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西寧北山。本報記者 王偉才 攝
今天,如果你站在西寧街頭,從任何一個角度望向四面的山野,都會看到滿山綠樹,仿佛古城西寧一直掩映在一片廣袤的大森林裏。可是,假如你能站在30年以前的西寧街頭佇望,你看到的將是另一番情景,滿目荒山,別説是樹木,好像連草也沒長幾棵。
據史書記載,商周時期的湟水兩岸山野還有鬱鬱蔥蔥的林莽,可後來,那森林卻從視野中消失了。至百年以前,西寧周邊山野已經不見了樹木。新中國成立後,雖然,對南北山的綠化從未間斷過,但是,40年過去之後,荒山依舊,森林覆蓋率也只提高了幾個百分點,達到7.2%。
30年前,記者曾登上北山頂眺望,目光所及處依然是荒涼。除卻北禪寺腳下和山頂寧壽塔周邊有一小片稀疏的小樹之外,整個山野未見有樹影。
20餘年前,記者又跟隨時任青海省南北山綠化指揮部常務副總指揮尕布龍多次在山上穿行,發現很多地方已經種上了綠樹,雖然,大多樹木尚幼,難掩曾經的荒涼,但是,山野之上已有綠樹婆娑,局部地方已然綠樹成蔭。
30年後,8月17日至18日,記者用了兩天的時間幾乎走遍了南北山的每一道山梁。所到之處,已經不見了昔日的荒涼。無論站在北山還是南山頂上眺望,周邊山野都是一派蒼翠,西寧儼然置身一片大森林的懷抱。
走進位於北山腳下的南北山綠化指揮部辦公樓,巨幅南北山綠化工程遙感影像圖便會映入眼簾。圖上,縱貫東西的湟水河從西寧穿境而過,蒼莽逶迤的兩岸山野碧綠通透,像兩塊巨大的翡翠鑲嵌著整個城市。
這不僅是西寧南北山綠化成果的真實寫照,也是青海人艱苦卓絕高原植樹的生動實踐,更是一部高寒乾旱地區綠色發展的英雄史詩。
寒旱地帶的綠色奇跡
中國西北乾旱,青海也不例外,這是青海造林綠化的最大困難。
而西寧南北山卻把這難度放大到了極致,因為它的乾旱程度超乎人們的想像。世界上,即使撒哈拉沙漠那樣的地方,要是在沙丘上挖一個坑,只要足夠深,很多地方還都能看到濕氣。但西寧南北山卻不是這樣,它是一片幹透了山體。記者曾很多次在南北山穿行,除了洪水,這片超過50萬畝的山野之上,從未發現哪一條山溝裏有山泉水源。
“你很難想像這山幹到了什麼程度!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你往地下挖,總會挖到濕土層,可是在這裡,你越往下挖越幹,見不到一點濕氣。一開始,我還不信,換了不少地方反覆驗證,結果,所有的地方都一樣。”這是尕布龍説的話。時間是22年前,地點在北山韻家口山坡。
接著他又説:“所以在這裡每種活一棵樹,都很難。種下一棵樹,你就得不停地給它澆水。只要水一停,樹很快就會幹死。”這也是為什麼,南北山多少年年年植樹不見樹的緣故。直到現在,每年開春前到入冬,每天有一兩千人都在山上忙著給樹木澆水。他們每個人都負責一片固定的林地,澆一遍水最少也要用七八天時間,多則十天半月。一次剛澆完,就得趕緊澆第二次,迴圈往復,一刻也不敢懈怠。
西寧南北山綠樹成蔭。本報記者 王偉才 攝
南北山綠化的另一個困難是高寒,因為地處青藏高原東北邊緣,春天來得遲,冬天來得早,植物生長期短不説,生長速度也非常緩慢。即使青楊這種本土樹種,在當地河谷地帶一二十年就能長成參天大樹,而在這山上,一二十年頂多只能長成碗口粗的樣子。
更要命的是,南北山坡陡溝深,土壤貧瘠,岩石密布,地形破碎。尤其是北山,很多地方的坡度超過60度,加之植被覆蓋度低,土地表層有機質流失殆盡。而且,90%的土壤為栗鈣土,並伴生大量羊腦石,到處都是鹽鹼。青海省西寧南北山綠化指揮部辦公室常務副主任張奎説:“這地方太陽一曬就板結,樹苗種一批死一批,堪稱綠化禁區。”
要在這樣一個地方搞綠化工程,讓荒山變綠,沒有特殊的辦法和幾代人長期艱苦卓絕的奮鬥絕難做到!
