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4月1日電 題:以生命共赴使命——祭奠脫貧攻堅英雄

新華社記者陳天湖、廖翊、謝佼

山勢陡峭、溝谷深幽、百步九折、地廣人稀、高寒荒涼……

這是四川秦巴山區、烏蒙山區、大小涼山彝區、高原藏區的亙古景象。

因惡劣的自然條件及歷史原因,其貧困縣、村佔據全省貧困縣、村的絕大多數,成為四川省四大集中連片特困地區。

脫貧攻堅,是習近平總書記最深的牽掛。2015年12月,黨中央、國務院作出打贏脫貧攻堅戰的決定。“四大片區”成為四川省脫貧攻堅、精準扶貧主戰場。

在打贏脫貧攻堅戰的開局之年,四川省交出令人振奮的成績單:

2016年,全省5個貧困縣摘帽、2437個貧困村脫貧,減貧107.8萬人,其中“四大片區”減貧67.5萬人;貧困發生率從2012年的11.5%下降到4.3%,取得重大階段性成果。

但同時,有這樣一份沉甸甸的名單。在這場扶貧攻堅戰中,去年1年,四川省27名幹部殉職,50多名幹部受傷……

近日,記者深入“四大片區”及四川各地,尋訪扶貧英雄的生命足跡。

尋訪之旅,道路之險,超乎想像;環境之難,異於尋常。攻堅戰場“骨頭”之硬、“戰事”之艱,盡顯其間!

特別的戰鬥呼喚特別的戰士,需要特別的奉獻和犧牲。這份名單上的每一個名字,都與“特別”相連;他們用熱血和生命,書寫下共産黨人、中華兒女的不變信仰與豪邁--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攻堅決戰之時,生命進入讀秒。競逐死神之履,濃縮一生足跡。無聲誓言,奏響最後壯烈,詮釋生命皈依、魂之所繫--“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就是我們的奮鬥目標!”

2016年7月19日,張秀代突然暈倒。檢查結果,肺癌晚期。

張秀代是退伍軍人,從1985年起,在華鎣山深處的廣安市岳池縣馬家村當黨支部書記,一幹30多年。

“好個馬家溝,十年九不收。”要讓深山溝的家鄉早日脫貧,必須先修路,光為修好通村公路,張秀代整整奔波了20年!

4年前,張秀代就因肺膿腫暈倒過。“不能再累了,否則加重病情。”手術後,醫生如此告誡他。“忙可以治病。”張秀代這樣回應,他沒有停下。

“他太‘亡命’(玩命)了。”村民形容張秀代。

這是2016年,張秀代在生命最後年份留下的身影--

奔跑了20年的通村公路得以拓寬,他寒冬蹲守料場,大夏天用卷尺丈量著每一寸土地,監看每一段水泥路鋪就,挨家挨戶協調路徑走向、青苗賠償;為了發展血橙、鄉村旅遊,用“借雞生蛋”模式脫貧,四處請專家、尋方案、找門路,協調土地流轉;為精準拓展增收,一遍遍跑重慶、廣安,哪個地區什麼季節農産品需求大,價格高,摸得一清二楚……

“不脫貧,把我的腦殼砍下來當夜壺!”他這樣對全村立下“軍令狀”。這位硬漢沒想到,從倒下到去世,上天只給了他37天。

就在他暈倒的那天,村裏“借雞生蛋”項目的3000只雞通過新拓寬的公路運來了,他立即放棄去醫院,蹲在村口,忍著劇痛,在酷暑下睜大老花眼,對運來的3000只雞苗一隻一隻細細察看,從中挑出100多只弱小病雞給退了回去。等做完這一切,他全身虛汗像水一般流淌……

去世前一週,他堅持參加村裏最後一次脫貧攻堅會議,頂著劇痛的腹部,吃力地問:“進度怎樣了?問題在哪?……”

“扶貧攻堅沒拿下來,這是我最慚愧的事情……”面對探視的人們,他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説出這句話,眼淚順著枯瘦的臉龐流了下來。

