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6小時的煎熬後,23歲的于歡拿起水果刀,刺向糾纏許久的催債者。這些“不速之客”最終1死3傷,而于歡本人也因犯故意傷害罪,被聊城中級法院判處無期徒刑。

血案之由是母親蘇銀霞的債務糾紛:蘇銀霞此前曾為維持公司生産,借了100萬元高利貸,月利息10%,但無力償還。

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通過梳理判決、採訪有關法律人士發現,在這6小時裏,這對母子先被催債者監視——母子走到哪兒,催債者跟到哪兒,連去吃飯也被跟隨、看守;後來,母親被催債者用下體侮辱、脫鞋捂嘴,而在警察介入4分鐘即離開他們所在的辦公樓之後,糾紛再一次延續。面對無法擺脫催債者的困局,于歡選擇了持刀反抗。

兒子保護受辱的母親卻獲無期徒刑,如此結果引起輿論極大關注。日前,于歡已提起上訴。二審代理律師殷清利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他們計劃3月27日與法院溝通閱卷事宜。

案發前:母子被催債者“走哪兒跟哪兒”

血案是2016年4月14日晚上10點多發生的。不過,案發前大約6小時,蘇銀霞所任法定代表人的山東源大工貿公司大院已不平靜。

據判決認定的公司多名員工證言顯示,當天下午4點半左右,大約10名催債人員來到公司辦公樓前,“現場亂哄哄的”,有一名年輕女子在大喊大叫,“蘇總和對方互罵”。

這些到府者並非全是債權人。按判決書的説法,他們當中僅有一名1987年出生的女子稱借給了蘇銀霞100萬元,這是判決認定蘇銀霞此次借款的全部數額。據媒體報道,此前一天,母子已把唯一的房子抵押給放貸者,于歡的東西也被拖了出來。

此次“對陣”沒有結果。蘇銀霞與于歡最終回到一層辦公室,催債人員則坐在外邊的臺階上。晚上7點左右,催債者在樓前擺起了燒烤爐,一邊吃燒烤一邊喝酒。

蘇銀霞母子去伙房吃飯已是晚上8點多的事情了。當他們走出辦公室,兩名催債者隨後跟上,輪流看著他們。

“他們往哪去,我們就安排人跟著。”喊來多名催債者的男子李忠在證言中稱,他們討賬時沒有打蘇銀霞母子,但是“罵了他們兩句”。

在於歡姑姑于秀榮的回憶裏,蘇銀霞母子在伙房待了大約1個多小時,此後回到辦公室。

事情的走向很快改變了——在一個名叫杜志浩的男子晚上8點多開車到公司大院之後。他留著小鬍子、長頭髮,身穿白色半袖,是第11名也是最後一名到場的催債者。

母子遭催債者下體侮辱、打耳光

多名催債者均出具證言稱,他們吃完飯的時候,杜志浩走進了一層辦公室。隨後,在樓前吃燒烤的催債者全進了樓內,監控顯示,這個時間是晚上9點50分。

蘇銀霞母子那時還待在辦公室內。11個人圍著他們,主要與蘇銀霞對話並要求還錢的,是杜志浩、李忠。

這場從傍晚開始的催債“鬧劇”,終於發展到了頂峰——有公司員工及家屬見辦公樓“亂哄哄的”,便急忙前往,透過窗戶往裏面看,發現蘇銀霞和于歡面前,“有一個人面對他們兩個,把褲子脫到臀部下面”。

脫褲者是杜志浩,判決認定的催債者張書森的證言顯示,此時,杜志浩正把自己的褲子和內褲脫到大腿根,把下體露出來,對著蘇銀霞;杜志浩還把于歡的鞋脫下來,在母子面前晃了一會兒,並扇了于歡一巴掌。

另有多名催債者也陳述了類似説法,還稱杜把鞋往蘇銀霞臉上捂。他們均表示,杜和蘇銀霞吵了起來,杜“嘴上帶臟字了”“説的話很難聽”。

在20多分鐘裏,蘇銀霞母子遭受著下體侮辱、打耳光、言語辱罵。“後期他們相互推搡起來。”如此場面令一同被困的公司員工馬金棟感到事情不妙。他跑出辦公室,讓同事趕緊報警,“他們開始侮辱霞了”。

監控顯示,晚上10點13分,一輛警車到達,民警下車後進入辦公樓。

目擊者稱于歡被椅子“杵”後反擊

民警進了一層辦公室。蘇銀霞、于歡急忙反映被催債者揍了,催債者則否認。

多名催債者證言顯示,民警當時表示:你們要賬可以,但是不能動手打人。

民警並沒有在屋內停留太久。監控顯示,晚上10點17分,部分人員送民警出了辦公樓。這距其進屋處理糾紛剛過去4分鐘。

于歡試圖跟民警一同出去,催債者攔住了他,讓其坐回屋裏。沒有民警的辦公室再度混亂。

接觸過一審案卷卷宗的人士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任何一方都證實了,此時催款者確實有動手的行為,“這一點,當事雙方都有一致的描述”。

