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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齊人物論(一):散文(下)

莊周

    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江蘇文藝出版社1991年7月第1版)“口述歷史”是歷史的一部分,在目前它幾乎就是全部。感謝馮驥才做了這項工作。此書或可與安頓《絕對隱私》合讀,儘管後者我沒讀過。相比而言,《絕對隱私》只是相對的隱私,雖然被誇張為“絕對”,實際上卻僅僅涉及一個人的羞恥神經。而《一百個人的十年》中的敘述者雖然沒有“絕對隱私”的自覺意識,實際上卻觸及了一個民族的羞恥神經。一個人張揚自己的隱私、兜售自己的劣跡,是無恥的。而一個民族隱瞞自己的隱私、掩蓋自己的劣跡,就不僅僅是無恥了。

    許紀霖《走出閣樓以後》(《讀書》1997年第9期)學人許紀霖,字裏行間躍動著一顆文士的心,這使他的學理闡述較之那些呆板的同行多了一個可貴的出發點。他的書齋治學似乎更願聽命于情感導向,文章的邏輯也以不違背情感真實為前提。情動於中,理則更多地成了追隨者。遺憾的是,我懷疑許先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為學者的“另類”特徵和異樣價值,他對自己約束太過,結果反而使文章不夠充沛飽滿——要知道“充沛飽滿”對於他的同行固屬多此一舉,對於許紀霖“這一個”,恰巧是多多而益善的。本非矯情誕誇之士,自不妨道任自然。

    李書磊《余秋雨評點》(《三聯生活週刊》)文章有學院派的家底,卻性好野戰,發為文字,自然與蕓蕓“酷評家”有著不同的底色。議論中有風雲之氣,由於“雲從龍,風從虎”的緣由,故也兼具龍虎之象。當然,“龍虎”之像是否一定即大家之象,我的“本生譜”裏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倒也不敢貿然肯定。稍覺泄氣的只是,他的“班頭味”實在過於刺鼻:年紀輕輕,諸業待成,我們卻一邊不斷讀到哥們對他的肉麻歌頌,一邊不斷讀到他對哥們的文字報答,遂把不少“文藝副刊”演變成了自家的“酬唱集”。兩相對照,竟使我想不做小人都難。

    李澤厚《美的歷程》

    猶憶八十年代初,我輩學子于古典學養之維生素,從A至Z無一不缺。先生之書適時而至,實有開闢鴻蒙之功。尤以自鑄偉詞之“積澱”一説,至今嘉惠學林。此詞所寓之悲喜,因歷史之久暫而有天壤之別。五千年積澱,體內垃圾毒如鶴頂紅。先生近來力主“告別革命”,海內議論蜂起。竊以為,既然“革命”一詞已被反革命所僭擅,那麼真正的革命者自然要反“革命”。儒門喜循名責實,即便實早已不再合於名,尤刺刺不休,似乎變質之實還能再合於名。吾宗則徹悟“名可名,非常名”之道旨,故曰:革命不死,大盜不止。

    李洪岩《質邵燕祥同志》(《書屋》2000年第1期)青年錢學家李洪岩,除對錢氏宏文熟如乘法口訣表外,還學得一手快刀文字。錢鍾書駕鶴遠遊之後,自覺無枝可依,轉思以辣手立萬。遂血口賁張,行文全不識溫良恭儉。一證在手,放言無羈。文章常與所謂“范君旭侖”聯署,呈黑風雙煞之勢,即各自謀篇,亦此呼彼應,現犄角互動之形。喋血文字,鞭笞章句,冀希以鷹揚之勢,慕剛直之名。其見既偏,其心尤險。責人以苛而至於酷,責己以寬而至於無,文中捋袖幹架類句子,填坑盈谷。戲改《西廂記》語,或可謂“顛不喇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憎漢的嘴兒罕曾見”。

