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蘇萌山水醒,農家歲首又謀耕。”立春伊始,草木萌發,自然萬物昭示著民間春耕大忙的季節已至。
而在舊時黔東南一帶,春耕之始,是由一個個手端木製春牛,挨家派發春貼、唱春詞的春官拉開序幕。春官通過“説春”告知農民,春回大地,新一年的農事即將開始,並送上印製的“二十四節氣”春貼,讓農民早知來年歲月,不違農時、及早耕作。
如今,時過境遷,飛速變換的時代裏,説春這項綜合性民俗活動已然失去了它“勸農行耕”的實用功能,轉而成為石阡特有的農耕文化遺存及農耕文明的歷史見證。如今,每一個往來于村寨之間,説唱於家家戶戶的“送春人”,都是“石阡説春”的“倖存者”。
這些説春“倖存者”,在不同時代的“説春之旅”裏,有著自身對説春的不同理解與認知。
封複元:傳播春時是祖輩留下的“業”
“太子調頭要出門,主家忙把香紙焚,燒香不論男和女,舍財不論富和貧......”儘管時間逝去太久,石阡縣花橋鄉坡背村81歲的春官封複元,依舊能清晰地吟唱出一首又一首完整的春詞。
千年歲月無聲消殆,但年復一年的時令節氣,依然深烙在那些“隨春而行”的春官心中。提及“説春”二字,封複元的思緒飄得很遠。於是,一段封氏説春的久遠歷史,在老人略微低沉的話語中徐徐展開。
縣級非遺傳承人封複元
相傳,唐朝開國初年,大封功臣,封氏兄弟封福興、封福憲立下戰功。應二人請求,當朝天子封給他們“子孫官”,即世襲“春官”。“春官”掌管一個地方的禮節,需每年向封地百姓講農事季節,勸誡一年之計在於春、及時行耕。
“起初,春官不是‘説春’而是‘派春’。直到明朝起,春官才走家串戶‘説春’。”封複元解釋,最初春官只需將“春貼”印製出來交官府發給百姓,收取一定錢糧即可。改朝換代後,有的官員不執行舊禮制,認為封家既是春官,知禮知春,就該説給百姓聽。於是,春官“説春”由此開始。
古時的祭祀儀式非常講究,春官們要穿戴祖傳的蟒袍、玉帶、烏紗帽、粉底靴,手端春牛,前往城南登上高亭,演講“一年之計在於春”的道理,再到府衙赴“迎春”宴,將“芒神”(農民形像)、“土牛”(耕牛)陳列于土王廟供奉。如今祭祀儀式已經完全簡化,僅限于春官在家中簡單祭拜。石阡縣文化館供圖
據《石阡府(縣)志》載,明清時代,每歲立春之日,石阡府要整裝集隊,扎芒神和紙牛、迎春于東郊、打馬遊街、大擺筵席、行鞭春禮,然後赴城南“勸農行”。而知府除了要“勸農行耕”,還需帶頭犁田等。
“儀式過後,知府會發一個大拇指左右長度的銀制牌子給春官,以此表明春官身份。”1949年,12歲的封複元開始跟隨叔叔到鎮遠、施秉、天柱、劍河等黔東南一帶村寨説春。
封複元回憶,從縣知府領取“執照”後,春官就開始走村串寨説春。那時春官們常是三五人一隊,到村後分工合作。“我們有個規矩:‘幹寨不干家’,意思是每到一村,無論村民貧富,説春不能落下一家。”
春牛也叫“土牛”,身披紅布和麻線。春官來到主家説春,主家除要備香、紙迎接外,還需備上麻線或五色線,及幾串紙錢挂在“春牛”上,讓春官走時能為主家帶走“五瘟”(即五方瘟神)。
説春少則花上十來天,多則長達兩個月,於是在封複元的説春之旅裏,多了一個裝有換洗衣物的布囊。説春于他而言,不只是一門謀生技藝,更多的是擔負著祖輩傳下的責任。
除卻春官身份,封複元與一般百姓並無差異。説春結束後,他仍需回歸日常,面朝黃土背朝天,用勤勞的雙手向大地討生活。
在封複元看來,解放前夕,是説春發展的鼎盛時期,説春不再有地域、姓氏之分。每年立春前後,春官們活躍于全縣各鄉鎮村寨,為百姓送上一份份隆重的春天“節氣書”。
解放後,因人們生活方式、思想觀念改變等因素,“説春”這場象徵春天的儀式被迫中斷,暫時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封武:“説春”謀生成過往
封氏説春有規:“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
於是,封武與兄弟三人自小隨父親封複元學説春。
説春分“説正春”和“説花花春”兩種。“正春”主要為“二十四農事節氣”“漁樵耕讀”“牛根生”“四大布洲”四首,春詞多為吉語,內容涵蓋歷史、神話、勞動、生活等方方面面,描寫天地形成與萬物化育。“花花春”便是即興説春,需要春官根據主家行業,三言兩句説根源,能夠口才流利地見子打子、見啥説啥。
