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書記出行跟皇帝一樣 貧困縣80幹部買官賣官

    盧氏縣,豫西的國家級貧困縣。

    今年6月4日晚,這個縣的縣委書記杜保乾因濫用國家扶貧款,收受賄賂賣官被拘捕。

    在盧氏,杜保乾曾是個説一不二、威震一方的人物。此地有民謠道:“打開電視不用看,裏邊全是杜二蛋。”

    説起杜保乾的倒臺,盧氏人至少會提到3個人。

    “扶貧款沒用在該用的地方,全貼到了當官的臉上”

    到盧氏縣的頭天晚上,一個當地人就跟我説:“是胡震傑打響了揭露杜保乾的第一槍。”

    胡震傑,河南人,1998年5月,任南京《週末》報特約記者。他給我描述第一次到盧氏的情形:

    “我本來是到靈寶採訪,採訪完了,一個同伴説要到鄰近的盧氏縣看個朋友,於是我們就一同乘車前往盧氏。

    “汽車沿著蜿蜒的山路駛入盧氏境內時,我不由得大吃一驚:一路上立著一看就造價不菲的大廣告牌,上面儘是‘中國先進縣’、‘中國第一縣’之類的標語,路兩邊整齊地排列著青翠的塔柏,塔柏之間是鮮艷奪目的月季花。

    “汽車進入縣城後我更是目瞪口呆,大街兩側彩磚鋪地、綵燈高挂,植滿了一行行棕樹、四季桂、雲杉……跟我想像中灰頭土臉的貧困縣完全不同,而是一派南國風光。”

    強烈的反差,吸引著他探個究竟。他以報道老區新貌為由開始採訪,採訪非常順利,採訪單位都予以大力配合。

    城建委主任介紹説:縣上為了配合形象工程,共建了7條專業街,分別是棕樹、四季桂、竹子、雲杉、柳樹、改良泡桐、黃楊球一條街。

    棕樹一條街是為了體現南國風光,共植有棕樹1800株、百日紅1800株;四季桂一條街共植有四季桂250株;雲杉一條街共植有雲杉和百日紅各500株;黃楊球一條街共植有黃楊球400株、雲杉200株。上述7條專業街中除柳樹、竹子和泡桐為本地樹種造價相對較低外,百日紅每株造價20多元,黃楊球每株造價30多元,棕樹每株造價200-300元,四季桂每株造價350元,而雲杉造價高達每株370元,7條街投入了80多萬元。

    縣交通局一位副局長接受採訪時説,該縣長達54公里的公路兩側,每隔5米栽有一株塔柏,每株造價是20多元,每兩株塔柏之間栽上月季花;全縣道路上共有廣告牌200多個,每個造價在數千至數萬元;道路兩側肉眼所見建築不論是住房、豬圈還是廁所,都清一色涂上紅色。

    “然而盧氏百姓在談及此事時怨聲載道、激憤不已。他們爭相對我説,國家每年投入的扶貧資金都在數千萬元,這錢卻沒用在該用的地方,全貼到了當官的臉上,美其名‘形象工程’。

    “還有人説,那些名貴的花木,大都是從縣委書記杜保乾的老家購置的,除了價格高得驚人外,成活率也低,幾百元一株的樹就那麼種了死、死了刨、刨了再植、植了再死。死樹在貧窮的人們眼前一車車地被拉走燒掉。

    “縣委書記杜保乾,每次出行都要帶上十幾輛車子,前有交警開道,後有公安護衛,側有電視臺錄影機跟隨,浩浩蕩蕩甚是威風。電視臺常中斷正常播出,取而代之的是杜書記深入農村的‘重要新聞’;杜每次下鄉,都要各鄉鎮頭頭到鄉界處迎送,所到鄉村必是灑水消塵、清掃一番,跟皇帝出行一樣。但對這些,由於縣裏採取了高壓政策,盧氏群眾敢怒不敢言。”

    很快,胡震傑寫了《瞧,國家級貧困縣如此擺闊!》一文,發表在《週末》等報刊上。《擺闊》一文的複印件在盧氏迅速傳播。

    “我原以為,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會有一個妥善、公正的處理結果。可是,在盧氏縣,有關部門卻在全縣強行收繳《擺闊》一文及複印件,有人還因散發《擺闊》的複印件,被杜保乾斥為‘刁民’,關了37天。”