彌留之際,已經不能説話了的張秀代,示意兒子打電話把他的入黨介紹人張秀建從重慶叫回來。兩人手拉著手,淚流滿面,相顧無語。“我想,他最後時刻是想看到把他帶進黨組織的人,讓我知道,他這輩子對得起入黨的誓言。”張秀建説。

8月26日,張秀代走了,未滿60歲。全村老少打著火把,抬著棺木,一路哭喊著把他送上山……

“他的墳好找,老百姓的嘴,就是他的碑!”村扶貧第一書記周莉莉説。

另一位村支書,也將墓碑永久刻在了村民的心裏。他叫李和林,生前是南充市順慶區大林鎮李家壩村黨支部書記,21歲入黨,當村幹部、村支書30多年,走時52歲。

李和林最大的心願,是讓全村人過上好日子。“黨的威信樹不樹得起,就要看村民的腰包鼓不鼓得起。”這是李和林常説的一句話。

在這個偏遠的省級貧困村,李和林領著大家修路搭橋、鑿井取水……30多年,水滴石穿般地推進村裏發展。

2015年6月,李和林查出胃癌,但他很快從醫院回到村裏。“與其躺著等死,不如多做點事。”他十分平靜。

脫貧攻堅的號角已吹響,他只有拼命提速,與死神進行最後的賽跑--

將食用菌基地、新村聚居點、便民橋等重點工程一一落實到位;

抓緊種下1萬株核桃苗,建起百畝食用菌産業園,組建“村支部+黨員+貧困戶”模式的核桃專業合作社;

加快完成提灌站改建,應對核桃基地建成後大量用水需要……

“3月,天氣回暖了,他還裹著厚厚的棉衣,懷裏抱著烤火爐,和我們商量改建提灌站的事,説著説著,捂著肚子就倒了下去。”村主任鄭遠翔仍記得一年前的情景。

“去年8月,傍晚了,開著風扇還很熱,他艱難地走到我家詢問情況,看到我家養的幾頭豬白白胖胖時,他笑了。看到他那麼虛弱,我心裏酸酸的。”村民李良勝含淚回憶。

11月17日,去世前一天,李和林告訴妻子,想上樓最後看一眼村子。

“以前我生病,都是他背我。那天我背他上樓,沒想到他那麼輕。”妻子呂秀明説,“臨終前,他説自己是農民的兒子,是黨把他培養成一名基層幹部,他對黨、對李家壩有很深的感情……”

兩位奮鬥一生、把鄉親帶上脫貧路的村支書,留給自己的,卻是四壁空空的家。張秀代為修路苦苦奮鬥20年,通村公路連通了家家戶戶,卻繞過了自己的老屋……

年少出征壯兮,“國殤”一曲縈回。故土情深,“跪乳”相報,鮮血捂熱大地;不辱使命,身隕為民,大山迴響禮讚。“青骨”鑄就忠骨,“寒燈”照亮希冀!

手機螢幕上,兩位青年的照片令人難忘,英俊靈秀,時尚陽光;回看他們的微信對話,熱情洋溢,樂觀有趣……

這些青春的象徵、美好的開始,已成永遠的珍存與懷念。

聶帥和梁恩宇,是扶貧攻堅殉職者中最年輕的兩位,共青團員,22歲。從入陣脫貧攻堅一線到犧牲,只有20天。

兩人出生在自然條件惡劣、極端貧困的涼山彝族自治州雷波縣,大學都學建築工程管理,畢業後在城市謀得一份高薪工作。剛與夢想牽手的他們,響應脫貧攻堅召喚,回到小涼山,應聘為雷波縣城鄉規劃建設和住房保障局技術指導員。

9月6日,兩人驅車前往邊遠鄉村指導貧困戶異地搬遷安全住房建設,同遭交通意外……

“哥哥大學時一個月生活費只有300元,加上100元貧困生補助,靠打工完成學業。他很有擔當,很愛生活,對家鄉特別有感情。”聶帥的妹妹聶德坤説。

“弟弟很懂事,讀書時,都是我主動問起,他才説沒有錢了。” 梁恩宇的姐姐梁恩雪回憶,“他是自己做主回來的,説是狗不嫌家貧。下鄉第一天,他給我發來微信説,老大,我沒想到家鄉還有這麼苦的地方,真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艱難走出大山,決絕返回故土。精準扶貧,讓兩位年輕人以所學回饋家鄉,體會到了人生價值。從返鄉到遇難,只有20天,但他們是如此緊張、充實、幸福。