    李恩績《愛儷園夢影錄》(三聯書店1984年5月第1版)李恩績的名字是許多讀者陌生的,但他卻寫了一部必可傳世的傑作。李先生大半生棲居愛儷園(即哈同花園)中。此書對猶太人哈同在上海灘從落魄到發跡的一生做了生動有趣、令人噴飯的實錄,極富史料和藝術價值,比如王國維與愛儷園的一段不可忽視的因緣就鮮為人知。柯靈先生譽為關於愛儷園的“第一種可靠的信史”。此書手稿為柯靈先生珍藏三十年,劫後余生,僥倖未曾湮滅。柯靈先生説:“《夢影錄》所表現的才華學養,是無可懷疑的。盛名之下,其實不副;而有真才實學的卻沒世而名不彰,這真是藝術世界最大的悲劇!”

    李-慎-之《只有一個顧準》(《重讀大師》)由於顧準的息縣日記,有人持論過苛地認為有兩個顧準,似乎精神反叛者兼有了精神奴隸的恥辱烙印,英雄雕像的基座發生了動搖。當此之際,活著的精神英雄李-慎-之先生挺身而出,雄辯地證明了:在特殊的環境中,日記也是有必要造偽的。素喜責備賢者的俗儒孟軻主張知人論世。當今之世,只有知世才能論人。如果一個民族不懂得尊敬英雄,甚至強迫英雄跪下,最後就會失去英雄,只剩下跪著的奴隸。西哲雲:僕人眼中無英雄。信然!

    李碧華《長短句》(《新民晚報》)據説香港女作家李碧華是所有張派傳人中最得張愛玲神髓的。我沒讀過她的小説和散文,不敢妄斷。在報上讀到她的《長短句》,我認為她極有勇氣。世上幾乎沒有出過女格言家,正如沒有出過女哲學家。男人寫格言的極多,但只有孔子、所羅門、葛拉西安、帕斯卡爾、拉羅什福科、利希滕貝格、尼采等極少數巨匠取得了成功。偶爾向自己的短處挑戰是可貴的,但必須明白那是自己的短處,而切莫誤以為是在發揮特長。許多人為了掩蓋自己的短處,竟把大部分精力用來展覽短處,結果反而誤了最該發揮的長處。

    朱健國《王小波,可以這樣挂鏡子》(《八面來風》2000年第4期)朱健國是近年文苑新戰場上鋒頭甚健的驍將,整日價東征西討,南騷北擾。文壇群毆,常為馬前先鋒;孤身搦戰,也能全身而退。此等盜跖式流寇豪氣,我賞之在寇,而不在其流。此篇對王小波進行非禮性質的語言騷擾,要求死者馬上復活應戰,其匪氣十足倒是我欣賞的,但其觀點之粗疏無文,卻令我笑得差一點再次屍解飛升。朱先生的高論是,現代科學可以與古代倫理相容。雖雲不破不立,但能破能立的全能健將畢竟不多。我建議朱先生今後多花精力在頗為擅長的破的方面,至於立嘛,不妨偏勞學界坐寇。

    伊沙《王朔的不良氣味》(《八面來風》2000年第4期)伊沙據説是個詩人吧?當然是他本人説的。他的所有文章、一切行為(與朋友喝酒、在座談會上放炮、自説自話地給某人頒獎等等)都圍繞一個主題:伊沙是大詩人。他的行為再次驗證了我十年前的一個判斷:想當中國的大詩人,必須先成為瘋狂的活動家、死乞白賴的吹鼓手。由於他對當一名詩人有著狂熱追求,再加詩思寡淡,言語無味,結果,他勒令自己的筆成為巴掌,不斷在文壇上搧來搧去。這不,他又“膽大如雞卵”地宣佈:自己已成為中國十大值得批判的詩人了。不必説,批判大詩人伊沙的文章(二萬五千字),只可能由被批判者本人動手。——哪天有閒,我倒真想寫篇《文壇瘋人院》玩玩。