時間到了1989年。青海省委做出一個重大決策:“綠化西寧南北兩山、改善西寧生態環境”。西寧南北山綠化工程正是啟動。儘管當時青海全省的財政收入只有6億元,但是為了表明對此項工程的重視程度和讓荒山變綠的果敢決心,硬是擠出了1350萬元用於兩山的綠化工程。這在改革開放早期的80年代末,稱得上是一個綠色發展的超前實踐。
這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一個全新的體制機制由此確立,這是青海綠色發展史上的一次創舉。青海省委意識到,要幹好此項工程,單憑下發幾個行政命令,單靠幾個相關部門和西寧市的力量絕難完成。當年,青海省西寧南北山綠化指揮部正式成立,統攬全局,省委或省政府主要領導親自擔任總指揮,主管副省長及西寧市市長擔任副總指揮,全面負責綠化工程事宜,協調解決工程建設中的重大問題。
28年過去了,領導換了一任又一任,但這一做法一直堅持了下來,主政者親自挂帥的高配規格一直沒變,指揮部“一竿子插到底”的體制機制也一直沒有變。
省委書記王國生到青海工作短短一年多時間裏,已經六上南北山。他説:“如今,南北兩山樹木成林,老百姓有口皆碑,留下了永遠的一座豐碑。‘行人不見樹栽時,樹見行人幾回老。’我們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天蓋的樓房、建的廣場、修的道路,雖然也是政績,若干年之後人們也許就忘記了,但造了一片林、綠了一座山,給人們留下代際相傳的寶貴財富,人們都會銘記於心。”
省長、南北山綠化工程現任總指揮王建軍説:“這一工程的實施,明顯減少了西寧地區的揚沙天數,南北兩山水土流失得到控制,植被面積不斷擴大,水源涵養功能得以增強,生態環境持續改善,省會城市人民群眾綠色獲得感明顯提升。”
如果南北山綠化工程是一座大廈,那麼,這項全新的體制機制就是這座大廈的基礎。有了這個基礎,才有了所有省直機關以及西寧地區各部門、各行業劃片承包綠化責任區、全社會廣泛參與的成功實踐。
“建立分片承包責任制,分別與指揮部簽訂承包責任書,頒發林權證,明確土地使用權和林木所有權,使‘誰種誰有’的政策切實落到實處”。張奎介紹説,“通過多渠道、多形式統籌資金,鼓勵國家、集體、個人一起上,政府和市民都是當事人、建設者,開創了全社會搞綠化的嶄新局面”。
緊接著,這些政策還寫進了立法。南北山綠化指揮部成立的第二年8月,西寧市人大常委會通過了《西寧南北兩山綠化條例》;12月,青海省人大常委會批准實施。次年,西寧市政府頒發《西寧南北兩山綠化條例實施細則》;青海省政府下發《關於參與西寧南北山綠化的單位和個人享受有關優惠政策的通知》,明確了林地權屬和最長可達50年的使用期限等優惠政策……這在當時的全中國也是走在前列的,這是前所未有的綠化政策環境。
一個社會巨大的潛能就這樣被喚醒和釋放,一種原本分散零星的力量得以統一調動和聚合,把一滴滴汗水匯聚成一股強大的能量,播撒在昔日荒涼的山野,慢慢長成了綠色的林莽。這是一種全新的體制機制創造的奇跡。28年來,每年的植樹季節,每天都有超過6000人的植樹大軍奮戰在南北山上。
28年來,累計有168個國家機關、團體、企事業單位、駐軍部隊和部分個體經營者參與分片承包綠化,現有綠化承包責任區117個,形成了以省市兩級指揮部辦公室為核心樞紐、各承包責任區為基礎的南北山綠化造林和管護體系。
分佈于南北兩山廣袤山野的這些綠化區,面積最小的不足百畝,最大的超過5000畝,大多都已成林。每個綠化區,都有自己的管護站,白天黑夜都有人照料守護。可以説,這幹山頭上種活的每一棵樹都是一個奇跡。每種活一棵樹,綠化區的荒山承包者都付出了無法想像的辛勞。
截至2014年底,南北山綠化工程累計實現投資16.1億元,平均每平方米投資11.5元。值得注意的是,在16.1億元的投資中,南北山指揮部累計投入2.6億元,佔16.2%;西寧市財政累計投入4億元,佔24.8%。其他投資(各承包單位自籌)9.5億元,佔59%。儘管這只是所投入資金的比重,無法真實反映我們為南北山綠化所付出的代價,譬如常年在山上日夜勞作的數千農民工兄弟們所付出的巨大代價,但是,透過這組數字,我們也不難看出,全社會力量為南北山綠化做出的重大貢獻。
8月18日一早,南北山綠化指揮部綠化處處長朱洪傑和朝陽綠化區現場負責人楊玉林帶著我,從林家崖後面省公安廳綠化區索鹽溝進去,沿著新修的綠化區公路穿越整個北山,最後從韻家口下山。從那裏跨過湟水,再從楊溝灣進入西寧市直機關綠化區,而後穿越整個大南山(包括西山)綠化區,下午6點多從火燒溝出來。整整一天的時間裏,我們一直在南北山的綠化區裏採訪。