“他走出去又回來,最後犧牲在家鄉,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命運。母親難過的時候,我安慰她説,弟弟是英雄。”梁恩雪説。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赤子心、青春氣、壯士志、未了情,同時寫在大小涼山。

時隔半年,大涼山的村民談起蔣富安,無不落淚。

蔣富安是彝族,出生於涼山彝族自治州鹽源縣。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畢業後成為涼山州審計局幹部,2015年8月被派到大涼山深處的美姑縣九口鄉四峨吉村任駐村第一書記,2016年8月22日因勞累猝死,年僅26歲。

短短一年,這名年輕的共産黨員用心、用情、用命與村民緣結三生--

他把高寒貧窮的四峨吉村當作自己的家,結婚第4天,就回到了高山上;

他一家一戶走,田間地頭問,逐個逐個記,將分隔于高山峽谷的4個村民小組142戶村民走了個透,精準識別貧困戶,精準調研村情戶情,一年不到走爛三雙鞋;

精準調研帶來精準施策,他在四峨吉村推廣“借薯還薯”“借羊還羊”等滾動造血脫貧模式速見成效,不到一年,村裏就實現了移民搬遷、一村一幼、通水通電;

誰家娃娃今年幾歲、誰家孩子到了學齡他一清二楚,將50多個適齡兒童送到了一村一幼教學點,把6名孤兒送到了愛心學校;

村裏最困難的人家為交不起安全住房工程款犯難,蔣富安主動找到府:“不怕得,我先借1萬塊給你。”他走後,人們才知道,他自己欠下的助學貸款尚有2.4萬元沒還清。

……

駐村的日子很艱苦,村委會無法提供食宿,他住山下的鄉政府,每天上下山,單趟得走四五公里泥巴路;吃飯只有在村民家搭夥,村民吃什麼他吃什麼,然後塞給孩子“買糖錢”作飯費;晚上,背著挎包摸夜下山……

“就這樣,他一步一步地走進大家心裏。”四峨吉村支部書記石一爾前説,“全村都覺得他是村裏人,每家都覺得他是家裏人,每天村上在等他,村民在等他……”

蔣富安的猝然離去,讓村民痛徹心扉。

按照彝族風俗,要為逝者穿上新壽衣,村民從家裏拿來為家裏老人準備的頭帕壽衣給蔣富安換上。在他們心中,蔣富安就是自家人。

村支書石一爾前和村裏的儀式長者“德古”用一塊嶄新的毛巾,擦洗著蔣富安年輕、冰冷的臉,一面喃喃地問:“你不是説好今後有了娃娃,也要送到村裏幼兒園讀書嗎?你怎麼連個娃都沒留下就走了?”

村民小組長惹格夫格渾身顫抖,強忍淚水,為蔣富安把腳帶綁好、紮緊,讓他的靈魂“回家”:“你家遠得很,要走幾百里的路呢,是我們把你累死的呀……”

“傷心呀傷心,年輕俊美的好人,就這樣離開我們……”送葬歌起,山鳴谷應。

“3年後戶均收入超過5000元,一村一幼班擴大至42人,入學率100%……”蔣富安留下的筆電裏,記下了他對村裏脫貧摘帽的規劃。去世前,他還在為水泥路通村項目奔跑。

“四朝布衣四時新,峨景寒燈映青骨。吉讖九州適黎黍,村曉人煙照明月。”蔣富安以四峨吉村名寫下“藏頭詩”,深情而豪邁。

“我的快樂就是鄉親淳樸的問候和充滿希望的眼神。”蔣富安生前這樣説。

悲傷悠長的送葬彝歌,永遠留在了大涼山,為希望的使者歌吟、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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