    劉紹銘《壽則多辱》(《新民晚報》2000年2月24日)劉紹銘是香港散文名家,不料為文竟粗疏至極,此文首句解題曰:“‘壽則多辱’,語出周作人。”令我大驚失色,立刻準備打版權官司。此語明明出自筆者的前世法身所著《莊子天地》,為何被劉先生歸於周氏名下?此語確曾“出”現于周氏名文《老年》,但周氏明確説引自日本兼好法師所著《徒然草》。吉田兼好也未曾宣佈自鑄偉詞,而説“語雲,壽則多辱”。今世中國作家,大抵不讀中國經典,以致“五四”一代文化巨人長逝之後,不通中國文化之病,幾乎成了時下中國知識界和文學界的通病。

    劉洪波《契卡主義》(《天火——書屋佳作精選》)當代中國一隻可愛的牛虻,個人之力已抵得上一支青年近衛軍。觸角敏銳,八方邀戰,説理透徹,鬥志昂揚,文章骨血交融,議論切中時弊,讀來能令人毛孔時舒時緊,情緒忽快忽悶。當代中國牛虻眾多,“劉牛虻”是我最激賞的一隻。他和有些牛虻(如伊沙)的區別是:“伊牛虻”讓別人出血是為了替自己進補,“劉牛虻”給社會放血是為了幫人民去毒,目的不同,療效自然也相差不可以道裏計。惟願“劉牛虻”能保重身子骨,時刻銘記毛澤東的教導:保存自己,消滅敵人。善哉!

    劉漫流《失敗是藍色的》(《本世紀的未定稿》)劉漫流在電腦前一坐,就會有一挂時空飛毯自動來到他腳下,助他遠離囂塵。“文壇”對於他就像完全不存在,因而諸如“文壇外高手”的評價,對他也全無意義。與他深愛的普魯斯特、卡夫卡一樣,他的寫作也是追憶性的、“穴鳥”型的。他陶醉於在幽室裏與眾多域外高手過招鬥法,傳遞機鋒,比拚內力,黑暗中那無人知曉的粲然一笑,成了他自視最高的榮耀。他是在一種古典心情下寫作的,讀他的文章,因而也需要在體內召喚出該種心情。然而召喚談何容易,所以劉漫流的寂寞,幾乎無可改變。雖然這對於他未必是壞事,對我們時代又未必不是壞事。

    劉墉《我不是教你詐》

    這種類型的書,非老滑頭莫辦;而如果作者真是老滑頭的話,又是肯定寫不好的。能否斗膽將此命名為“劉墉悖論”?説不清劉墉的文章好在哪兒,不好在哪兒,反正他竟然從“悖論”中脫穎而出了。為了使青少年“被賣”後不至於“還在幫人數鈔票”,他以全能教師爺的身份寫了一本又一本書。説起來這也正是從事這一行工作的傢夥(如美國卡耐基)的絕活,都有能耐大量批發人生格言。我有把握的只有兩點:一、大哲學家絕對不敢從事這種買賣;二、人類天生長于製造格言,短于聽從它。格言批發商若當真“世事洞明”,其居心就有點叵測了。

    伍立揚《文言、白話宜相安》(《文匯報》)伍立揚的文字有一種鮮明的貴族傾向,他寫作不為別的,似乎就為了證明自己秉承著一股高貴的“文言”血統。看不出他有多大見解,除了感覺到他是一位辛勤的讀書郎外,也看不出他的別種真性情。讓別人意識到自己的文字貴族身份是多麼了不起,看來構成他寫作的全部衝動。該文字貴族身份,在語言破落戶眼裏雖然非同小可,但在一位訓練有素的讀者面前,往往顯出拙窮之相。他熱愛文言,卻沒能耐像陳四益先生那樣寫出活生生的文言,使的只是死文字。“文言、白話宜相安”,誠然,但請先從自已“安”起——話説回來,在目前這個作家文盲化的時代,多幾位伍立揚實在不是壞事。他愛顯擺就由他去罷。

