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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群山裏的國寶

發佈時間:2024-06-21 15:09:22 | 來源:中國青年報 | 作者:堵力 | 責任編輯:盧曉茜

鄭春輝正在雕刻《京杭大運河》。受訪者供圖

啤酒廠改造的工棚裏電鋸音轟響,進門撲面而來的是飛濺的木屑和一股濃烈的樟木味兒。9根千年巨木一字排開,氣勢恢宏,長達百餘米,十幾位工匠趴在木頭上,按照斑斕的粉筆畫雙手不停正幹得熱火朝天。

這工棚有個好聽的名字——美術館——是大國工匠鄭春輝創作大型木雕組雕《京杭大運河》的工作室。鄭春輝時而來回端詳這些巨木,時而揮鋸動刀,時而大聲試圖壓過電鋸聲音跟徒弟交代技法。“如果説黃河長江是天地賜予中華民族的兩條巨龍,京杭大運河就是中國古代勞動人民用自己的雙手和智慧在大地上雕出的一條巨龍。”

從發願要把有2500年曆史,2700公里長的大運河濃縮到100多米的木頭上,鄭春輝就再也沒休過節假日,進入了如癡如狂的創作之中。雕刻在進行,設計在修改,旁邊是移動的鏡頭,慢直播在圍觀,《京杭大運河》因是繼“世界最長木雕”的吉尼斯世界紀錄《清明上河圖》之後的又一巨制,備受各界關注。

近日,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走進福建莆田的群山之中,見證這個正在成型的國寶級巨型木雕,探訪它背後的創作者——國家級工藝美術師、大國工匠鄭春輝。

大運河是勞動人民創造的水脈龍脈,承載了中華民族的文脈根脈

上午9點半,鄭春輝已經在美術館揮刀動鋸兩個小時,在親戚、徒弟的反覆提醒下,他打開不銹鋼飯盒,裏面的青菜已經變黃。

“我現在上班跟小時候一樣,當時是每天挑著瓦盆,來這裡給父母送稀飯。現在我每天早晨開車過來,帶著我的小米粥。當年種地,下班是滿身的谷糠,現在下班是渾身的木屑。”鄭春輝是莆田的名片。他雕塑的《清明上河圖》創造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後,多家國家級博物館邀請他出山,不少海外富商爭著花幾個億來買他的作品。但他最終都拒絕了。

“這片土地是生養我的地方。”鄭春輝説,《清明上河圖》是二次創作,將古代文人畫重新構思,用木雕藝術呈現。所以他一直琢磨雕一個純粹屬於自己的作品——是時候展現中國勞動人民的智慧了。

2021年文代會上,習近平總書記講到文藝要“展現中華歷史之美、山河之美、文化之美”。他在台下忽然悟到,若雕出中國的京杭大運河,便能同時展現這3個“之美”。

大運河肇始於春秋時期,形成于隋代,發展于唐宋,最終在元代溝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成為我國古代南北交通的大動脈。“讓9棵千年香樟木首尾相接,不正是一條巨龍嗎?”鄭春輝興奮地暢想著。

但,如何將20多個城市上千年的歷史濃縮到這100多米的巨木上呢?

太陽下山,徒弟下班後鄭春輝的創作時間才剛開始。他捏著彩色的粉筆一筆筆把心裏的畫面記錄在木頭上。冬夜,美術館的鐵皮房溫度下降到五六攝氏度,沒有暖氣和空調,而現在福建又進入盛夏,蚊子成群結隊地攻擊他,然而“創作是我的桃花源,沉浸下來自己很享受,不覺有什麼”。

此時四下寂靜,他腳踩著熟悉的土地,“感覺自己就是一個船工,駕著木舟在大運河的波濤中穿行,時而在杭州繁華的渡口眺望寶俶塔,時而路過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揚州,時而排隊在濟寧過閘口看風吹稻花香兩岸,時而到北固樓上聽辛棄疾吟出千古興亡多少事,不盡長江滾滾流”。歷史的浪、人文的風,驚醒過千年的浮華之夢,也吹動過歷朝的酒旗風。春夏秋冬、唐宋明清,鼎沸與冷清,戰亂與太平,都在大運河的包容中沉澱下來。

