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楊儷萍和朱曉東一起參加朋友的婚禮。
2017年11月22日,楊儷萍30歲冥誕。家人在她的照片前擺上了蛋糕。
2017年11月29日,楊儷萍原來班級的家長們來到庭審現場,對楊家表示支援。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攝
2016年5月28日,楊儷萍(左一)在婚禮上向親戚們敬酒。她沒穿婚紗,只穿了白色蕾絲上衣和牛仔褲。A12-A13版圖片(除署名外)均為受訪者供圖
自首的前一晚,朱曉東幾乎打了整夜的《王者榮耀》,從晚上十點到清晨四點。其間他出過一次門,繞過六個垃圾桶,把亡妻楊儷萍的手機、身份證扔進蘇州河的一條支流。
他還試圖在陽臺的晾衣架上自殺。可晾衣架斷了,只得放棄。
105天前,朱曉東扼住了楊儷萍的脖子,導致其機械性窒息死亡。
105天裏,他用楊儷萍的身份證和別的女人到酒店開房,通過楊儷萍的支付寶賬戶給自己轉錢,從楊儷萍的信用卡裏透支十多萬元到南京、海南、徐州、南昌、無錫、南韓首爾等地旅遊。
親友們以為楊儷萍仍然活在世上。她的微信照樣與好友進行文字互動,朋友圈裏圖文並茂。但她的手機出了故障,無法進行語音交流。每當有人打來電話或發出語音聊天邀請時,都會被告知只能用文字溝通。
2017年11月29日,朱曉東故意殺人案在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一審開庭,公開審理。被法警帶進法庭時,他身穿一件深藍色單衣,身形消瘦,面容清秀。
法庭上,朱曉東講述了他與楊儷萍的交往,以及殺妻藏屍經過。除去殺妻藏屍的部分,他和楊儷萍的婚姻與普通人沒什麼不同。
“奶油小生”和乖乖女
30歲的朱曉東是上海本地人,10歲那年,父母離異。他的初中同學曾經告訴楊儷萍的父親,初二那年,朱曉東因參與搶劫被警察當場抓住。初中畢業後,朱曉東升入上海市南湖職業學校,19歲便離開校園走入社會,成為上海某商場的店員。
在同齡男孩中,朱曉東屬於比較漂亮的那種,與演員胡歌有些相像。用楊儷萍父親的話説,他是個“奶油小生”。
2007年,剛滿20歲的朱曉東不甘平庸,報名參加了東方衛視的歌唱類選秀節目“我型我秀”。張傑、薛之謙、戚薇等歌手,都是在這檔節目中成名。
朱曉東是那年中性風格的代表選手,被粉絲們視為“王子”。在他“乾淨得讓人心動的臉龐和純凈如初的眼神”中,不少女孩為之心醉。
如今,網上已經很難查到朱曉東是在哪輪競爭後慘遭淘汰的。但“我型我秀”沒能改變他的人生。選秀後,他又回到商場,繼續做銷售員或陳列員。有時,只做幾個月便辭職走人,在多家商場間輾轉切換。
儘管收入不高,參加過選秀的朱曉東卻過著出手闊綽的日子,吃穿用度十分講究。他頻繁出入酒吧,花幾千塊買一件衣服,還在網上賭球,欠下一屁股債務。
2013年夏天,朱曉東在一次聚會上遇到了與他同歲的楊儷萍。和朱曉東一樣,楊儷萍也是個漂亮的人。她長髮披肩,皮膚白皙,大大的眼睛顯得乖巧可人。
楊儷萍同樣是上海本地人,父親曾是軍人。幼年時,她家和三戶親戚擠在一處60平米的小房子裏,平輩的三個姐妹裏,她最小。
“她從小就生得好看,也愛打扮,燙個小卷毛,長長的睫毛眨巴眨巴,像個洋娃娃。”楊儷萍的表姐對新京報記者回憶,表妹自小被人護著長大,安靜溫順。她沒和誰大聲説過話,也沒和誰紅過臉。受了委屈時,就自己躲起來,偷偷哭。