1979年,實施改革開放後,石阡説春得以復蘇興起,沉寂多年的春官們,在立春之後再次踏上蜿蜒的鄉間小路,開啟説春之旅。
説春講究時間,宜一早一晚。圖為春官到農戶家中説春。石阡縣文化館供圖
1985年,15歲的封武正式跟隨父親外出説春。“第一次出去説春很不好意思,有點緊張和膽怯,就跟在父親身後看他怎樣做。等到從第一戶人家説春出來後,就慢慢熟練了。”
起初,説春于封武而言,更似一次外出謀生的旅程。
每逢立春,青草還未露尖,他就得像無數春官一樣,手持“春牛”、肩挂布兜、送“春”到府、送福到戶。當主家收到送春祝福後,可視自家狀況給些報酬。“每年説春所獲報酬,多則上百元,少則幾十元,都是用來貼補家用。”
春官外出前要雕刻兩塊模子,一塊雕二十四節氣,一塊雕財神。模板刻好後刷上黑墨,再用紅紙印刷“春貼”。如今,在坡背村仍有許多人在自家屋內貼上“春貼”。圖為“春貼”。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新鮮事物的不斷衝擊,説春的風氣日漸衰微,靠説春謀生已然不是明智的選擇。1993年左右,年輕的封武選擇外出務工,直至2009年才返村發展。
2011年,“石阡説春”被國務院公示為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項目,以往春官們用以謀生的説春,終於在文化傳承中尋得一席之位。但此時,許多年輕人外出務工或就學,説春出現傳承斷層現象,組織説春愈發艱難。
在為説春感到自豪之餘,封武更加意識到説春傳承的重要性。“我把春詞唱本複印下來,讓孩子們一定要學會。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習俗,得傳承下去。”
手抄的“正春”春詞唱本。
封青海:傳承為續“非遺脈”
説春不僅是為延續中國傳統習俗,更是對傳統文化的傳承與保護。封青山與弟弟封青海理解父親的用心良苦,也深知自己肩上的“傳承重擔”。
為確保“二十四節氣”的存續力和代際傳承,2014年5月,省文化廳在文化部非物質文化遺産司的直接領導下,成立“二十四節氣保護工作組”,聯合製定了《二十四節氣五年保護計劃(2017—2021)》。
2017年,封武(中)與兒子封青山(左)、封青海(右)一起參加説春大賽。封武供圖
同年,石阡縣花橋中學將説春納入特色課堂教學,並多次舉辦説春比賽,讓説春這一古老的藝術形式,在傳承中得以弘揚。彼時在花橋中學就讀的封青海,通過課堂學習,愈發加深了自己對説春的認同感與自豪感。
在同齡人中,封青海的説春功底更勝一籌。究其根本,源於他對説春的喜愛。“小時候睡覺前,父親常會説起他外出説春的經歷,説到興起還會給我們唱上幾段。那時候,我就十分喜歡説春的腔調。之後遇到聽不懂的春詞,會找爺爺多唱幾遍給自己聽。”在封青海看來,爺爺封複元似乎有著唱不完、説不盡的春詞。
“在學校,我還會經常給身邊的同學朋友唱春詞,説起封氏説春的歷史,他們也十分喜歡。”在貴陽一所職校就讀的封青海,讀書期間也常把“説春”二字挂嘴邊。
2014年,“説春”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産走進花橋中學。
2016年11月30日,中國“二十四節氣”正式列入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人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石阡説春”作為“農曆二十四節氣”習俗,入選非遺擴展名錄。
曾經一度沒入塵埃的説春文化,如今在石阡大地上正重新煥發生機。
而這一切,除卻春官們因文化自信的日益提高,自發性地保護傳承説春外,也得益於當地縣委、縣政府積極投身傳統文化保護,以活動、培訓班等為載體,細心呵護這一難得的非物質文化遺産。
“要讓更多人知道説春的文化內涵和歷史底蘊”,成了17歲封青海的目標之一。而學好説春,把説春傳承下去則是他在“説春之旅”中深植於心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