    這篇報道,又給胡震傑引來不少盧氏縣的告狀信,反映當地一些幹部橫徵暴斂、欺壓百姓。同時信中告知,《擺闊》一文見報後,盧氏縣頓時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有關部門加緊了對群眾的打壓和控制。他們盼望記者能再到盧氏,做跟蹤報道。

    二十幾天后,胡震傑説他準備動身再去盧氏縣時,晚上8點多鐘,家裏突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是盧氏縣委宣傳部的人。

    “他們自報家門後,就給我講起盧氏縣委、縣政府如何銳意進取、帶領群眾脫貧致富,如何勵精圖治的政績,讓記者理解和諒解他們在開發進取中的困難。臨走時,扔下了一個用信封裝得嚴嚴實實的‘彙報材料’。裏邊裝了2900塊錢。第二天上午,我以盧氏縣委的名義把錢捐給了河南省婦聯救助失學女童的‘春蕾計劃’。

    “接連數日,縣委宣傳部的人,每天一早就到我家談工作。同時,打電話説情的人絡繹不絕,從官員到百姓,從同行到朋友都有。‘彙報材料’的分量也逐漸遞漲到2萬元、6萬元。”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胡震傑找了個藉口溜出來,坐上開往盧氏的班車,一路上倒了三次車,加上盧氏境內多是蜿蜒的山路,到縣城已是深夜。他找了一家旅店登記住下,準備按舉報信上的聯繫方式,約幾位知情人第二天一早見面。

    “第二天早上,響起了敲門聲。我開門一看,卻是盧氏縣委宣傳部的一個副部長。之後,他們形影不離地跟著我,直到開車把我送回鄭州的家。雖然這趟採訪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但卻證實了盧氏縣的高壓態勢。”

    “就在他一篇篇發表報道的時候,危險已逐漸靠近了他”

    在熱情邀請胡震傑去盧氏採訪的人裏,有個人叫張衝波,他是盧氏縣中藥材集團總公司生産科科長。張衝波酷愛寫作,發表過詩歌、劇本、長篇通訊等,在當地小有名氣。但他最常寫的是些批評稿,發表率很高。

    1998年8月,當胡震傑第三次潛入盧氏採訪時,找到了張衝波。張陪他在盧氏的西南山區採訪後,在縣城一家偏僻的飯店剛坐下,盧氏縣強大的“預警系統”再顯神威,僅僅十幾分鐘後,縣委宣傳部長、副部長等人就到了現場。“他們一眼認出張衝波,不久,針對張衝波的一份‘黨內警告處分書’就下達了。”

    1999年6月起,耐不住寂寞的張衝波在因“黨內警告”沉寂一年後,又開始在河南《大河報》上發表起批評文章。

    7月的一天,張衝波路經盧氏縣杜關鎮,正趕上這裡強迫老百姓拆房蓋樓,怨聲載道。張衝波忍不住采寫了《房子哪能如此拆了建,建了拆———盧氏杜關鎮小集鎮建設做法粗暴》,發表在《大河報》上,文中説:

    “該鎮杜關村58歲的村民范靈芝老太太對記者哭訴:農曆四月初八,鎮黨委書記王躍文、鎮長高朝霞親自坐鎮,鎮政府30余人強行扒掉我家一間房子。當時,七八個人拉住我的胳膊、扭住腿,把我按在一邊,房子扒倒了,才放開我。”

    “她家有4間房,住著9口人,按規劃僅有1間房子需要拆除。拆1間房子沒法重蓋,4間都拆了吧,老太太家庭非常困難,又蓋不起,鎮政府多次動員拆遷,范不從。農曆四月初八,鎮黨委、鎮政府主要領導坐鎮,帶領20余人上房揭瓦,范老太太情急之下從房內拿出借來的照相機,哭喊著説:我給你們攝個影,我要上告去。在書記、鎮長的指使下,七八個人上前拉胳膊、抬腿,一下子把虛弱的老太太抬到另一間屋中,無論老太太如何哭喊,就是堵住門不讓出來。”

    文章最後道:“有關領導為了出政績,不察民意,不顧民情,大搞短期行為的‘形象工程’,既害國家又禍百姓!”