到指揮部朝陽綠化區時已到午飯時間了,隨行的楊玉林正好是這裡的現場負責人,他便説,就在這裡簡單吃點吧,為吃飯下一趟山也不划算。除了一盤羊肉,桌上幾樣小菜都是山上種的和産的,有涼拌甜菜葉和苜蓿葉,有炒菜瓜,有韭菜炒雞蛋,再就是一小碗拉麵。我們吃飯的地方鳥語花香,就像個花園。特意趕上山來介紹情況的張奎感慨道:“看這地方不錯吧,現在山上的條件好多了,不僅有房子住,有菜吃,勞動的環境也變了,到處像個花園一樣。這在以前是難以想像的。”
張奎從1991年就在南北山綠化指揮部了。作為一名水利工程師,他為南北山62座水泵站、570余座蓄水池、2000多公里各級管道、18.6萬畝可控灌溉綠化區的建設做出了突出貢獻。可以説,覆蓋整個南北山造林區域的林灌網路系統是他26年生命時光的寫照。
南北山綠化指揮部辦公室主任、省林業廳廳長黨曉勇曾給記者如此描述這個龐大的系統:“如果山體也有生命,那麼,南北山原本的生命迴圈系統早已枯萎,這些人工埋設的管網在某種程度上使其生命的迴圈體系得以恢復,並有了重新生長的能力。”他説,這是山體生態功能漸漸修復生成的基礎。
我們在三江集團綠化區看到,好幾處山崖上長著厚厚的青苔,朱洪傑指著那山崖興奮地説:“這是近十幾年才出現的景象,一開始還是星星點點的,後來慢慢連城了一片,越長越厚了。”青苔屬地衣類生物,是生物登陸以後在地球表面最早生成的生物,堪稱陸地生物的祖先。它的出現表明,南北山地表的有機質以及整個微迴圈系統已得到很大改善。
剛開始實施綠化工程時,如何把樹種活是首要的任務和最大難題,樹種大多也以抗旱、抗鹼品種為主,因而,大多成片造林都是單一樹種,林分不合理,林相單調,這是大多人工造林的通病,也是人工林與天然林的最大區別。“經過一二期綠化工程的成功實施,怎麼把樹種活的難題已經解決,現在該是對林分、林相進行科學改造的時候了,主要的做法是針闊葉林混交,喬灌木結合。近幾年,我們正著手進行這種改造。再過10年,你就會看到,整個南北山的森林也許更像一片天然林了。”黨曉勇説,這是南北山綠化工程更加科學生動的實踐,它必將譜寫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走向生態文明的嶄新篇章。
下午三點,我們來到位於南山的西寧市城鄉規劃和建設局綠化區,見到了綠化辦主任魏民勞。老魏説:“28年來,局領導換了十幾任,可每一個領導上任後,對南北山綠化的事從未有過絲毫的鬆懈。多少年來,每年的造林季節,局領導班子成員,多的會拿出一個月的工資,少的也會捐出一千兩千,即使每一位普通幹部職工每年也會拿出300元支援綠化——這已經成了一項不成文的規定。可以説,我們每個人都為這片山頭的綠化做出過自己的貢獻。”
這個綠化區有1500畝的面積。因為地處南山相對平緩的一面山坡,比較而言,這裡也是整個南北山綠化條件最優越的綠化區之一,即便如此,這裡也有羊腦石,也有鹽鹼,也有栗鈣土。但是,28年過去之後,這1500畝的山坡上已經綠樹成林。記者注意到,早年種的青楊已經長成大樹,部分胸徑已經超過了40釐米。一些油松和雲杉也已長到五六米高了。山坡上還有暴馬丁香、紫丁香、山杏等花灌類植物。
這天下午,我們還見到了謝靜,青海綠通實業有限公司綠化區負責人,一個將青春歲月獻給南北山綠化事業的女子。1999年他承包了火燒溝一片約5000畝的荒山——她補充道,實際面積可能會接近萬畝——心想,要不了一兩年她就會把它變成一片森林,那樣,她也有一片森林了。第二年,她投入幾百萬,自己到寧夏、陜西一帶進樹苗。為了儘快見到自己的森林,她選的都是好看的樹種,進的都是大樹苗。可能這些樹苗太大了,加上沒有種樹經驗,種下之後竟沒有一棵成活。面對那些幹死的樹苗,她傻眼了。這才意識到,造一片森林沒那麼容易,尤其是在西寧的南北山。有好幾次,她想不幹了,女兒家家的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整天泡在這荒山上。也許是她跟這荒山有緣,17年過去之後,她還在這山上。與17年前所不同的是,這山上真的長出了一片森林。她所承包的這片荒山都已經種上了樹,也都成活了,沒有細細統計過,但少説也有500多萬棵綠樹,那可是她17年的青春歲月啊。一想到自己的青春歲月長成了一片森林,此生無憾!
