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蓮是春天才有的，百合也是春天才有的，但發現美的心情是每個季節都可以有的。春遊不一定非要去市外，走走逛逛上海的特色街，也一樣解風情。
時間：２００１年３月９日地點：上海
天氣：晴到多雲，偏北風四到五級，３到１０攝氏度。冷空氣行將離去，氣溫回升，風力減弱，陽光燦爛，宜出遊。
方路
晨
一腳踏進方路，恍惚聞到了醞釀幾十年的陳舊的味道。這樣純正的上海老街，歲月的滄桑盡化作灰黑的痕跡鋪在了路上，墻上，門上，如同龍鐘的老人臉上斑駁的皺紋。
初升的太陽曬在老街一邊的房子上。家家門口擺了小板凳，相依一冬的棉被松懶地蜷曲其上，汲取著三月的日之菁華。油漆脫落的木門從上到下釘了三顆釘子，釘子上懸了三隻竹籃，竹籃裏是陳年的紅棗，曬著太陽。另一邊有低矮的房子，一片一片相依為命的瓦片，在老街上投下了陰影。小店舖還沒有開門，門口寫著黑体紅邊的廣告字：收購大小漫畫，連環畫，外埠日曆，出售成人小孩運動鞋。那樣笨拙的字體，仿佛是上輩子留下的痕跡。
街老，房子老，人老。前方煙霧繚繞，有人在街邊燒餛飩和做蛋餅。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圍在一張桌子邊上喝豆漿，吃油條。老人家坐在家門口前聊天：一個圍著圍裙在説話；一個籠著衣袖坐在椅子上，沉默寡言的表情，仿佛在聽，又仿佛不在聽；還有一個緩緩地吐著煙圈，煙圈在陽光的蒸發下，像霧一樣散開，無聲而悠遠。不遠處的高樓大廈，似乎只是畫布上的作品，在這種綿遠流長的生活面前，顯得如此的不真實。
巷口有家修理電器的小店。一台上了年紀的收音機傳出嘶啞而艷麗的女聲，不知道是修好了還是沒修好。
太陽越來越高了。
東臺路
午
東臺路被一條橫馬路分成左右兩段，從右手一段拐進去，兩邊是排得整整齊齊的“古董齋”。老闆的一張生動的臉就嵌在密密麻麻的老式茶壺、老式座鐘、老式煙缸中。
走到第十三家，是一疊舊式唱片，還有舊式唱機，帶著碩大的喇叭。一隻貓趴在老電話機上睡著了，眼耳口鼻隱在白色的長毛裏，乍一看，以為是一件古代的披肩或圍巾之類的純毛製品。待要伸手去拿，才發現這件“毛製品”在一起一伏地呼吸。
走到不知第幾家，門口擺著尖尖的繡花鞋，懸了一張美女圖，旗袍，卷髮，彎眉，笑顏。老闆娘在旁邊的水龍頭一邊洗菜一邊招呼：“要嗎？我倉庫裏還有更多的。”
越走越久遠了。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賣草莓的，有賣蔬菜的，有騎著自行車趕路的，有站著聊天的，還有讓人猜不出來到底要去哪和要幹什麼的。停住腳步想要轉身，一個角色湊上來神秘兮兮地耳語：“你想要這種舊橫匾嗎？我們那裏有，比這個便宜多了。”此人自稱陜西農民，挖地挖出古董來了。
汾陽路
夜
月上柳梢頭。汾陽路華燈初上。梧桐樹道在這個地段比比皆是。梧桐道上的梧桐比較奇特，在冬天，所有的葉子都已落盡，枯幹的枝頭上挂起了圓圓的果實，一直持續到春之將至。抬頭看天，深藍的夜幕，黑色的梧桐果，仿佛是一個個凝固的音符，是風一吹，就會叮咚作響的小尤物。
酒吧的門口閃著流光溢彩的燈飾。門裏面，有奇巧的玻璃杯，有混著奶油、巧克力和果粒的飲品，有現磨咖啡的機器，還有垂著流蘇的燈罩。門外面，沿著墻壁走到碩大的褐色玻璃窗前，你想看清裏面的世界，但是，昏暗中你只看到一點一點黃色的光暈，和一張好奇的臉———那是你自己的五官啊。
弄堂深深深幾許。白色的燈像月亮一樣沉默，兩邊的房屋無聲地矗立。偶有誰家的窗戶亮了，隱隱透出一副炊具的輪廓，是燒晚飯的時候了。篤篤篤，寂靜的弄堂裏走過一個穿高跟鞋的美麗女人，黑暗中裙擺飛揚，或者走過一個身穿長風衣的男人，低著頭，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裏，仿佛一道活色生香的風景線。
固執地認為，上海的街道應該是這樣的：整齊的林蔭，乾淨的大道，寧靜的空氣，腳步匆匆的過路人。如同眼前的汾陽路。與之相比，那些繁華、喧囂的商業街只不過是滾滾紅塵中的市集。
花店裏鮮花爛漫，馬蹄蓮在叢中笑。賣花的女孩説，馬蹄蓮是春天才開始有的。還有一種百合，也是潔白的花瓣，也是鵝黃的花蕊，也是春天才有的。
漕溪路
昏
“輕軌上面那一段弧形建築是什麼？”“是用來罩住輕軌的吧，像屋頂一樣。”“那為什麼只有這一段？而且又是弧形的？””那，我也不知道了。”這是一對戀人的對話。夕陽襯映著紅色的弧形，像幻化出來的虹彩，在漸漸冷卻的暮風中顯出幾分壯麗來。
沿著漕溪路走，走到了東亞體育文化中心。一群男生在打籃球，有一抹亮色——是一個男生光了臂膀，在奔跑，跳躍，強調著生命的活力。哦。冷空氣已經走了。
徐家匯天主教堂的外墻雕著繁蕪的磚花，大門兩邊的青藤搖搖晃晃，晃晃搖搖，隨風起舞，劃出綠色的軌跡。教堂旁邊是瘦長瘦長的畫廊，瘦得兩面墻壁之間只鋪得下一張地毯，長得這頭放的音樂，傳到那頭只剩隱隱約約的一點聲籟。外墻是一道一道的尖拱門，和哥特風格的教堂呼應著。畫廊裏挂著的畫是一個系列一個系列的，水墨比較多，有一幅“春江水暖”，一隻鴨子憨憨地浮在水面上。教堂前的花壇裏種植著金盞菊、一串紅和羽衣甘藍。草地上嫩嫩綠綠的小草，讓人想起了朱自清的《春》：“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真想到上面去“坐著，躺著，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
太平洋百貨門口依然不分季節，不分時候地熙熙攘攘著。乍暖還寒的時候，滿眼已是萬紫千紅的春裝。襯衫，Ｔ恤穿在了模特身上，煽動起陣陣暖風，讓人只想擺脫冬天殘留的累贅，跑步進入春的世界裏去。
《解放日報》 2001年3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