高中畢業後,楊儷萍考上了上海師範大學中文系。她喜歡看張小嫻、張愛玲的書,依然是宿舍裏最安靜、最溫柔的一個。同宿捨得毛毛(化名)記得,楊儷萍只生過一次氣:同學忘了通知她電腦考試時間,害得她只能補考。不過第二天,她又高興起來。
與朱曉東相識時,楊儷萍已是上海市晉元高級中學附屬學校小學部的語文老師。在上海,晉元附校是重點小學,想在那裏做老師,要經過面試、筆試、政審、體檢等好幾輪競爭。大學畢業那年,楊儷萍通過層層選拔脫穎而出。
在一段2014年上傳的公開課視頻資料中,楊儷萍穿著青藍色T恤,外面套了一件灰色針織衫。她講課時聲音輕柔,不時跟台下學生互動。
楊儷萍也有與乖乖女不同的一面。她幾乎不和父母分享自己的生活、工作,不時會向家人遮罩一些微信朋友圈。當初她到晉元附校應聘的事,她的父母是校長來家訪時才知道的。
她還喜歡日本視覺係藝人石原貴雅——一個打著眉釘唇環、全身文滿刺青的搖滾歌手,很酷。她用“382”為自己的微網志昵稱結尾,在日語發音中,那是石原貴雅名字的諧音。
不太滿意的女婿
在楊儷萍眼中,朱曉東大概也是一個很酷的人。
他們相識後沒多久,朱曉東就消失了。再次出現時,他告訴楊儷萍,自己離開是因為腦中生了腫瘤,治療無望。離開後,他獨身前往西藏,住在雪山腳下,喝雪水,吃野兔。後來他的頭不疼了,到醫院復查時發現病已痊癒。直到此時,他才回來,鼓起勇氣追求她。楊儷萍向朋友轉述時,感覺他很“神”,一臉崇拜。
朱曉東還有一個很酷的愛好,飼養冷血動物。蜥蜴、蛇、蜘蛛等,最多的時候有十幾隻。他把它們放在玻璃櫃裏,一個一個碼在墻邊,佔了半面墻壁。據媒體公開報道,他養的蛇、蜥蜴以老鼠為食,所以他又開闢出一片區域養老鼠。
2013年9月,楊儷萍與朱曉東確立了戀愛關係,但她的家人並不知情。直到一年後,楊儷萍發了二人同去參加婚禮的朋友圈,家人才知道她交了男友。
照片中,朱曉東穿著白襯衣、黑西裝,胸前別著一朵紫色的花,背頭油亮。楊儷萍挽著他的手,抿著嘴笑得很甜。
楊儷萍告訴父母,朱曉東體貼、孝順、愛乾淨,對她很好,還會給她做飯。在旁人眼中,他們是甜蜜的一對,進進出出永遠牽著手,吃飯時互相夾菜。楊儷萍的同事們還見過朱曉東來學校幫忙出黑板報、收拾東西。
有時,楊儷萍會在朋友圈裏秀恩愛。比如朱曉東起大早搶購iPhone7,她會發一條“7點半鬧鐘起來給我搶ip7,聽他説點進去的瞬間就沒了,鬱鬱寡歡到現在,説自己是廢物,打電話問‘內買’,也是沒有。笑醒,就算沒買到我也開心啦。”朱曉東給她做早餐,她又發一條“以後養生節目少看看……推薦什麼買什麼……一大早起來就逼著我吃海參……誰早餐吃這玩意的啦”,緊跟著是一個難以下咽的表情符號。
然而楊儷萍的家人對朱曉東並不滿意。直到兩人談婚論嫁時,楊儷萍的父母才第一次見到朱曉東本人。後來,朱曉東又到楊儷萍家吃過幾次飯,每次話不多,吃完就鑽進楊儷萍的小屋裏説悄悄話。
一次家庭聚會上,朱曉東當著楊家親戚朋友的面説:“楊儷萍我老歡喜了,其他人不可以罵她,她爸媽也不能罵,只有我可以罵。”這番話讓楊家人不舒服。楊儷萍的姥姥覺得他油嘴滑舌,“不可靠”。
不過,楊儷萍的家人無意棒打鴛鴦。2015年的最後一天,朱曉東和楊儷萍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半年後又在人民廣場附近的萬豪酒店辦了結婚酒席。
考慮到朱曉東的經濟條件,楊儷萍沒穿婚紗。酒席上,她穿了一件白色蕾絲上衣,搭了一條牛仔褲。
朱曉東還是一副講究的打扮,筆挺的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亂。
28號樓404房