這只是一兩個綠化點上的事,記者所記述的還只是這一兩個綠化點上的一個小側面,而不是全部,但在某種意義上,它依然可以被看作是整個南北山綠化工程的一個縮影。
一個人和一個龐大的群體
老魏——魏民勞是一位退休幹部,今年63歲,他在山上操心綠化區的事已經有15年了。他曾榮獲全國綠化獎章,這當然是一個很高的榮譽——南北山綠化區有很多集體和個人獲得過此項榮耀,但老魏15年白天黑夜像個民工一樣在山上拼命,並不是為了個人的榮譽。他每天早上6點起床,然後自己開車走12公里山路,去接民工上山,然後跟民工一起幹活。中午大部分時候,老婆和孩子會把午飯給他送到山上,有時候就跟民工一起吃點乾糧,晚上收工後,再送民工回去,之後,自己又回到山上。儘管家就在山下不遠的地方,但是,他每週基本上也只回去一兩次。春天植樹,夏秋天澆水,冬天防火,一年四季沒有休息的時間。新栽的樹,在三年以內,一年光澆水就得澆15到16遍;三年以上的樹,一年至少也得澆5至6次。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的左手手腕上纏著繃帶,我問手腕怎麼啦?他説修樹枝時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下來給摔傷的。問:摔得嚴重嗎?答:手腕骨折。末了,他又補充道:“老婆問的時候沒敢説實話,説我不小心滑倒摔的。”他告訴記者,這山上夏天下雨,冬天下雪,摔倒受點小傷的事會經常發生。2007年夏天,澆水時下大雨,從山坡上滑落,腰椎挫傷。2012年冬天,他巡山時掉到雪坑裏,腳面骨折。
又是一個老人。在綠化點的宿舍裏,坐在老魏身邊聽他講南北山綠化的事情時,我想起了另一個老人。想起這個老人時,我感覺他與南北山的幾千萬棵綠樹一同已經長成了一種精神。
30年前,每年夏天,只要下雨,西寧有一個叫大寺溝的地方就會發洪水,就要搶險救災。近十幾年,西寧人再也沒聽到那個地方發洪水的事了。
大寺溝就在北山。這是21年前那個春天一個很平常的日子,就在大寺溝,一位70歲高齡的古稀老人正率領一群民工,在那荒山坡上栽下一株株樹苗。他和那些民工幹得一樣起勁兒,還不時地和他們打諢逗樂。
他一身布衣,滿身泥土,頭上是一頂破草帽,腳下是一雙舊帆布鞋,儼然一個民工的樣子。那高大結實的身子骨,那大臉盤上粗糙黑紅的皮膚,那一雙大手上佈滿的老繭和手背上暴突的青筋以及血管,都是他一生辛勞的寫照。
早上7點多,他就在山上了,等民工們上山時,他已在那裏幹了快兩個小時,挖樹坑,抬苗木……中午,他就在那山坡上和民工們一起啃點幹饃饃,喝點茶,就又和他們一起勞動,直幹到傍晚時分,整整十幾個小時。
“天快黑了,大家收工吧。”像每天一樣,他站在那山坡上像個生産隊長一樣,用沙啞的聲音喊出這句話。之後,放下手中的鐵鍬,一屁股癱坐在地,望著那一株株剛剛栽植的樹苗,心裏充滿了歡樂。
歇了一會兒,他也準備起身往回走了。但他卻已沒有力氣支撐起他那高大的身軀。他雙手著地,就地挪了挪地方,腰裏一陣酸痛。他太累了。司機來扶他下山時,他已無法動彈了。不得已,司機和幾個民工硬是把他從那山坡上抬了下來,放到車裏的……
這個人就是尕布龍。
面對上面的這一幕,你很能想像,這是一位曾在縣級以上領導崗位上任職近40年,在省級領導崗位上任職22年之久的老人。
1989年,青海省西寧南北山綠化指揮部成立時,尕布龍就擔任了顧問。1993年,66歲的他從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之後,組織上又讓他擔任了兩山綠化指揮部常務副總指揮。從此,尕布龍拖著年邁多病的身軀,一直在南北山上奔忙,把全部的心血都獻給了這兩座荒山的綠化。除了每年春上的造林季節,他要和民工們在山上大幹60天之外,一年四季,他幾乎天天都在南北兩山的溝溝梁粱上奔波。冬天看防火,秋天看管護,天旱了察看澆水情況,下雨了看防洪設施。每天他都是天剛亮就出門,天黑了才回到家裏。每天的午餐幾乎都是幹饃饃就茶水,有時甚至連幹饃饃也啃不上。