    阿城《威尼斯日記》

    論風流蘊藉,顧盼生姿,阿城的文字堪稱傾國傾城,最能見出文明古國的薰染之功,調教之力。這部韻味款款的閒筆之作,既有著《教坊記》《揚州畫舫錄》提供的“文化背景音樂”,又不時傳來美國NBA總決賽製造出的現代聲響,仿佛“布魯斯”雜糅了“迪斯可”,貢多拉挨上了烏蓬船。由於心態無比自由,文章的作態也相應揮灑無羈,隨機生發,著樹成春,不入流而能水流無際,不講究而能究盡中西。唉,文人最是這阿城好,令筆墨處處蕩開。

    張潔《醉也難不醉也難》(《新散文十二家代表作》)張潔的文字,有著十足的女人味,既不小,也不大。是那種不知道如何稱呼但想著又覺親切的女人,不管叫她“阿姨”、“大嫂”還是“女士”(更別提“大娘”“大嬸”了),都覺得不像。中國語言裏好像真缺少那個詞,方便我們見面時稱呼。張潔的文章讓人感覺她什麼都明白一點,什麼又都明白得不多。這欠明白的地方,便被她湊成了魅力,或者也就是她獨特的“明白”。結尾她説:“這輩子怕是一次也醉不倒了。但我為什麼又幹了那許多像是喝醉酒的傻事呢?”——正是這類老于文字者的教科書式結尾。

    張繼高《精緻難》(《張繼高散文》)以“三不”原則(不出書,不教書,不上電視)馳名的台灣文化奇人張繼高,曾被好事者轟傳為“台灣第一才子”,其中自不乏文以人傳的緣故。細玩之下,發現這位本該寫出放蕩奇文的怪客,命筆行文竟格外中規中矩。所以張繼高的成就,八成在於見識而非文章,在於能説出“我們的社會目前還缺少精緻——包括能夠生産精緻和享受精緻的人”這樣的妙論,而不在於身體力行地寫出精緻之文。橫向比較一下,諸如“還沒讀過一本專門研究見識的專書”之類病句,余光中或董橋先生是寧死不為的。

    張默生《異行傳》(重慶出版社1987年11月第1版)此書是一種特殊的傳記文學,大部分傳主都是作者親自接觸過的活生生的民間人物,如瘋九、苗老爺、鳥王張、義仆等,另有義丐武訓、怪傑吳秋輝等。雖然武訓在“大批判”之後已盡人皆知,但當作者于三十年代撰著時卻知者不多。即有知者,也必認為這些三教九流不配“宣付國史館”。此書大旨,意為常人亦有懿德異行,蕓蕓眾生不亞於大人先生。足見絕無腐儒偏見,頗具現代眼光。作者學養弘富豪闊,文筆搖曳多姿,讀至痛快處,每欲浮一大白。我每當倦聞大人先生之高論,即讀此書以舒憤懣,已不下三四過矣。

    肖開愚《論疾病》(《散文與人》第五集)一望可知的詩人手筆,即使文前加一“論”字,即使“作為醫生”“曾經在醫院裏工作多年”,仍不減分毫。現在詩人太多了,作品太難以鑒定了,所以我只能偷懶,先試著看看他的散文如何,再做計較。能寫一手好詩的,決無寫不好散文之理。真詩人一旦寫起散文來,其底線一般也會在專職散文家之上。肖開愚向我們證明了這一點:結構揮灑不拘,見識出人意想,思維左右馳驟,語言處處講究。肖先生真該多寫一點,寫得再野一點。

    陳從周《説園》(同濟大學出版社1984年11月第1版)仙逝未久的園林大師陳從周先生,精研古典造園藝術,專業造詣為世公認。中國古典文化是整體性的,陳先生長期浸淫其間,一法通萬法通,由造園而及于書、畫、詩、曲,好之繼以樂之,陶然而忘倦。米癲拜石為兄,人笑為癡;而老來痛失愛子的陳先生,則終生視石如子,自號“阿Q同鄉”。晚歲情溢於衷,發為文墨,無不斐然成章,清朗可誦。先生之絕藝可傳,而先生之癡心不可傳矣。痛哉!

