責的區域。她甚至表示,“我掃的街道比自己家裏還乾淨”。
沈美蘭的工作“上六休一”。每個工作日淩晨4點,她就需要站在街道上,拿起掃帚,將所有礙事的東西掃開。
她在2013年獲得了“全國優秀環衛工人” 榮譽稱號,在2015年成為“2010—2014年上海市勞動模範”。正是這些榮譽,讓她擁有了落戶上海的資格。
淩晨4點或許是這座城市最寂靜的一刻,整條街道上,最大的聲響是掃帚擦過地面的聲音。當沈美蘭披著薄薄的晨光揮動掃帚,將煙頭、紙屑歸攏到一處時,她覺得“心裏踏實”。
每天的第一輪清掃需要在7點之前完成,隨後,早高峰的車輛和人群掀起塵埃留下垃圾,讓她之前3個小時的工作幾乎前功盡棄。接下來她必須一遍遍反覆清潔,直到中午12點下班。
沈美蘭負責的地段位於五角場環島商業圈,那是上海市4個市級副中心之一,也是楊浦區“對外展示的重要窗口”。5條發散型大道在環島的“巨蛋”處交匯,其中向著西南方向延伸的四平路北段,就是沈美蘭負責清掃的路段。
這條路是上海最繁華的地段之一,穿著時尚的都市男女在地面與地下穿行,被高檔的商務寫字樓和大型購物中心環繞著。奢侈品門店、連鎖餐廳與休閒娛樂場所拼成一個光鮮的世界,這個世界與沈美蘭近在咫尺,她卻從來沒有真正踏入過。她和她的同事讓這裡保持清潔,環島巨蛋甚至能達到“席地而坐”的衛生水準,但她從沒在這裡的餐廳吃過飯,也沒在這裡買過衣物。
其實她本就很少給自己買衣服,環衛工制服是她最常穿的。網購興起之後,她也曾試著給老公買過幾件大碼的衣服。她給自己也一買了兩件,卻感覺不合身,“還不如穿工作服好看呢”。
偶爾她會撿到狀況不錯的鞋子,合腳的洗乾淨留著穿,不合腳的就送給其他同事。“有時候我感覺自己買的,還沒有撿的品質好。”
那些撿來的鞋並沒有帶她到過很遠的地方。這座城市太大,她剛來到這裡時,東一條西一條的道路“看著都一樣”,讓她眼花繚亂,從住處走到單位都足以讓她迷路。那時候沒有智慧手機,她不會看地圖,也不會看街道邊上的路牌。
她和老公租房子住,一個月五分之一的工資都拿去付了房租。兩口子還遇見過一次火災,那時他們剛來上海40多天。隔壁的火殃及她家,幾乎把一切都燒掉了。她和老公一個抱著被褥,一個抱著鍋逃了出來,兩人隨後面面相覷。“抱著這些東西出來幹嗎啊,有什麼用?值什麼錢?”
第二天,還是鄰居幫她從廢墟裏撿回了身份證,讓她免於回鄉補辦的奔波。這場火也讓她只剩下一件穿在身上的單衣,沒了厚衣服過冬。單位裏同事湊錢捐衣給她,才幫著她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日。
那時,她從沒試圖了解過上海的落戶政策,始終覺得“根本不可能”。
2005年之後,沈美蘭成了五角場區域的一個保潔組組長,手底下管著幾十人,給他們分配工作,也把自己在工作中總結出的經驗教給新來的同事。作為外來務工人員,她最多只能當到組長了。再往上的班長,只有上海本地戶籍的員工能當。
掃帚帶來的榮譽,頭一次把她的希望點燃了,一條坦途似乎突然鋪展在她眼前,可等她帶著申請材料踏上去後才發現,這條路,仍然不是一帆風順的。
她被兩個證明擋住了。一個是由於她的老公曾改過名,這讓她的幾個證件名字對不上了。這件事倒還算好解決些,真正叫她為難的是另一件事——她的兒子沒有辦理過出生證明。
她需要這個來證明自己沒有違背計劃生育政策,她也的確從來沒違背過。每年兩次,沈美蘭會被老家那邊催著回去體檢,以確認她沒有在外地偷偷懷孕。這樣的催促,直到近些年她年齡大了才停止。
她和老公只有一個兒子,但沒有出生證。“我們那裏那時候,生孩子哪給辦這個啊,只給寫個條子。”她對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回憶。
時隔多年,那張條子她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去了。補辦的手續進展得極慢,而這個環衛工人很難在工作日抽出時間,回到老家盯著這件事,她用了三四年,才終於把這張出生證明辦了下來。
時間拖得太久,沈美蘭一度已經心灰意冷,對落戶不抱什麼希望了。幾年間,她一邊有一搭沒一塔地等著老家那邊的消息,一邊不再奢望上海這邊的消息。無論如何,生活還是得繼續。
直到今年,單位領導再次找到她,問她申請材料準備得怎麼樣了。沈美蘭這才發現,自己似乎仍然有機會成為上海人。這個機會雖然一波三折地遞到她手上,卻也沒有她想像得那麼渺茫。
成為上海人的最後一點障礙,終於被掃開了,沈美蘭成了楊浦區第一個落戶上海的環衛工。直到現在,她都覺得整件事像一個突如其來的夢。
沈美蘭成了同事們的榜樣,同組的環衛工提到她,有的羨慕,有的佩服,有的把她當做楷模。但她的經歷並沒有讓其他人覺得可以被複製。楊浦區共有3300名環衛工人,其中有2300名農民工,對他們而言,落戶仍然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前幾天她剛聽説,按照現在的政策,如今擁有戶口的她,才有資格住公租房。今年年初她作為上海市人大代表,參加了上海市第十五屆人民代表大會。她的一項重要提案是“逐步為農民工提供公租房等安定的住所,讓5萬從事環衛工作的農民工在上海安心工作,全心奉獻後有一個安穩的晚年”。
這個提案與她的“加大城市衛生宣傳”“推行垃圾分類”等建議一樣,都是基於她這些年的切身體會而來。這也是她想到的第一個提案。
“我是為我們所有農民工提的,我們遠離家鄉,最困難的就是居住地問題。希望能為農民工租房考慮一下。”她説。
她的家人也把她當作了榜樣和驕傲,老公和兒子都説要向她學習,更加努力工作。他們也都心疼她的疲累,兒子參加工作之後,買了一個按摩椅給她:“媽媽您太幸苦了,累的時候,可以按摩一下。”
這讓沈美蘭開心極了,驀然發現自己缺席的18年裏,兒子悄然長大了。這缺席也讓她感到遺憾,每每想起,都要紅了眼眶。
沈美蘭準備試著把上海當做家了,她想把兒子接來,一家團聚。她也有了轉正的希望,將來退休後將擁有更好的社會保障。(張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