    雖然這篇稿子沒署張衝波的名兒,但很快就被人明查暗訪地知道了。夜裏,張家的樓下有人守著,陌生人不斷打來電話,誘他下樓,準備收拾他。

    沒多久,張衝波又發了篇“內參”:《房子照樣扒,樓層照樣加———盧氏縣杜關鎮對與論監督置若罔聞》,引起了上級部門重視,事情越鬧越大。

    張衝波的妻子回憶説:“那兩個月,他發了十多篇批評稿,眼看頭天寫的稿子,第二天就上了報,變成鉛字,他異常興奮。就在他一篇篇發表報道的時候,危險已逐漸靠近了他。”

    8月6日中午,張衝波高高興興地奔郵局取前一天的報紙,上邊有他寫的批評稿。突然他接到一個傳呼,是公安局的人説找他有事。

    一進單位院子,張衝波就瞧見一輛警車停在樓底下,他直接被拉到了縣公安局。趁無人之際,一個幹警悄悄透話給他:你本身沒什麼大問題,是你得罪縣領導了,準備逮捕你,那邊正開會研究呢。

    張衝波趕緊往家打了個電話,告訴妻子自己出事了,沙發底下有東西,快處理掉!他愛人掀開沙發一看,嚇了一跳,裏邊擱著一大摞材料:按著紅手印的證言證詞、採訪筆記、文章底稿等等。她抓起來準備燒時,轉念一想不對:萬一將來打起官司,這都是證據啊。

    一個多小時後,張衝波被押上警車。出了公安局,一路向東,進了盧氏縣看守所。

    “弄了這七八個月,弄個無罪!給我判3年,必須得判!”

    這天晚上,張衝波的妻子一夜沒睡,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她問張衝波單位的領導,張衝波到底有啥事?經理説:只怕是因為寫文章被抓吧。因為這事,我被杜書記叫去罵了幾回了,問我能管了張衝波不能?説衝波再寫文章,就撤我的職。我給衝波説了,衝波説不寫了。現在這是怎麼了?怪不得這兩天公安局的人像瘋子一樣,到處蒐集證據,找人談話,還不準我們問呢。

    3天后,張衝波因“涉嫌挪用特定款物”被逮捕。

    家人為他請了個盧氏籍的律師。律師跑到公安局打聽完情況,嚇得連連搖頭,連話也不敢大聲説了。他們只好到三門峽市請了律師。過了半年,張衝波一案才公開開庭審理。

    開庭前夜,一場漫天的大雪覆蓋了伏牛山。雪後初晴,寒氣襲人,前往法庭的張衝波坐在囚車裏,走過熟悉的街道,他説頓感物是人非,心中蒼涼。

    這一天,來法庭旁聽的人比平時明顯多了,有張衝波的親朋好友,也有從鄉下趕來的老百姓,還有一位全國人大代表和一位省人大代表。

    起訴書稱:1998年12月,公司給張衝波扶貧開發貸款指標30萬元,使用期限兩年,每年負責開發中藥材重點村2~4個,並輻射帶動300戶貧困戶脫貧。張用借來的5份房産證和本人的房産證作抵押,將30萬扶貧開發貸款貸出。其中23.5萬被改變投向,致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害……

    律師替他作無罪辯護:張衝波沒有改變扶貧款的用途,除少量尚未貸出的資金外,餘款全部用於中藥材的開發、種植,中藥材收購站建設等;且他的所有活動,都是在總公司的指導和監督下進行的,不存在挪用。兩年的貸款期限,資金只使用了8個月,怎能看出承包期滿後所造成的“重大損害”?況且還有房産作抵押……

    審判長將合議庭的無罪意見彙報給了審委會。張衝波説,法院的人後來告訴他,杜保乾得知後指著有關負責人的鼻子罵道:都是一群笨蛋,弄了這七八個月,弄個無罪!給我判三年,必須得判!爾後指示成立了專案組,搞突擊審查。

    一審判決後,河南焦作的全國人大代表姚秀榮聯名14位全國人大代表,上書三門峽市中級法院:“根據張衝波家屬的強烈反應和喊冤告狀,認為盧氏縣人民法院一審判決冤枉,枉法裁判。”

    信中還説:張衝波是否構成挪用特定款物罪的主體,此案定性問題值得研究,相信當今社會是以法治國,你們這些當法官的比我們更清楚,更不能拿法律當萬花筒,玩弄法律遊戲,製造冤假錯案,影響法院形象。

    “這裡邊是否夾雜政治報復,退一步説如果挪用特定款物罪構成,也不應該是張衝波負責,而應該是總公司的法人代表。”

    歷經3次起訴、兩次撤訴、兩次開庭、4次審理、兩次上訴,2001年3月30日,終審判張衝波有期徒刑二年又六個月。張衝波在終審判決書送達回執上寫道:我要申訴!司法腐敗的權錢交易、權法交易,讓你們活靈活現地表演了一番,讓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不服,死也不服!

