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 伊姆雷獲得今年諾貝爾文學獎，他兩部小説的英譯者、美國佐治亞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卡塔琳娜 威爾遜接受“線上新聞時間”節目主持人吉姆 萊雷爾訪問，談凱爾泰斯的創作，還披露這位作家的一些個性的生活軼事，撮譯如下：
問：你是否相信過凱爾泰斯先生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答：難以想像，真的難以想像。我總是覺得，他是第一流的作家。他是他那類體裁的天才。但我從未想過他會被提名，更別説獲獎了。
問：是不是因為這樣，他的作品才不那麼為人知曉？
答：並非如此。他在德國是頗有名氣的。但我不認為他在別的地方有什麼名氣。
問：據説他的書被你和你丈夫譯成英文，只賣了五千冊。
答：沒錯。
問：那是説，他在英語世界只有極少的讀者？
答：是的。我想，他不是很有名氣，儘管他的小説在一九九二年得過獎。
問：但是，就連在匈牙利，他也不是很有名氣，是嗎？
答：確實不是很有名氣。他被視為一位較好的作家，但我不覺得他被視為頂級作家。
問：你覺得是什麼使他成為一位默默無聞的作家？諾貝爾評委看到的東西，你早就看到了，那麼，這東西到底是什麼，使他得諾貝爾獎？
答：我並不知道諾貝爾評委看到什麼。但讓我告訴你，我們為什麼決定翻譯他。真的非常偶然，我碰巧拿起這本書，一讀就放不下。那時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人們，譬如説我的學生吧，他們很狹窄地理解大屠殺所代表的悲劇。而我感到，他是一個向所有讀者呼籲的人，包括向年輕讀者，他不是簡單地向他們灌輸，而是以一個似乎很吸引年輕人的聲音。但是，真正地講，《無形的命運》最吸引我的，是他用了第一人稱敘述。他講述奧斯維辛的故事，用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觀點——一個少年人的觀點，那少年十四歲，他真的不知道到底在發生什麼事。這是一個純真的少年的觀點。而這部小説的悲劇在於，讀者被迫去理解所發生的事情的殘暴，而敘述者卻不理解。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讀者是被迫進入那個處境中，去作判斷，而敘述者卻拒絕作判斷，這就使得這次經歷更令人心碎。
問：現在，我們想請你讀《無形的命運》的一個小片斷。
答：好的。這一段來自小説結尾。我想，在一定程度上，這一段很能説明這次經歷的講述方式是如何地不同尋常，他並不側重所發生的事情的悲劇，而是真正地想講述他在集中營所體驗的好東西。我可以讀了嗎？
問：當然。
答：他被禁錮了一年之後，回到布達佩斯。他説：“媽媽在等我。她見到我一定會很高興，可憐的媽媽。我記得，有一次她替我打算，要我成為一個工程師或醫生或別的什麼。這一定是她想要的。沒有不能克服的難事，當然啦，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我知道快樂在等著我，像一個無可躲避的陷阱。哪怕是在原先那地方，在煙囪的陰影下，在痛苦的間歇，也有某種類似快樂的東西。大家都會向我問起集中營的匱乏和恐怖。但對我來説，那裏的快樂也許將永遠成為最值得記憶的經驗。沒錯。下次他們問我，我會把集中營的快樂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問。如果我沒忘記。”
問：凱爾泰斯是個什麼樣的人？關於他個人，我們能知道些什麼？
答：啊，他是一個極其隱秘的人。每當我問起有關他本人的事情，他就拒絕回答。他會談他的工作，談他的世界，談政治。他會談哲學或歷史，但幾乎從不談他本人。他是一個極英俊的男人，個子很高，很瘦，口才極好。他當然是一個修養很深的人，當然也是個哲學家。但他不談自己。我真的只知道他長時間工作，知道他有一套私人寓所，就連他太太也不能去，那是他寫作的地方。他早晨去那裏，待在那裏寫作。
問：那是在布達佩斯？
答：在布達佩斯。他沒有邀請我。
問：他沒有邀請你去那公寓？
答：是的。我想，沒幾個人去過。
問：但他如何生活？他生活是什麼樣的？
答：我想他是一匹耕馬。
問：但他靠什麼生活？
答：我不知道——靠寫作吧，他是作家。他靠寫作維生，也翻譯點東西。他德語很流利。他德語真棒。他做了一些翻譯，翻譯一些哲學著作。
問：你知道他如此隱秘的原因嗎？你認為這跟他過去在集中營的經歷有關係嗎？
答：我想，小説中的聲音很像他的。我覺得他從來不把自己當成個人，我覺得他把自己當成某種典型、某個事件、歷史中某個時刻的代表。強加在他身上的他者，從來沒有成為他個性的一部分。他的人性，他的本性，才是他的生命，而不是他的猶太人身份。
問：你知道獲得諾貝爾獎會給他的生活帶來什麼影響嗎？會給他帶來什麼改變嗎？
答：我想，他會照常在早上八點起床，然後去他的小寓所，工作到下午四、五點，然後回家。我無法想像，真無法想像名利會改變他。
問：他七十二歲了。
答：七十二歲了。啊，他已經七十二歲了。我十三年前見到他，跟他合作時，他大概只有五六十歲。但他看樣子才四十齣頭。所以我想，他現在的樣子大概不會像七十歲吧。
問：現在他得獎了，世界最終會了解他和他的作品。
答：對，這很令人振奮。他不是重視物質的人，因此我覺得獲獎對他意義不是很大。但是，他一定會很高興有年輕人讀他的小説。 （黃燦然譯）
《文匯報》2002年10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