結婚後,兩人住在虹口區某小區的28號樓404房。此前的20年,朱曉東和母親住在這套單元房裏。直到朱曉東新婚,朱媽媽搬出去,楊儷萍搬進來。
28號樓是一棟五層小樓,始建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老舊且極具上海特色。一米長的外接晾衣架從每個窗口伸出來,把天空切割成大小不等的長方形。各色床單、衣服,飄在這些長方形裏。
樓道裏燈光昏暗,刷著紅漆的木質樓梯和扶手已經褪色,露出斑駁的木板,散發著腐朽的味道。只要有人上下樓,樓梯便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404房正對著樓梯,只有30多平米,包括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臥室和一個小陽臺。門口對著廚房,沒有客廳。不到半年的時間裏,曾經的濃情蜜意在這個晦暗逼仄的空間中逐漸化為泡影。
在朱曉東眼裏,楊儷萍經常因為瑣事和他吵架,“會一直鬧彆扭”。有時,是對飯菜不滿意;有時,因為買東西不合心意。
楊儷萍則告訴朋友,朱曉東有點小氣,不喜歡她和朋友們多來往。楊儷萍的大學同學于敏(化名)對新京報記者回憶,“萍在外面有什麼活動,朱曉東也一定要跟著。”
朱曉東甚至卸載了楊儷萍手機上的微信軟體。2015年2月10日,楊儷萍在微網志上寫道,“前幾天微信刪了,找我就短信或電話。女性隨時OK,男性有被刪除的風險,在未來的48小時,微網志也要戰敗了,開始陸續刪人。這不是演習,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可朱曉東自己並不檢點。2016年年中,楊儷萍發現朱曉東和其他女人有來往,兩人大吵一架。事後,朱曉東在一張黃色的紙板上,用潦草的字跡寫下一份保證書:“保證只有你一個,保證再也不和別人發資訊,不會和別人聯繫,手機每天都可以給你看,手機記錄隨時可以看。”
紙板的左下角還有一行歪斜的小字:如果有,燒炭,在家裏,一起死。
朱曉東説,自己寫下這樣的話並非要殺死對方,而是楊儷萍早就發現過自己的外遇,曾揚言要“燒炭自殺”。
保證書沒什麼作用。沒過多久,朱曉東又開始和別的女人搞曖昧。當年七八月份,他假裝未婚之身,與小路(化名)確立了戀愛關係。此外,他還有第三個女人,楊儷萍、小路均不知情。
楊儷萍遇害後一個星期,朱曉東便帶著第三個女人去了南韓旅行。楊儷萍遇害後兩個月,他約了小路外出開房。
除了與異性相處的問題,錢是朱曉東、楊儷萍爭吵的另一誘因。結婚前,楊儷萍幫朱曉東還過數萬元債務。結婚後,二人又因為裝修貸款的問題發生爭執。
2016年8月25日,28號樓404房的矛盾集中爆發,朱曉東和楊儷萍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據朱曉東説,楊儷萍在民政局“以死相逼”,手續沒辦完,兩人就回了家。
購書、辭職、買冰櫃
儘管朱曉東多次否認,但楊家人認為,或許從那時起,楊儷萍的死就埋下了種子。楊家的代理律師樊顒推斷,朱曉東接下來的一連串動作絕非偶然。
2016年8月28日淩晨兩點左右,朱曉東從網上訂購了一批書籍,其中一本名為《死亡解剖臺》。書中描述了冰箱藏屍的片段,與他後來的藏屍手法極為相似。
朱曉東卻説,書是楊儷萍選的,自己沒有看書的習慣。事後,法庭也認為,書中內容不能作為證據。
不到一個月,朱曉東又在網上訂購了冰櫃,放在狹窄的小陽臺上。他説買冰櫃是為了冷凍老鼠,飼養家裏的蛇和蜥蜴。“蜥蜴平均3天要喂一隻老鼠,蛇一週吃一隻老鼠。要買活的,然後放入冰箱冷凍。”