    一棰定音,張衝波只能在高墻內服滿刑期,可事情突然又有了轉機。

    2001年5月21日夜裏3點多,張衝波被一陣“咣咣啷啷”開鐵門的聲音驚醒,隔壁的監室來新犯人了。

    “他説你還告我哩,你自身難保,你小子死定了!”

    “原來是張文秀被丟到我隔壁。他上北京告杜保乾,被盧氏縣公安局給抓了回來。”張衝波認得這個張文秀。

    張文秀,40歲,原是盧氏縣文峪鄉香子坪村黨支部書記,曾幹過包工頭,開過金礦,在縣城有棟四層樓。“他家樓頂上還豎了面國旗,人性子火爆,路子野。進來第二天一早,張文秀就被帶走,三天后才回來,回來就嗷嗷地哭,接著睡了一天一夜。”

    在斷斷續續的交談中,張衝波知道了他被抓的經過:

    張文秀曾與杜保乾關係很近,與杜的外甥結為乾親家。在後來的上告材料中他説自己給杜送禮、送錢共十來萬。張文秀花了錢但沒被提拔,今年初,他直接到縣委杜的辦公室,兩人起了衝突,鬧翻了臉,張文秀公開説要告杜保乾。

    不久,三門峽市開人代會,會上要選副市長。在人代會上,有人散發了告杜保乾的材料。接著春季“嚴打”開始了,張文秀成為嚴打對象,説他是個“村霸”。

    盧氏縣公安局《關於對縣人大代表張文秀採取限制人身自由措施的請示》中説,4月16日接到香子坪村72戶村民聯名陳情材料,反映張霸權貪污等,經查張有毆打他人、欺壓群眾、強行徵用民工為其母、其祖修墳,亂收費、亂罰款等違法行為。

    “1998年4月前後,村民梁玉不小心用傘尖劃在張文秀桑塔納轎車前蓋上,張讓梁賠車,張口讓梁賠償1萬元,梁被逼無奈,跪地求饒,磕頭叫爺,張仍不放過,取來利斧,逼梁自斷手指,後經説合,梁賠張1500元。後張常借此事卡梁家辦理有關手續,臘月27日,梁玉兩口子離家出走,至今不敢回村……”

    張文秀説抓他那天他正在鄉上,有人給他打手機通風報信:要抓你哩!人代會上發材料的事,杜保乾懷疑是你幹的,公安的車子已經出來了!

    “喲,杜保乾來真的了!我調轉車頭,趕緊逃。公安局的車子一直追到欒川縣,沒追上。我到了欒川,又拐回三門峽,直接去了杜保乾家。他愛人還不知道杜保乾抓我哩。

    “我衣服裏揣著錄音機,跟她説:嫂子,我工作幹得那麼好,給你家又送了那麼多錢,光是看他老娘就去幾趟,杜保乾不提拔我,還要陷害我。他媳婦説你別聽那些,保乾還是要提拔你哩,絕對要提拔,你花的錢我都知道……

    “我出了他家,開車上鄭州,到省高檢告他。高檢那個樓高得很,我從樓裏出來,是個臺階,比外邊馬路高一大截。我站在臺階上一瞅,一眼瞅見縣裏的人坐在計程車裏,正等在大門口。我一頭鑽進別人的車裏,才出了大門,沒讓他們抓住。鄭州告不下他,我趕緊往北京跑。”

    “我在北京給杜保乾打過好幾個電話,我説你放我一馬,只要你不派人追殺我,把錢還給我,我也就不告你哩。他説你還告我哩,你自身難保,你自己的問題能不能説清?他説我,你小子死定了!”

    張文秀出逃後,公安局在他家搜出6000多枚雷管。他們派出多名幹警,準備北上,千里抓捕張文秀。

    在北京,張文秀去了有關部門陳情,還找了幾家報社的記者反映杜保乾的問題。有個記者據他提供的材料寫了份“內參”:《是公僕還是黑社會老大》。

    “這時正好是石家莊爆炸案發生不久。杜保乾讓人向北京警方謊報,説我是法輪功分子,上北京搞爆炸的,還説在我家搜出4門迫擊炮、手榴彈等。其實我家的雷管是我以前開礦剩的。”

    他在北京朝陽區一棟居民樓裏才住了兩天,早起夾個包,大搖大擺下樓吃早點,準備出去談個生意,“啪”,兩個人上來把他夾住。

    “你是哪來的?”