一年春上,他帶著幾個人到韻家口苗圃挖紅柳苗子。那天風很大,也很冷。他本來就有點感冒,幹了一天的活,累了,支援不住,就靠在苗圃的地埂上睡著了。收工時,人們才發現他不見了,便到處尋找,等找到時,他快被那大風裹卷而來的黃土給埋掉了,身上、臉上、耳朵裏、鼻孔裏全是土。
第二天,他的感冒就重了,臉色都發青了。他還有糖尿病和肺氣腫等多種疾病——肺氣腫是1985年青南特大雪災期間,在唐古拉山上指揮救災時患上的,從那以後,他只要稍有感冒,肺上就出問題。司機小趙和為他做飯的活巴看他病得不輕,就勸他去住院治療。
他説:“不行。住院要花不少錢的”。
“像你這樣的高級幹部,住院看個病有什麼?就是花點錢,還不是公家報銷嗎?”但他卻回答説:“公家的錢也是錢,還不都是人民的血汗,能省幾塊是幾塊,不能亂花”。
看樣子,送他去住院已是不可能了,小趙他們就又勸他:“那今天就別上山了,吃點藥,在家裏休息一天”。他還是不幹:“那怎麼行。我就是死了,也不過是一個人。山上的那些樹死了,可是大事,那都是國家和人民的財産”。就又硬是上山了。他説,只要一上到山上,看見那些樹還好,他心裏就踏實。要是一天不上山,他心裏就空落落的。
至2001年時,南北山已規劃的5萬畝綠化區內的41個綠化小區大多數已綠樹成林,累計已完成4萬多畝的造林工程,栽植各種喬灌木樹種上千萬株,多大已經成活。人們都説,假如沒有尕布龍,這麼短的時間裏,就是能栽下這麼多樹,也絕難成活。就是成活了,也絕難保住。
2000年春天,記者坐他那輛老式的豐田吉普車上山去見他——那是他任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時就配給他的專車——車上放著些紅柳樹苗。小趙説,這是常事。他的專車不但拉運樹苗,接送民工,甚至還常為住在山上的民工們拉運要飼養的豬仔和羊羔。近20年,他先後換過5位司機,都是因為他沒有節假日、沒有星期天、沒有白天黑夜地要往山上跑,每位司機跟上幾年就受不了。他們説,他們可以和他一起啃幹饃饃、幹苦活,這都沒有什麼,但他們不能和他一樣只顧那兩座荒山的綠化而放棄個人的一切。他在山上奔忙了10餘年,幾乎所有的民工都跟他很熟,熟得就像是他們的一個工友。
知情人都説,他的薪水儘管不低,但他幾乎沒有分文積蓄,他的工資除了供他和常到他家裏的那些老百姓們吃飯之外,還有一部分就貼到兩座荒山的綠化上了。有一年過春節,省委主要領導親自過問後,還給他發過1000元的困難補助。有時,實在緊張了,他還向一直在牧區當牧民的妻子和女兒伸手呢!他的酥油、炒麵和羊肉基本上都是家裏供給的。
這些都是普通而平凡的小事,但這種小事日積月累之後,即使發生在一位普通老百姓的身上,也會形成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也正是這種精神力量鼓舞著每一位兩山綠化的勞動者。每每看到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在那荒山深處勞心費神的樣子,他們就在心底裏叮囑自己:就憑了這位老人的存在,也要把每一棵樹都種活。他去世後,他的生平文字中有這樣一句話:“他長年帶領幹部職工種草植樹,為西寧南北山綠化工程建設做出了突出貢獻,被全國保護母親河行動領導小組授予首屆‘母親河獎’。”
那時,尕布龍已經76歲高齡了,他已經在這兩座荒山上拼搏了整整10年。對這樣一位老人來説,人生中已沒有幾個這樣的10年了。兩座荒山的綠化奏響的無疑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個樂章了。
2002年,他再也上不了山了。他老了,身體也越來越不行了。糖尿病、高血壓、肺心病、肺氣腫、前列腺肥大等各種疾病纏身,他無法再到山上種樹了,便從南北山綠化指揮部常務副總指揮的位置上徹底退了下來。