于歡供稱,有個人扣住他的脖子,將他往辦公室方向帶,“我不願意動,他們就開始打我了”。

事後的司法鑒定顯示,于歡未構成輕微傷,造成的傷勢是:在其左項部可見一橫行表皮剝落1.1cm,結痂;右肩部可見多處皮下出血。

按照催債者麼傳行的説法,他們當時把于歡“摁在了一個長沙發上”。

一名公司員工家屬則看到,有催債者拿椅子朝于歡杵著,于歡一直後退,退到一桌子跟前。他發現,此時,于的手裏多了一把水果刀。

“我就從桌子上拿刀子朝著他們指了指,説別過來。結果他們過來還是繼續打我。”于歡供稱,他開始拿刀向圍著他的人的肚子上捅。

麼傳行回憶,于歡當時説“別過來,都別過來,過來攮死你”,杜志浩往前湊了過去,于歡便朝其正面捅了一下;另有3人也被捅傷。

催債者急忙跑出了辦公室。晚上10點21分,聞訊的民警快速返回辦公樓。

是否構成正當防衛成最大爭議

經過司法鑒定,杜志浩因失血性休克造成死亡,另兩名被刺者被鑒定為重傷二級,一名係輕傷二級。

2016年11月21日,于歡以涉嫌故意傷害罪被提起公訴。2017年2月17日,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認定罪名成立,判處於歡無期徒刑。

這已是從輕處罰之後的結果。該院給的理由是,被害人一方糾集多人,採取影響企業正常經營秩序、限制他人人身自由、侮辱謾罵他人的不當方式討債引發,具有過錯。並且,于歡歸案後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

對於歡“有正當防衛情節、係防衛過當”的律師辯護意見,法院沒有採納。法院認為,雖然于歡當時人身自由權利受到限制,也遭到對方辱罵和侮辱,但對方均未有人使用工具,在派出所已出警的情況下,于歡與母親的生命健康權利被侵害的現實危險性較小,不存在防衛的緊迫性,不存在正當防衛意義的不法侵害前提。

北京刑辯律師王甫認為,“派出所處警”與“非法侵害繼續”並不衝突,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處警是否讓于歡認為他已經安全。而在本案中,警察離開辦公室後,還有人拉于歡坐下,把他往墻角杵,加上之前的一系列事情,在憤怒和糾纏之下,于歡産生的認知會影響其行為,若僅説“羞辱停止了就不能防衛”也是有問題的。

在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徐昕看來,于歡應當構成正當防衛。需要注意的是,首先,其被討要的債務係非法債務;其次,于歡遭到了不法侵犯,11個人對其進行“非法拘禁”,甚至用下體對其母親進行侮辱。

目前,家屬已委託律師上訴。二審代理律師殷清利表示,他們將於3月27日與法院溝通閱卷事宜。

公司及蘇銀霞的負債情況嚴峻

民警為什麼到辦公樓4分鐘後就離開了?按照判決書認定的説法,于歡的理解是民警“去外面了解情況”,蘇銀霞則認為民警是“到門廳外邊問怎麼回事”。此後,母子試圖跟民警到門外。

不過,于秀榮及家屬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稱,民警是準備離開公司,並且發動了車。在公司員工阻攔、僵持的時候,辦公室內發生了血案。

曾有多年從警經歷的律師王甫認為,警察的行為是有瑕疵的,“因為警察到場之後,應該保護公民人身財産安全,在這個前提之下才開始調查”,而在本案中,警察把被告人、被害人同時留在了現場。

于歡的二審律師表示,他們準備先起訴派出所不作為的行為。

判決書寫明,兩名民警、兩名協勤人員分別出具了處警經過和有關情況的説明,民警也用執法記錄儀記錄了案發當晚的處警情況。目前,警方尚未公佈有關視頻。

據媒體報道,蘇銀霞因涉嫌另一起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正在接受調查。接近蘇銀霞的人士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蘇銀霞目前尚未被起訴。

記者注意到,山東源大工貿公司及蘇銀霞的負債情況同樣嚴峻。

在血案發生之後,2016年10月,山東源大工貿及蘇銀霞等被申請人,被法院裁定凍結570萬元存款或查封其同等價值的財産;2016年11月,山東源大工貿公司被判決償還808萬元,蘇銀霞承擔連帶責任;2016年12月,山東源大工貿有限公司、蘇銀霞等人亦被判決償還他人100萬元。

如何熬過經濟困境,與于歡的自由問題一樣,擺在了蘇銀霞一家面前。

本報北京3月26日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