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民族文化

鵝饌:從珍饈到土菜

發佈時間:2024-01-16 10:48:21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石雱 | 責任編輯:馬蓮蓉

最近,“烤鵝腿”在高校學子中流行起來。熱氣騰騰的烤鵝腿,在冬夜的寒風中,憑藉鮮嫩多汁的口感、撲鼻而來的燒烤氣息、實惠的價格,溫暖了眾多自習歸來的學子。

烤鵝為何具有如此魅力?清代文學家李漁在《閒情偶寄》中一語道破:“(鵝肉)無他長,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甘的鵝肉,正是通過最古老的烹飪方式——燒烤,産生美拉德反應(指肉中某些化合物被高溫加熱後,顏色變深,呈金黃色至深褐色),成為古人眼中誘人的珍饈。

作為家禽之一,鵝的馴化史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根據最新考古發現,在大約7000年前的河姆渡文化浙江寧波田螺山遺址,我國古代先民已開始馴雁為鵝。

但是,鵝成為肴饌上品,還需等待上千年。先秦時期文獻極少出現“鵝”字。根據《爾雅》等,這時的鵝叫做“舒雁”。

進入漢代,鵝正式成為富貴人家競逐的珍饈。西漢桓寬《鹽鐵論》中的《散不足第二十九》嚴厲批評了當時富人的窮奢極欲,表現之一就是喜好“春鵝秋雛,冬葵溫韭”,春天的小鵝與秋季的雛雞,並列為奢侈食品。

秦漢時最流行的肉食加工方法之一就是炙。炙法先秦時就有,大致是把食物穿在簽子上,靠近火邊烤熟。而鵝與炙法結合,形成了飲食史、文學史,乃至文化史上赫赫有名的“鵝炙”。

鵝炙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受到追捧。《南史》載:“齊高帝引(江)淹入中書省,先賜酒食,淹素能飲啖,食鵝炙垂盡,進酒數升訖,文誥亦辦。”大才子江淹正值盛年,文思筆力遠勝晚年“江郎才盡”之際。當齊高帝要他寫文誥時,江淹一口氣吃掉一大盤鵝炙,喝光幾升好酒,華章方告成。

同在南北朝時期,才子吃鵝炙寫文章是美談,權臣天天吃鵝炙就是罪狀了——《南史》載:“(朱異)好飲食,極滋味聲色之娛,子鵝炰鰌不輟于口,雖朝謁,從車中必赍飴餌。”子鵝,是鵝炙的重要原料,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中説:“供廚者,子鵝百日以外……佳。過此肉硬。”

鵝炙在南北朝時還引發了一樁人命官司。據史書記載,南朝大將劉毅未發達時曾投入名士庾悅麾下。有一次,劉毅因家貧,吃不上鵝肉,於是向庾悅討要他吃剩下的鵝肉。但庾悅不予理睬。從此劉毅深怨庾悅。後來劉毅飛黃騰達,便報復庾悅,“(庾)悅不得志,疽發背,到豫章少日卒”,庾悅竟因此病死。從此,“鵝炙雖珍不可輕吝”的教訓流傳開來,唐人孫元晏作《晉·庾悅鵝炙》詩云:“春暖江南景氣新,子鵝炙美就中珍。庾家廚盛劉公困,渾弗相貽也惱人。”南宋陸游又在《對食》詩中補上一刀:“方其未遇時,鵝炙動英雄。”

鵝炙在魏晉南北朝雖然知名,但烹飪的細節我們不得而知,只能通過史料記載來推斷。《南史》記載,齊武陵王蕭曄召集僚佐宴飲,鵝炙端上之後,蕭曄當眾拿著刀割炙分肉,手法純熟,比廚師還要利落。後世學者根據蕭曄用刀割鵝炙,推斷他的這道鵝炙為整只或大塊烤鵝。

魏晉南北朝時的炙烤之法,除了沿襲漢代燒烤整件食物的“貊炙”法之外,還有不少其他方法。《齊民要術》所列炙法多達二十余種,其中亦有多種適用鵝炙,其中有“搗炙法”:“取肥子鵝肉二斤,剉之,不須細剉。好醋三合,瓜菹一合,蔥白一合,姜、橘皮各半合,椒二十枚作屑,合和之,更剉令調。裹著充竹丳上。破雞子十枚,別取白,先摩之令調,復以雞子黃涂之。唯急火急炙之,便焦,汁出便熟。”這説的是將鵝肉切成細塊後用簽子穿好,用急火烤炙。還有一種“筒炙法”:用鵝、鴨、豬、羊等肉剁餡調味,敷在竹筒表面後刷蛋清、蛋黃之類,上火烤時快速轉動竹筒,烤熟後將肉從竹筒上松脫下來,切成環形的烤肉段食用。

作為頂級燒烤珍饈,鵝炙的熱度一直持續到唐代。白居易《和夢得夏至憶蘇州呈盧賓客》詩有雲:“憶在蘇州日,常諳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相比前代豐富的炙法,隋唐時期的炙烤進步更多體現在燃料取材方面。人們發現,用柴火、竹火、草火、石炭等燃料炙烤出來的食物風味不同,因此通過燃料不同對炙烤進一步細分。