是的,尕布龍再也沒能上山。可是,有很多人還在山上,還有很多人還在源源不斷地走上山來,繼續奏響著南北山綠化的綠色樂章。他們中有老人,也有孩子。他們中有的老人已經走了,像尕布龍和他的繼任者馬元彪;他們中有的年輕人正在變成老人,像魏民勞。更加可喜的是,近幾年越來越多的孩子們也加入到南北山綠化的隊伍中了,他們中有很多孩子還在上小學。他們前赴後繼,在這兩座大山上書寫著一曲中國乾旱山區規模綠化的悲壯進行曲。
18日上午,見到老魏之前,在三江集團綠化區,我還見過一個人,他叫王斌,今年50歲,陜北人。1990年,他就在北山種樹了,那個時候,他才23歲。那時候,北山沒有樹,如今山上長滿了綠樹。但是,27年過去之後,他卻越來越長成一個老人的模樣了。一個陜北人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留在了西寧的荒山上。
他説,剛來這裡的頭些年,北山上一年四季都有大風,從春天到冬天,那風一直不停。那時候,山上幹活的人住的是帳篷,大風經常把帳篷吹到山底下。夜裏聽大風的聲音,陰森森的讓人害怕。不僅刮大風,刮的還都是黃風,整天塵土飛揚,一天到晚身上總披著一層厚厚的塵土,雨雪天就是一身泥了。幹的活又苦又累,掙的錢也不多,一個月才150塊。那真是苦啊!“有很多次,我想不幹回去了,可尕省長硬把我給攔住了。
後來,就走不成了。下面省人大綠化區從湟中維新鄉來了一批幹活的人,其中有不少是一家人都在那裏幹活的。這也是尕省長想的辦法,他説,一家人在山上幹活,不會想家,隊伍會穩定。其中有一個姑娘,在那裏養豬,人不錯,沒過多久,我們就在山上結婚了——是老丈人看上我的,把家也安在山上了。後來,有了孩子。老大是兒子,今年20歲,已經上大學二年級了;他還有個妹妹,12歲,也已經上小學六年級了。後來,為了照顧孩子,老婆不在山上幹了,到山下去打工了。我老家還有80畝耕地,多少次,老婆都勸我説,回老家去種地也比在這裡強,可不知為什麼就是沒走成。現在走的念頭都幾乎沒了,感覺自己就跟這山長在一起了。”
不僅老魏,不僅王斌,還有後來見到的李玉斌、王元忠夫婦,以及那天我見過的很多人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王元忠夫婦在韻家口人行的綠化區裏,他們剛來不久。以前王元忠的父親在那裏種樹,一直幹了19年。老了,幹不動了,去年回老家湟中了。父親回去之後,就讓他們來了,接著父親繼續在這裡種樹。
8月19日,我從西山(屬大南山綠化區)長嶺溝口進去,用了近6個小時徒步穿越了整個西山。我在長嶺省水利廳綠化區遇到了三個人,他們都在那裏澆水。一個是互助東溝人,姓保,63歲。一個是大通人,叫李世民,69歲。在西山制高點遇到的也是一個互助人,叫童德林,66歲。見到童德林時,他正坐在山坡上吃午飯,兩個饅頭、一壺開水都是他早上背上來的。我留意了一下時間,已經到了下午3點20分,老童的午飯還沒吃完。他説,他們這一片綠化區,現在每天有20幾個人在澆水。他們早上7點半從管護站出來,到晚上6點收工,一直都在山上忙。澆一次水大約需要20天左右才能澆完,之後又得澆下一次,再下一次……
出門前我看了天氣預報,説下午兩點西寧有中雨。可是兩點以後,直到下午四點,西寧上空幾乎是晴空萬里。雖然,有一會兒上起了一片烏雲,但是,雨沒有落下來。雨是晚上7點以後才落下來的,一夜滂沱大雨。也許,第二天,老童他們就不用上山澆水,可以休息一天了。
我們需要記住的是,兩山幾十萬畝綠樹的背後有一個龐大的群體付出的艱巨勞動,我們從西寧街頭看到的滿山綠色都是用他們的生命澆灌出來的——其實,那就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就是他們的生命。
在長嶺的一個小山頭上,記者看到了幾棵高大的青楊,走近最大的那棵青楊,我用手指粗略測了一下它的胸徑,周長大約在70釐米左右,算了一下,它的直徑當在45釐米左右。這樣粗壯的青楊當然算得上是一棵大樹了。從那裏望出去,整個山野盡收眼底,無邊的綠樹婀娜婆娑,綠浪滾滾。雖然,大多樹木尚未長成大樹,但是,它們正在一天天長大。