“因為有這一條勞動人民修建的大運河,能將南方的絲織品運送到北方,北地貨物運進南國群山,才承載了千年的文脈,承載了千年的富庶,助推了一個個交通樞紐城市的大發展。”

作為農民的孩子,從勞動中走出的藝術家,鄭春輝對生命的認識與眾不同。

每次開雕之前,他都會召集弟子為老樹開會,敬這1000多年的生命。“我們要雕好它,給它新的生命!讓它繼續活下去,成為文物!”鄭春輝告訴記者,每棵千年老樹,都是一個村子的命!它們因雷劈或者蟲害死亡之後,整村人都心情沉痛。賣樹要全村老小都簽字,“一個不同意也不行”。草木有本心,鄭春輝也獻出自己的誠意給千年老樹。他帶著徒弟向老樹承諾,用心雕刻,復活它,讓它能流傳後世:“就像龍門石窟、敦煌壁畫,因為勞動人民的藝術創作,而成為國寶,得以不朽。”

對雕刻《京杭大運河》鄭春輝也有個願望:要為這個時代、為國家、為家鄉、為中國古代和今天的勞動人民創作一件傳世經典,“希望世界各民族的人看到時,能對中國的偉大工程、偉大藝術肅然起敬——我就知足了”。

神筆馬良成長記

什麼樣的藝術打動人?這是鄭春輝一直思考的問題。

“一個小姑娘牽著奶奶的手走在大運河邊,風吹過,凝固住童年。”他的經驗是,能喚醒人心底童年、故鄉的要素,最讓人心動。

每個藝術家都有靈感之源,當地的村民都知道鄭春輝的創作源泉在哪,熱情地給記者指路。從啤酒廠出發,爬山用不了20分鐘,就到了三盅奇瀑。高達百米的懸崖瀑布天然形成了3個小潭。

當地人説,鄭春輝小時候就在那裏放牛。牛吃草,小春輝就躺在潭中的大石頭上看瀑布,細長的水流傾瀉,如仙境,他的手指頭在不自覺地描摹,就像另一個神筆馬良的故事。

瀑佈下有個小小的戚繼光神位,村民經常要去拜拜。旁邊有個小廟,門口兩側墻上各有一個栩栩如生的人物畫,是14歲的春輝的作品。他回憶,1982年村裏“需要人畫寒山拾得,但誰也不敢畫。叔公讓我去試試”。其實,小春輝並不知道寒山拾得是誰。老人讓他畫一老一少。所以他就畫了個年畫上的童子,老的則是按電視劇裏的濟公畫的。因為人物傳神,這兩面墻在歷次拆遷建設中保留了下來。

“現在孩子學美術一對一都是幾百元一小時,為什麼達不到你當時的畫功?”鄭春輝略一沉吟便説,我主要靠自己悟!

因為熱愛畫畫,又沒有老師和教材,學習中會遇到很多問題,不知怎麼解決,只能自己悟。在這個講究起點、資源稟賦和平臺的社會,鄭春輝的成長可謂反其道而行之。因為每一步都進展得艱難,他反而少了條條框框。無論廢紙宣紙,無論毛筆還是針刀他都能自如運用,讓心中的美恰到好處地表達。

“在任何時候,養活自己和表達情感都必須兩條腿走路。”作為一個雕刻外貿鴨子的木匠工人,鄭春輝剛剛可以養活自己,就開始囤木頭,業餘時間雕刻心底涌出的形象。

在每天與木頭的摩挲與對話的過程中,鄭春輝發現,人與樹木如此相似。樹木象徵了生命力與成長,承載了大自然的饋贈,積極地去爭取陽光和水分。像極了那個一無所有,甚至用火燒黑了棍子頭在地上畫畫的自己,但卻依靠天地、潭水和牛兒的守候、滋養,通過努力不斷成長。