值得注意的是,唐宋時人們開始關注鵝炙為何價高。他們認為原因之一,就是鵝的售價極高且長期居高不下。北宋錢易《南部新書》中記載:“(唐代)京都人説,兩軍每行從,進食及有宴設,多食雞鵝,每只價值二三千。”根據學者考證,這個鵝價大致相當於當時驢價的二分之一、馬價的十分之一。宋人趙叔問在《肯綮錄》中,有一節《晉宋前南方鵝貴》:“今自淮而北,極難得鵝……予謂晉宋以前雖南方亦不多得,以武陵王之手自割炙,劉毅謂庾悅曰:‘自今年未得子鵝,豈能殘炙見惠?’庾不答,至為死仇。會稽有孤居姥養一鵝,王右軍求市不得,至攜親友命駕就觀,又為道士寫五千言而易鵝,則知當時亦難得見也。唐時價每只猶二三千。”趙叔問認為,這説明東晉時鵝價就不菲。

其實,北魏《齊民要術》就已經説出鵝價高的關鍵原因:對比飼養雞鴨,“鵝唯食五穀、稗子及草、菜,不食生蟲”。在古人觀念中,五穀糧食養人尚且不足,如何能夠用它去大規模養鵝?而且對比雞鴨,鵝食量大,産蛋既少,生長週期又長,需要活動的地域更廣且需要水源,以上種種原因,造成古人養鵝限制更多、成本更高,鵝價自然居高不下,以鵝中上品子鵝為食材的鵝炙,價格更是水漲船高。

儘管如此,從隋唐至兩宋,隨著古代經濟的發展,特別是江南地區的開發,養鵝的規模還是逐漸增大。進入宋代,鵝饌的種類更加豐富。南宋陸游就是鵝饌愛好者,“白鵝炙美加椒後”(《飯罷戲示鄰曲》),留名史冊的鵝炙自然是必嘗的;“白鵝作鲊天下無”(《醉中歌》),鲊是兩宋時期最當紅的糟製品,用鹽或酒腌制而成,以肉質鬆軟鮮嫩芬芳著名,也是陸游極愛的。

隨著鐵鍋的推廣和烹飪技術的進步,兩宋時期的鵝饌不再由鵝炙等燒烤獨佔,而是五花八門,諸如白炸春鵝、糟鵝事件、鮮鵝鲊、煎鵝事件、熬鵝、五味杏酪鵝、間筍蒸鵝、鵝排等。

鵝炙的統治地位自此鬆動。在元代它又遇到了更加強勢的對手——燒鵝。元代畫家倪瓚作《雲林堂飲食制度集》,其中一道燒鵝影響甚大,以至於清代詩人袁枚在《隨園食單》中仍唸唸不忘,稱之為“雲林鵝”:“《倪雲林集》中載制鵝法。(整套鵝)一隻,洗凈後用鹽三錢擦其腹內,塞蔥一帚填實其中,外將蜜拌酒通身滿涂之,鍋中一大碗酒、一大碗水蒸之,用竹箸架之,不使鵝身近水。灶內用山茅二束,緩緩燒盡為度。俟鍋蓋冷後揭開鍋蓋,將鵝翻身,仍將鍋蓋封好蒸之,再用茅柴一束燒盡為度。柴俟其自盡,不可挑撥。鍋蓋用綿紙糊封,逼燥裂縫,以水潤之。起鍋時,不但鵝爛如泥,湯亦鮮美。以此法制鴨,味美亦同。每茅柴一束,重一斤八兩。擦鹽時,串入蔥、椒末子,以酒和勻。《雲林集》中,載食品甚多;只此一法,試之頗效,余俱附會。”

倪瓚記錄的這種燒鵝之法,在明代發揚光大,宋詡《竹嶼山房雜部》中記載了三種鵝炙之法,都類似“架鍋中燒之”,原始版本的鵝炙在這時已經被燒鵝取代。明代世情小説《金瓶梅》中,宴席頭道大菜基本是燒鵝或者水晶鵝,明代宴席的習慣是第一道上主菜,這與明代文獻中推崇鵝饌的記錄吻合。如明代朱國禎《涌幢小品》就提到:“食品以鵝為重。”這也是鵝饌在飲食史上最輝煌的時代。

到了清代,尤其是康熙年以後,文獻中所列佳肴名稱,已少見鵝饌,乾隆年間袁枚作《隨園食單》,其所列“羽族單”中記錄雞鴨菜肴詳細做法不下數十種,而鵝饌記載詳細做法的,只有雲林鵝一種。清朝同治年間一條逸聞,或可佐證鵝饌地位在清代逐漸消退。浙江人孫德祖在《寄龕志》中記載一樁宴請友人的趣事,主人在浙中做席宴客,其中有一道本地土菜燒鵝,味道鮮美,深獲友人讚賞,但是友人誤以為是京城名店所産烤鴨。這時,曾經的主菜鵝饌已不再為大眾所熟悉,而鵝饌中的燒烤上品鵝炙也風光不再。

今天,廣東、浙江等地方菜係中的鵝饌依然流行。昔日登堂入室的鵝炙,如今也飛入尋常百姓家。咬上一口剛烤好的鵝腿,讓軟爛入味的鵝肉散發的香氣在口腔中瀰漫開來,千年以降,美味依然。

(作者 石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