一種創造和千萬棵綠樹
這裡是北山電力公司綠化區與團省委綠化區附近的一道山梁,路邊上立著一個鋼筋焊成的鐵架子,銹跡斑斑。朱洪傑看到記者疑惑地盯著那個鐵架子,便趕緊走到鐵架子跟前,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解釋説:“這裡的山坡太陡了,而且表層幾乎沒有土壤。為了在這裡種上樹,我們特意發明製作了這個鐵傢夥,在上面架了一條索道,把樹苗放在上面送到山坡上種。”然後,又指著旁邊的一根粗大的塑膠管説:“那也是南北山的發明,所有種樹的土都是通過那根管道送到山坡上的。這還不算,北山有不少地方種樹時,人都是吊在繩索上完成植樹任務的。”
隨後,又來到另一面陡峭的山坡,望著山坡上一行行小草一樣的植物,朱洪傑告訴記者:“這裡是團省委的綠化區。今年他們又新承包了600畝地,這是今年剛中的樹,都是紅柳,也叫檉柳。因為坡陡,而且土壤中全是鹽鹼——你看,那白花花的一層,就是鹽鹼。”他指著泛著白光的山坡説,“我們試過無數次,在這樣的地方任何別的樹種都無法成活,即使極耐旱的植物紅柳也難以成活。後來,經過反覆試驗,我們終於找到了一個讓紅柳在乾旱鹽鹼地上種活的方法。”
這個方法是,先把紅柳栽種到一個裝滿營養土的小盆裏育活,而後,批量拉運到綠化區,再把盆底捅破,去掉,一排排小心地移植到事先開挖好的水準溝裏。這樣,紅柳的根須還在營養土裏,成活率幾乎達到百分之百。等再長大些,根就紮下去了。那天,在北山好幾個地方,記者都看到過用這種方法栽種的成片紅柳,雖然,都還很小,但是,都成活了。只要成活,它們就會一天天長大。因為,紅柳是一種生命力極其頑強的植物。
鐵索運送樹苗、水管子運送泥土、盆栽移植、吊在繩索上種樹……這些都是南北山綠化史上的創造——也許在人類規模綠化史上也是一種創舉。而整個南北山綠化工程更是一項世所罕見的創舉。
從樹種的選擇到施工栽植,從春季造林到三季造林,從澆一次水所需要時間到幹土層的保濕週期,從保活成林到林分、林相的改造完善……南北山綠化走過的是一條從無數次失敗漸漸走向成功的探索之路。
多年前,記者到南山一綠化工地採訪時了解到,短短一兩年,他們便挖壞了上千把鐵鍬,用壞了80輛架子車,才種活了一小片綠樹。為種活一棵小樹,南北山綠化人付出了難以想像的艱巨勞動。
那天,在韻家口苗圃的一間小土屋裏,我看到了尕布龍住在這裡指揮南北山綠化工程時用過的手電筒、茶缸、棉大衣、收音機……這是現在我們還能看到的幾樣物件,還有多少東西是我們再也無法看到的呢?
雖然,沒人做過統計,西寧南北山綠化的28年中究竟挖斷了多少把鐵鍬、鋤頭、鋼釬,使壞了多少輛架子車和其他機械,又發明創造過多少項鮮為人知的造林技術和革新?但是,假如我們能把所有在南北山綠化中用壞的那些造林工具、設備以及其他物件堆在一起,也一定會堆成一座山的樣子。假如我們再建一座南北山綠化博物館,將這些物件在裏面陳列展示,那也一定是一個震撼世界的場景,它無疑會載入未來人類生態文明的光輝史冊!
19日下午,記者站在西山最高點俯瞰西寧,發現它是那麼的美麗!滿山綠樹掩映一川都市繁華,一片片高樓街景映照滿目蒼翠。古城西寧自打告別森林時代之後,大約過了2000年之久才又重新回到大森林的懷抱,這是這個偉大時代的驕傲和自豪。
2017年8月15日和16日,《人民日報》在一二版顯著位置連續報道了西寧南北山綠化的實踐經驗。報道説:“28年來,累計造林31萬畝,森林覆蓋率由1989年的7.2%提高到75%。第三方機構評估認為,當地已初步探索出高寒乾旱地區實施規模綠化的成功模式”(注:第三方機構評估的時間是2015年3月)。
黨曉勇告訴記者,國家林業局造林司在隨後的調研核實中發現,截至2017年8月,28年來,西寧南北山累計造林面積已達38萬畝,森林覆蓋率已達79%......