木頭的命運,要麼熊熊燃燒,要麼慢慢腐朽。鄭春輝感念著生生不息的天人合一,下決心要給木頭第三條道路,讓它不朽和留存。

正因此,當很多藝術家年過50功成名就之後,都會到大城市講課、上鏡,享受榮譽。而鄭春輝卻反其道而深藏在莆田,50歲之後反而把創作地返回到童年放牛的盅潭奇瀑之下。

鄭春輝指給記者看,如今美術館的位置,原來是稻田和甘蔗林,是他夫婦和父母一起耕作的地方。後來,土地變成了啤酒廠,如今,莆田市政府感念他的努力,把啤酒廠的廠棚又變成了他創作《京杭大運河》的美術館,40年,他讓自己畫了一個圓,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雕運河,更是雕人生雕人心

鄭春輝的徒弟年齡跨度很大,從20多歲到50歲,但多半跟他一樣,是農民的孩子,是初中畢業。在他眼裏,手藝人要成為真正的“守藝人”就必須學習和求新。人本自具足,起點低不一定就雕不出好作品,“雕樹,更是雕心”。

鄭春輝最近幾年接觸了很多學院派的藝術家,不斷在提升自己。回看自己團隊,太缺少透視方面的訓練。所以他一遍遍給徒弟們強調:“你要站在上面看,站到遠處看,有個宏觀的感覺。也許你只雕了兩間房,5釐米的距離,但咫尺天涯,要展現一整片房,看出好幾裏的風光。”不要只盯著自己的眼前,而是放眼整個9根巨木的120米,甚至是大運河的幾千公里。這些話是對徒弟們講的,也是對自己講的。

“現在借助電動刀具,相比傳統用斧頭砍,效率提高了。《清明上河圖》雕了4年,現在同樣的工作量只用一年”。節省出來的時間,鄭春輝又有了像是行為藝術一般的新想法,給這些巨木賦予更多的藝術靈魂。

《清明上河圖》《千里江山圖》都是他對傳統古畫的重新構思,用白粉筆在木頭上標定形象讓徒弟們雕刻。而這次,他先在紙上構圖了一個京杭大運河的百米長卷山水畫,純白描。然後用彩色粉筆畫在木頭上,形成一幅絕美的繁華山水圖。但最後,工匠們必須用刀鋸把這鮮艷飄逸的創作一一雕琢掉。

30歲的吳瑞海是工匠之一,他拿著針刀面對老師的粉筆畫,都下不了手,“心疼!”

鄭春輝想用這個過程告訴徒弟們,從無用到珍品,由腐朽化神奇,一塊木頭要經歷千刀萬剮的砍削,一個匠人的心與手也要不斷推翻自己,經歷千磨萬琢。從無到有,有再到無,要把自己的心,鑿通透,雕琢出的美才能被時光留住。什麼樣的繁華、什麼樣的色彩,最後都去掉,只剩木的本色,露出木的本心。

鄭春輝深知,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人工智慧、3D列印時代,人最終勝出的,還是境界。只有眼界和審美,機器無可替代。這也是他當年雕刻《清明上河圖》《千里江山圖》的初心。

在鄭春輝的心裏,莆田與台灣只隔了小小的海峽,同根同源同受媽祖的保祐,他便發了個大大的願:要讓館藏于台灣故宮的古畫,用非遺木雕展現,等待祖國統一的那一天,兩種藝術品合於一處。也許,他樸素的願望太強烈,這兩大巨型木雕都被國家級美術館、博物館定性為稀世之珍。

鄭春輝很愛孩子,莆田的中小學生可以免費到他自建的博物館參觀。每次活動,孩子們看見他就像見了明星,撲過來,向他問好、請他簽名。他露出慈愛的笑,但繼而眼神又有些意味深長。

鄭春輝向記者解釋:未來,他們會在世界各種文明間流連遊蕩,也會沉醉和忘了歸來。“得等到30歲吧,才能逐漸分清哪些是虛浮的,哪些是優秀的。但願他們那時能想到今天,想到《清明上河圖》《京杭大運河》和家鄉的木雕,那是他們的根。希望他們最終覺得,還是中華文明,最了不起!”

(記者 堵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