    陳四益《繪圖新百喻》(湖南文藝版)陳四益先生的文字,應該屬於國寶級,在我眼裏是和大熊貓不相上下的。當然僅指他的“文言”,不包括其白話小品和近來越寫越油的打油詩。這表明,“搭賣”之道是行不通的,陳四益“別才”驚天,這既成全了他,也限制了他,使他不具備兩棲發展的條件。為什麼非得兩棲發展呢?套用馬克思的妙語:我們羨慕狐狸的詭譎多智,為什麼就不能欣賞刺猬的“只此一招”呢?——好久沒能讀到陳先生《繪圖新百喻》一類的文字了,頗覺情緒怏怏。

    余世存《説王——王小波的憂鬱》(《重建生活》)應該留意這位曾經有過不小地位而今一無所有的小夥子,他的見解未必總能啟人心智,卻是從大處著眼的。相比所有他闡述過的思想、觀點,隱匿在這些思想、觀點身後的人格化形象,無疑更值得刮目相看。某種與他的年齡似乎不相諧調的宏大關懷,總能時不時地把你打動,使你驚悸。他是否能成“大器”當然言之尚早,但有一點可以預判:他即使什麼也不是,也不會淪為“小器”。移用他評王小波的話,他的聲音或許暫時“不莊重也不雅訓”,但卻足夠“沉重”。

    吳亮《批評即選擇》(《文學的選擇》)海派批評家吳亮初出道時,還是頗可觀瞻的。除了華彩的文句,佻蕩的見解,還有那最能逗人心跳的“獨立批評家”風采。我們願意相信,他的評論不曾受人邀請,與請柬、機票、景點、紀念品等被別的評論家視為必備的要素無關。但許是受了定居地上海的強力牽引,再加又對“文學與消費”作了一番考察,他開始重新“選擇”批評方向,從此遠離文人書齋,轉向熱鬧的畫廊、咖啡館。十年一覺,文字竟面目全非。當他將那些粗看煞有介事、細玩一派胡言的“吳儂格言”精細打造成所謂“老吳論語”時,我們看到的恰恰是:吳生老矣,語無倫次。所以情急之下,只能從事與妻子唱雙簧,對時尚瞎點評之類粗陋活計了。

    何其芳《畫夢錄》

    重讀此書,失望之餘,大感欣慰。竟有人説,《野草》之後有《畫夢錄》,比擬不倫,莫此為甚。矯情惡俗的新文藝腔,或許以此書首開先河,至少是影響最著者。這種嬌滴滴的偽浪漫主義,羞答答的小資情調,散文中的鴛鴦蝴蝶派,令人感嘆現代漢語寫作確實已大大地進步了。甚至當代如恒河沙數的晚報體業餘寫家,也足以傲視這些半個世紀前的散文巨子。今之寫作者固然不應忘記先輩的篳路藍縷之功,但也不必因其偶著先鞭而誇大其實際成就。

    林清玄《溫一壺月光下酒》(《林清玄散文》)此文與董橋名文《中年是下午茶》題目何其相似!董橋和林清玄是港臺兩地“情調散文”的代表。港臺兩地都把男人女人叫做男生女生,所以許多港臺名家的散文都有極重的學生腔。而其末流,則充斥著為灑脫而灑脫的假灑脫,為抒情而抒情的偽抒情。沒有陽剛的黃鍾大呂,只有陰柔的隔江後庭。唐代禪學的牙慧、宋元詞曲的婉約、明季小品的幫閒,再加一點清末的鴛蝴派,你以為是新的,其實僅僅在現代漢語中有點新,底裏卻是文言濫調。這就是深受鴛蝴派影響又超乎鴛蝴派之上的張愛玲,在港臺竟被頂禮為文壇“媽祖”奶奶的緣故。

