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民族風采

你不知道龍舟對他們意味著什麼

發佈時間:2024-06-12 14:25:07 | 來源:瀟湘晨報 | 作者:吳陳幸子 | 責任編輯:王玉梅

35歲的廖永參算過賬:他在道縣縣城的工地上做木工,每天請假半天,持續半月就少賺了一家人近一月的伙食費。

你不知道龍舟對他們意味著什麼?

一支鄉村龍船隊的故事:有人跨千里趕來;“00後”請不到假乾脆辭職。

(決賽結束返回岸邊的青龍一隊。)

(青龍一隊在2024年中國龍舟公開賽(永州道縣站)中獲大眾組100米、500米第三名,大家輪流和獎狀獎盃合影。袁召輝 攝)

(6月2日下午,青口村村民站在岸邊給正在進行決賽的青龍一隊加油。)

35歲的廖永參算過賬:他在道縣縣城的工地上做木工,每天請假半天,持續半月就少賺了一家人近一月的伙食費。

但今年端午前,他再次接到村裏組龍船隊的通知,還是毫不猶豫就參加了。船上其他23名隊員也一樣,有人跨1500多公里回村,有在深圳工作的“00後”乾脆辭職,各自安排好生活,每天堅持回村訓練。

青口村青龍一隊劃500米,用時接近兩分鐘。這兩分鐘裏,“你腦袋裏只有鼓聲,還有前面那個人的槳。想的只有一件事——村子的榮譽,那是錢買不到的”。

6月3日,比賽結束次日,約一噸重的龍船已經被抬至村裏專門搭的棚屋,青色龍頭卸下來放在倒扣的船體下方。前一天全力拼奪的名次成為樂談,負責後勤的長輩們分工張羅晚宴,均齡不過四十的隊員們來回走動,摘楊梅、聊天、串門、逗狗。

這應該是村子每年最熱鬧的時刻,除了幾個走得太快的人——外地請假回來的隊員比完就匆匆趕回去。等過了這一晚,年輕人也要返回縣城的房子,返回各行各業。

龍舟賽事中民間自發組織的規模最大、被當地人認為比春節還隆重的道縣龍船賽,究竟是怎麼把這幫年輕人拉回村子的?

他們也説不明白。“你一個從來不劃龍船的,一上去就會愛上它。”有村民這樣説。

第一艘龍船“下了十年的決心”

隊裏大部分成員都來自青口村寨子嶺。它(寨子嶺)被描述成一個“島”,位於瀟水河和九嶷河的交匯處,三面環水,河道遠比縣城裏的比賽河段寬闊。島上就300多人,平常只有一些退休了的長輩住。一支龍船隊需要24人,包括1名鼓手、1名舵手和22名劃手,通常是清明的時候,趁著人都回村了,大家會提起端午龍船賽的安排,確定本年度有哪些人可以參隊。

45歲的劃手周滿太是“積極分子”之一。村裏龍船隊能建起來也有他的功勞。

青口村這代人的第一艘龍船可謂“下了十年的決心”。此前每逢端午龍船賽事,村裏人在岸旁看著其他鄉鎮社區的隊伍鑼鼓喧天熱鬧得很,有坐不住的,就跑去其他村裏參隊。2018年端午過後,周滿太實在忍不住,先掏出1萬元,號召村民打龍船。造龍船、“樂龍”祭祀等相關儀式前後花銷近10萬,是村子裏每家每戶自願籌集的。

在縣城工作的28歲劃手周修丞自然也會準時入隊——他從剛建隊時就參加了,父親周勝光還擔任領隊。和他們父子一樣,29歲的鼓手周濤和父親是隊裏鐵打的四對“父子兵”之一。由於2023年參賽的舵手今年已年滿60歲,超過了參賽年齡,周濤又叫上自己在縣城的朋友何輝。何輝老早就想上船,他常在社交平臺上刷到那些參賽過的隊員們在端午賽後喊口號,一遇到開心的事情,“扒啊!哦嗬!”便脫口而出。

廖永參是2023年第一次入隊,“我當時就想上船試一下。一試就愛上了”。今年他沒有猶豫,“還有猶豫,那就不叫熱愛”。

隊員優先從在道縣本地的人裏找,不夠了就打電話給在外地工作的人,有人從1500多公里外的浙江溫州趕回,有人請不到假索性辭職。

20歲的何靖就是從深圳辭職回來的,他今年在當廚師學徒,但是老闆不允假。縣城的龍船賽何靖從小看到大,“感覺挺刺激,一直很想上去體驗”,只是村裏一直沒船,沒摸槳的機會。2023年端午前不久,待業在家的他接到村裏人的電話,問他要不要試一下,試後他被隊裏哥哥們誇“練出來肯定是個好劃手”。這年(2023年)拿了亞軍,隊員用車拖著龍船走大路回村,一路鑼鼓不斷,煙花沖天,他站在船上,“説不出來什麼感覺,很風光,心裏好自豪”。所以今年一開始組隊,他就表示:“那肯定得回。”

隊員訓練完很累次日又全都準時出現

5月中旬,訓練提上日程,訓練地點定在村前的水域。水面更寬闊,而且“訓練要有技巧”,50歲的領隊周勝光面露神秘:“動作、口號只有我們自己人能知道。”此外,考慮到在外訓練開銷高,回村的話,村裏的長輩們都很活躍,買菜、切菜、下廚、洗碗,都有分工,每天四葷兩素、五菜一湯,菜式不重樣。