    “河南。”

    “叫啥名兒?”

    “張文秀。”

    “抓的就是你,法輪功分子、爆炸犯。”張説我不是,我是上北京告縣委書記的。警察在他屋裏搜,沒搜出爆炸物,搜出了陳情材料、軟碟、錄音帶。一看見盧氏縣公安局的人,張文秀明白了。

    押解回盧氏,張文秀死活不坐公安的車。“我怕半路上,走到沒人處,我下車撒個尿,他們一槍把我幹掉。我堅決坐火車回。一到盧氏,他們就給我砸上手銬和腳鐐,馬上宣佈逮捕我。告倒杜保乾,我才能出來;要是告不倒,他能弄死我。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已經是你死我活了。”

    張文秀沒有料到,中央有關領導很快在“內參”上做出批示,要求嚴肅查處。

    6月1日,張文秀又被提審。回來後,他樂呵呵的,對張衝波説:“老張老張,你昨晚做沒做好夢,你的命運很快就有轉機了。”再問詳情,他就不説了。

    事後張衝波才明白,這天找張文秀問話的是上級反貪局的人,主要了解他給杜保乾送錢的事,讓他提供詳細證據。

    6月4日晚,杜保乾被刑事拘留;6月18日,被執行逮捕;盧氏縣一些貪官污吏也相繼落網。

    8月5日一清早,盧氏縣看守所所長打開8號監室的門,他對張衝波説:“你被減刑半年,現在可以出去了。”

    張衝波聽罷,頓時潸然淚下。

    “他賣官在縣裏都是明事,大夥兒都議論,説3萬塊挂個號,5萬塊能考慮”

    張文秀直接告倒了縣委書記,在盧氏縣轟動一時。

    在我要離開盧氏的頭天晚上,關了半年的張文秀帶著一紙“不起訴書”被釋放。

    張文秀1米8左右的個兒,粗壯,剃著寸頭,左眼眶青紫,説是被人打的。他能言善辯,採訪中哭了兩回。

    他説自己當村幹部是1995年,那時村裏的小學校很破,砸傷過孩子,是解放前蓋的。鄉幹部找他,想讓他拿點錢把學校修修。他拿了5萬,加上集資,給村裏蓋了所新學校。

    “香子坪村千把口人,當時村長沒人幹,領導班子癱瘓,我想年輕人活著得有點兒志氣,我就當了村長。植樹造林,計劃生育,全縣300多個村,我工作幹第一,上級交待的任務咱完成了,上級沒交待的事兒咱也幹了。”

    我問他:“都幹什麼了?”

    “帶老百姓脫貧致富,走産業化的路子啊。”

    “搞什麼産業?”

    “種木耳。但袋料香菇是杜保乾讓搞的,去年市場價格低了,今年就不掙錢了,老百姓不愛種,可杜保乾為了他的政績,非逼著種,下任務。其他村村長的能力肯定不如我,所以全鄉的任務都壓到我這個村子。”

    我問了他一句:“既然都不掙錢了,你不好不種嗎?”

    “不行,組織部門正考核我,要提拔我哩,不能不種,我沒有退路。”

    “你接了多少任務?”

    “50萬袋。”

    “你們村子最多能承受多少?”

    “10萬袋,誰家不種就罰錢。全村一共245戶人家,光計劃生育我就得罪四五十戶,超生罰款。破壞林業又得罪了10來戶。我罰款,是符合行政法規的。”

    “聽説你在村裏打人了?”

    “我就打過1個,因為他不交稅,他1戶不交我任務就拿不下來。我拿錢借給他,他孩子在縣城開工廠,有錢得很。抗稅不行,我是替國家收稅。那天跟他要錢,他開口就罵,話很難聽。我就拉住他,他操起鋤頭,朝我頭上掄,我上去打他一下,他撲過來啃我一口,把衣服都啃透了……”

    “你怎麼開始給杜保乾送錢的?”