2015年3月發佈的那份第三方《西寧南北兩山綠化工程評價簡明報告》顯示,西寧南北兩山綠化區位於東經101°33′~101°56′、北緯36°31′~36°45′之間。南山東起楊溝灣,西至陰山堂,南接湟中縣總寨鎮,長約27公里;北山東起小峽口,西至巴浪溝,北與湟中縣、大通縣、互助縣接壤,長約35公里。兩山總面積27.9萬畝。
這是南北兩山已實施一二期綠化工程的大致範圍,到2017年,實際實施的面積已經大大超過這個區域。由北京中林聯林業規劃設計研究院承擔完成的那份評價報告説,從1989年至2014年間,南北兩山完成造林20.93萬畝,栽植苗木2000余萬株,造林成活率85%以上,工程規劃完成率100%。截至2014年底,南北山活力木蓄積15.23萬立方米,森林覆蓋率達75%。
綜合以上敘述,需要説明的一點是,無論是評估報告還是其他來源的數據,有關造林成果的數據雖然是重要參考依據,但是,它肯定不是一個準確的結論,譬如累計栽植苗木的數字。因為這並不是一個精確統計的數字,而是以每畝造林地林木植株數量加以測算的結果。明眼人一看就會發現,其測算的依據是,每畝林地平均植樹100棵。
記者在採訪時與許多綠化現場負責人的交談中了解到,南北山綠化工程中絕大多數綠化區平均每畝所栽植苗木的數量大大超過了100株,達到了每畝150株左右。而且,隨著大片綠化區不斷成林,林分的改造也在不斷進行,林相的自我完善也在持續。如此説來,我們也許還可以得出一個更加喜人的結果。以截至2017年累計造林38萬畝計,每畝林地的植株數量是150株,那麼,西寧南北兩山綠化工程累計栽植苗木達6700萬株。以85%的成活率計,現在的南北兩山上至少也有5000多萬棵綠樹存活。
無論從造林面積看,還是從存活樹木數量看,這都稱得上是一片廣袤的森林。森林是陸地生態系統中最重要的安全屏障,被稱之為“地球之肺”。有了這道屏障,住在西寧這座城市的人才不會被滿目荒涼圍堵。
因為有了這道屏障,西寧的風沙就明顯少了。1989年之後,西寧城區年揚沙日數明顯呈逐年減少趨勢。1993年的揚沙日數達到7天,1993年至2002年的近十年間,年揚沙日數均小于3天。2003年至2013年的十年,年揚沙日數則小于1天。據估算,2014年一年,南北兩山森林可滯塵7.5萬噸,比1989年增加6.6萬噸,滯塵能力提高7.2倍。
因為有了這道屏障,西寧周邊湟水流域水土流失得到有效控制。南北山綠化工程共治理溝道36條,近些年再未形成新的山體侵蝕溝壑。據西寧市水利部門的監測數據顯示,上世紀80年代西寧地區土壤侵蝕模數為年5000—8000噸/每平方公里,現在已降至年4000—6500噸/每平方公里,而以前水土流失最為嚴重的南北山已降至年3000—4000噸/每平方公里。
因為有了這道屏障,西寧的大氣環境品質得以顯著改善。根據2014年7月3日至7月16日在西寧123個樣點的測定,南北山綠化區的PM2.5和PM10顯著低於城區。
因為有了這道屏障,西寧城區的熱島效應明顯減緩。一般而言,森林在夏天可降低地面溫度20攝氏度左右,可降低近地溫度3攝氏度左右。通過遙感技術進行的反演證明,西寧熱島效應正隨植被的增加減緩,大氣中的PM2.5等氣溶膠含量有效降低,空氣品質逐年提高。
而且,據綜合環境經濟核算理論評估的結果顯示,至2014年,西寧南山綠化工程的森林資産總價值已超過58億元,比1989年增加超過51億元,其中生態資産價值超過42億元,比1989年提高10倍。綠化工程區林業用地畝均森林財富從1989年的0.4萬元增加到2014年的2.8萬元,提高5.5倍。
其中還不包括水源涵養、水土保持、改善環境品質、生物多樣維護等生態服務價值。與1989年相比,2014年南北山森林生態系統服務總價值已增加到18794萬元/年,28年間提高了10倍……
8月17日,在採訪黨曉勇時,記者請他對南北山綠化工程做一個總體評價。他説:“我不想講大道理——我的評價是,山綠了,天藍了,風沙少了,山洪沒有了,水土流失少了,空氣中的二氧化碳也少了……這就是成果。”他家住在西山根裏,他説,有幾天早上起床後,他注意到,大晴天的,家裏的窗玻璃上竟挂著水氣,山上還有淡淡的霧氣,這在以前的西寧聞所未聞。
19日,記者站在長嶺最高的山頂一眼望去時,看到了滿山的綠樹。
如果把現在西寧南北山的每一棵樹比作是一名出征的將士,把南北山綠化看作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對決無邊的荒涼,那麼,這一定是一場歷史上罕見的偉大戰役。它已經持續了整整28年,依然在繼續。雖然,可望取得最後勝利的歷史性轉捩點似乎已經來臨,但離真正凱旋的日子也許還非常遙遠,未來的征程依然漫長。
從第一棵綠樹在荒山上艱難存活的那一刻起,到數千萬棵綠樹長成一片覆蓋幾十萬畝荒涼的林莽,其過程之悲壯,堪稱史詩。
這是人類與大自然共同書寫的一段光輝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