隊員們平常都不在村子,做房地産的、做門窗的、自己開店的、工地上幹活的,各行各業都有。像廖永參,每天早上6點半到工地,一直幹到上午11點,下午的工作時間是2點到6點,不能中途離開。但是包工頭也是道縣本地人,痛快給他批了下午的假。有些隊員則是下午5點多才能趕回村,匆匆加入隊伍,練體力、意志力、爆發力,一遍遍耗光全身力氣,晚上9點後才回到縣城的家。

作為大家的教練,周勝光天天泡在短視頻裏學競速技巧。道縣劃龍船叫“扒”龍船,傳統扒法是雙手同向握住船槳往後“挑”,動作十分美觀,也因此以前船上還專門有兩人負責用瓢把“挑”進船裏的水舀出去。但近些年來,比賽更追求競技性,大家的訓練更講究速度和爆發力。船槳入水更深,雙腳蹬住船面,手臂到腰臀都得發力,劃手的全身都是緊繃的。

拉傷是常有的事,隊員們每天都貼著膏藥,又因為被太陽曬,上身的皮膚變成“黑白格”。好在今年端午來得早,“去年更曬,一上岸,(身上的水)幹了就掉皮”。周修丞事後想起來感嘆:訓練時想過很多回放棄,自己幹什麼要來受這個罪?“都這麼想過,但第二天又都準時出現,彼此喊著不要放鬆。”

“每個人都是抱著夢想去訓練的。”廖永參形容,就像他在工地上夢想能往上升一點,在龍船賽裏也夢想著奪冠,“要奪冠了,那不得了,那開心得兩天都睡不著覺,開心得就像孩子哦!”

今年村裏本來想換新龍船,限于經濟情況作罷,隊員們外探了其他村子的情況:排名靠前的隊伍都換了新船,而且實力普遍變強。他們猶豫今年的目標要不要定為保“前十”。

5月28日,賽前兩天,他們划船逆流20多公里來到縣城,和幾支隊伍“搏水”都贏了,又感覺目標可以定為保“前四”。

贏了,敲鑼打鼓走大路;輸了,走水路溜回去

“我下船就吐了。”廖永參的聲音嘶啞又興奮,“可以輸,但是不能輸太多。把所有的力氣都使出來,這就是劃龍船的精髓。”

6月2日中午,剛比完兩場湖南道縣傳統龍船賽的青口村青龍一隊離開瀟水河,坐上回休息點的大巴。下午進行的決賽,將決定他們回村的方式——贏了,依傳統要走大路敲鑼打鼓放炮風風光光地回去;輸了,則“走水路溜回去”。

“扒啊!哦嗬!”到決賽現場,道縣龍船的獨特口號響徹瀟水河上空。青口青龍一隊的龍船出現在500米競速直道的1號賽道上。

青口村村民聚在離賽道約300米處的岸邊,看到水面上青龍一隊的船以暫居小組第一的成績正全速向前,“青龍!得勝!”船前進到難辨成績的位置,村民們又趕緊掏出手機觀看直播,前兩名咬得很死,他們急得又驚呼又跺腳。

“差點點嘛,就差點點!”周修丞的母親衝著剛剛比賽完回到碼頭的船隊惋惜道。隊員們全身都被水和汗浸濕,滿臉都是釋放後的興奮,“啊,第六啊,沒關係嘛,不可惜嘛”。

“留點遺憾明年拿回來,那會更開心!”周修丞給大家,也給自己鼓氣。

“龍船可以凝聚一個村子的精氣神!”

6月3日,幾名隊員聚在碼頭附近,走水路將船送回村。這天是星期一,很多隊員睡一晚就回歸工作,好幾個外地趕回的連夜離開,周修丞也是決賽當晚熬夜處理完累積的工作才請到假,“船一收,大家就自動回到了日常生活中”。

下午3點多,有隊員陸續從縣城趕回,眾人一起將船抬上岸,抬回棚屋,將船側翻倒扣時,船裏的水像瀑布一樣倒出來淋在眾人身上,何靖一邊雙手撐船,一邊身子左躲右閃,皮得像條泥鰍。

周修丞也差不多是何靖這個年紀開始接觸龍船的。他青少年時期叛逆,父親怕他走歪路,將他送去河南少林寺,後來繼續當兵,到20歲才回家。沒有事做的時候就躺在家裏,刷手機玩遊戲。直至22歲,父親和村裏幾名長輩召集組建龍船隊,才漸漸和同村的其他年輕人熟絡起來。隊友也變成平常約玩的朋友。“龍船可以凝聚一個村子的精氣神。比賽的名次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條船一條心,朝著一個目標努力。”

晚上7時許,村里長輩們自己張羅的飯菜香味在島上唯一一條街道上飄漫。整整十張桌子沿街鋪展開,最熱鬧的慶功宴在夜色中開啟。在工地幹了一天的廖永參姍姍來遲,臉上堆積的疲憊瞬間被長輩一桌的喊聲衝散開。

接著酒杯齊齊舉起來,隊員們把長輩圍了兩三圈。“青龍!”不知道誰喊了句,眾人自動呼應:“得勝!”

(記者 吳陳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