    “他賣官在縣裏都是明事,大夥兒都議論,説3萬塊挂個號,5萬塊能考慮,張三送多少,李四又送多少。別人告訴我:你幹得再好,不送禮也不中。咱家幾代都是農民,沒有當官的。咱人很實在,就先揣上了5萬塊。

    “這件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是1998年正月廿,我給他拿上整5萬塊,取的是100元一張的新錢,我換成了50元一張的,看看摞兒不高,我又換成10元一張的,圖個實心實意。我還拿上幾斤棗,意思是讓他早早把我的事給辦了。

    “他在家,但他不動手,他讓他老婆把錢收起。他老婆數數,就把錢收起來了。誰送多少錢,想辦什麼事,他老婆都用個筆電記著哩,辦成的劃上個圈。

    “我倆關係一下近多了。他在省黨校學習,要給別人送禮,打電話喊我拿錢過去。大中華煙一買就是10條,進口水果一買都是幾千塊。我前前後後在他身上花了10來萬。

    “他是個二蛋,説一不二,他説提誰就提誰。有個包工頭,才初中畢業,專到歌廳找小姐,杜保乾還讓他當了公路段段長。杜保乾搞了個萬頭豬場,上級領導來參觀,沒那麼多豬,他讓人把老百姓的豬租來,弄個人藏在豬圈用棍打那些豬,豬叫喚,顯得豬好多。結果幫他弄萬頭豬場的人也提拔了。”

    我問他跟杜保乾是怎麼鬧翻的。他説組織部門年年考核他,鄉上年年推薦他,可杜保乾老不提他。“鄉上都提了好幾個人,有個姑娘才20來歲,都提拔了。有個年輕小子,也從副科提正科。他答應過我,可一年拖一年,連個副科都不給我。

    “今年正月過完年,我背上一摞榮譽證書,去縣委辦公室尋杜保乾,問他20來歲的孩子都提了,為什麼不考慮我?我是三門峽市十大傑出青年、盧氏縣十大傑出青年。我把證書擱桌上,叫他看。

    “他説你拿再多證書也不一定提拔你呀,提不提你是組織上的事,你不能來要官啊。我説我不要官,可你老賣官啊!你賣官的事我都知道,光我就送你那麼多錢哩。

    “我當時説得很明白,我説這事你要不辦,我就告你,你是個貪官。我只想嚇唬嚇唬他,給他點壓力。沒想到他‘啪’掏出一把槍,拍在桌子上,威脅我,説盧氏縣沒有人敢對他這樣無理。

    “沒多久,三門峽開人代會,有人把告他的材料發到會上,他馬上就懷疑是我幹的。可我還在村裏老老實實替他種香菇哩。”

    “悲劇、悲劇!對我們兩個來説,都是悲劇,都是悲劇!”

     我問張文秀:“你本來就是個生意人,當不成官,你再回頭做生意不也挺好嗎?”

    “怎麼説呢。你看人家杜保乾,來來去去,警車開道,前呼後擁,多麼威風。一講話,電視臺就給拍攝,大家都鼓掌,跟眾星捧月一樣,這種權威是拿錢買不下的,我心裏非常羨慕。

    “再説了,光有錢行嗎?有錢人誰都可以找碴收拾你。九五年我就被公安局抓過一回,關了幾十天,後來平反了。光有錢沒有權,也保不住你的錢,一夜之間,你可以一無所有,傾家蕩産。可你有了權,就可以弄來錢。錢跟權比,還是權厲害!”

    “你沒想到仕途會這麼艱險,最後還折進監獄裏了?”我又問他。

    “唉———”他嘆著粗氣道,“當了6年村官,光送禮就送了4年,把我的黃金歲月都耽誤了不説,那10來萬也白花了,我的錢來得不容易,確實很心痛。在監獄裏,我都捨不得吃高價飯,一天只吃兩塊錢。

    “昨天晚上突然説放我,我沒想到,在裏邊哭了很長時間,我那號裏人都哭了。回到家,我又抱著孩子大哭。”

    他指著兩隻鬢角説:“頭髮也白了,這是拿錢換不回來的。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我父親去世我不在跟前。今天早上家裏人才告訴我父親不在了,已經1個月了……”他又哭起來。

    我問他:“你是不是很恨杜保乾?”

    “唉,我現在恨不起來了。他太霸道,太目中無人,把黨紀國法拋到腦後,現在徹底完了,他是出不來了。我呢,政治前途也給毀了。我的心胸是很大的,我想幹縣委書記。”

    他嘆息道:“悲劇、悲劇!對我們兩個來説,都是悲劇,都是悲劇!”

    我離開盧氏時,距杜保乾被逮捕已近半年,調查此案的“專案組”仍沒撤離盧氏縣。又有一個副縣長被拘捕,約80個幹部被“雙規”,其中包括盧氏縣全部19個鄉、鎮的黨委書記……

    《中國青年報》2001年12月19日(記者董月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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