那段時間,朱曉東剛從他工作的瑪莎百貨辭職不久,待業在家。在他的陪同下,楊儷萍也一反常態,從晉元附校辭職。
2016年9月14日下午,夫妻二人敲開晉元附校駱校長辦公室的門,並排坐到駱校長對面,遞上了“辭職信”。對於學校來説,楊儷萍辭職前毫無徵兆。當天上午,她還在給孩子們上課。
不等楊儷萍説話,朱曉東先開口了。他告訴駱校長,自己馬上要到香港培訓半年,薪水漲到2萬元左右。
“楊儷萍也去香港嗎?她去幹什麼呢?”駱校長問。
“她要過去幫忙做家務。”朱曉東回答。
駱校長試圖挽留楊儷萍,從各個方面幫她分析,希望她慎重考慮。但十五分鐘的交談中,楊儷萍沒説過一句話,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情願。
那次見面,朱曉東縝密的話語給駱校長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覺得這個男孩身上有一種超出年齡的成熟。
事後,駱校長單獨找來楊儷萍,再三叮囑,辭職的事一定要和父母商量。他還説,辭職後,如果哪天不想在家待著了,還可以回來。楊儷萍哭了。
可楊儷萍沒把辭職的事告訴父母。2016年9月19日,她發了一條微信朋友圈,遮罩了家人。“最近在辦離職,老公對我各種好,我有點恐慌……吃了頓大餐然後問我要不要買衣服……黑人問號”(網路上很有名的一張表情圖,一個黑人露出困惑的笑臉,旁邊打了多個問號)。文字下是五張美食照片。
之後,楊儷萍告訴駱校長父母同意她辭去工作。她承諾,自己會幹到10月14日。
“就是想讓她不要再嘮叨”
楊儷萍從晉元附校離職的第二天,便和朱曉東一起到杭州旅遊。
據朱曉東講,旅行並不愉快。先是朱曉東沒有訂到滿意的酒店,讓楊儷萍不滿;後來返程時,朱曉東又沒買到高鐵票,楊儷萍和他吵了一架。行程中和回家後,他都試圖安撫楊儷萍的情緒。但直到10月17日早上,楊儷萍還在抱怨。
那天早上十點多,在28號樓404房,朱曉東站在床邊,左腳跨在床上,右手掐住楊儷萍的脖子。楊儷萍喊不出來,臉色漲得發紫。後來,她慢慢安靜下來,面部變得僵硬,沒了呼吸。朱曉東説,當時楊儷萍穿著紫紅色上衣、灰色棉質長褲半靠在床上,還沒起床就開始嘮叨,他掐住她,就是想讓她不要再嘮叨。
朱曉東從衣櫃裏拿出一個紅色底米色花的被套,拉開拉鏈,將楊儷萍的遺體裝了進去。他把被套拖到陽臺,塞進那個他自稱用來冷凍老鼠的冰櫃。
之後,他解鎖了楊儷萍的手機,通過支付寶給自己的賬戶裏轉了4.4萬元。轉賬完畢後,他走出門,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再回到家時,他扔掉弄臟的床墊,清洗了帶有尿漬的被套、床單。
直到2017年1月30日,楊儷萍父親60歲大壽的前一天,朱曉東才將殺妻之事告訴自己的父母。楊父生日當天,朱曉東在父母的陪同下向上海市公安局虹口分局自首。
楊儷萍的父親第一次見到女兒的遺體時,遺體已經在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冰櫃裏凍了3個多月,皮膚組織嚴重受損。他看了一眼就伸手拉上了塑膠袋上的拉鏈,走出了殯儀館。
“你看她原來那麼愛漂亮。”楊儷萍出嫁前居住的房間裏,擺著兩個印有她頭像的靠枕。楊儷萍的父親指指靠枕,不再説話。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上海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