    南帆《虛構軀體》(《天火——書屋佳作精選》)評論家南帆妙手偶得,妖刀一閃,竟然如此匪夷所思,好看煞人,直欲令本色當行之散文諸家汗顏。雖然引文甚多,不似散文本色,頗有學者掉書袋之嫌,然而細思之,也不奇怪,既對身體作運斤如風之裁剪,自當裁剪先賢文本。散文本無體,形散神不散,何如神散形不散?腹笥弘富,獺祭非病,要之宜巧施連綴,妙引無縫。倘若入而能出,以獨造之匠心驅遣天下萬物入造化大爐,則無往不可。雖大師奇文,何妨被我削鐵如泥?

    徐曉《無題往事》(廖亦武主編《沉淪的聖殿》)作為《今天》詩刊的重要編輯,徐曉是歷史的見證人,更是歷史的參與者。此文回憶了她與一代奇人趙一凡的交往。多虧了這篇文章,我們才得知,最早數期《今天》詩刊的全部作品皆由趙一凡一人提供抄本,因為當時連作者本人都不敢保存。《光明日報》打算公開發表遇羅克《出身論》時,也遍覓不得,只有趙一凡能提供抄本。此文文筆素樸,深情內蘊,是當代難得一見的歷史性文獻。趙一凡以雖殘之身、不殘之心保存了歷史,而徐曉作為趙一凡全部收藏的指定繼承人,不負所托地保存了這段保存歷史的歷史。不能保存歷史真相的“歷史”,只是謊言。

    流沙河《鋸齒嚙痕錄》(三聯書店1988年1月第1版)《今天》之前那些“昨天”的現代詩人,絕大部分都不宜寫詩,而更宜寫散文。以惡詩《草木篇》罹禍的流沙河先生也是如此。他的《鋸齒嚙痕錄》,是我讀過的回憶右派經歷的最慘痛、最感人的文字,作者是極少數從噩夢中大徹大悟的先覺者。惟其如此,此書至今少有激賞者。如果沒有這種大徹大悟,流沙河就不會悟入《莊子》,更不會寫出《〈莊子〉現代版》。不過依我看,《〈莊子〉現代版》還是不寫為妥,因為如果有必要的話,由我捉刀無疑更為相宜。

    莫小米《締結平衡》(《新民晚報》)莫小米的小品篇幅雖短,卻有一種納須彌于芥子的大氣,故不宜歸入“小女人散文”。其幽默、機智固為女作家罕有,而能時刻保持篇幅和煽情的雙重節制更屬難能。但這種對通俗報刊規定篇幅的駕馭能力又實在是女性所長,達到了大家閨秀那種既不越禮又儀態萬方的水乳交融。所以或許可以稱為“淑女散文”。我從報刊中零散見過幾十篇,很驚訝地發現她的産品品質極其穩定,配方也極少變化,你不會失望,但也較少驚喜。其品質三包,如同麥當勞漢堡。淑女而吃漢堡包,雖似滑稽不倫,其實正是時代潮流。

    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胡適雜憶》本土學者顧頡剛為《古史辨》寫序,一寫寫了八萬字。旅美學者唐德剛為《胡適口述自傳》寫序,一寫寫了十多萬字,附庸蔚為大國,只好獨立成書為《胡適雜憶》。顯然兩“剛”皆不知何為“剛剛好”。似乎才華過人,篇幅也非過不可。所謂“君子不器”,凡大才必不受世俗器局之拘束。故儒門東家之丘,也不得不浩嘆“必也狂狷乎”?然而顧頡剛固然才華過人,文筆卻枝蔓蕪雜,清湯寡水。筆者不想在專“齊散人”的本文中為顧先生單列條目,若還有機會專“齊學人”,或可考慮。而唐德剛卻一失手成千古事,無意間煲出一鍋美(國)味的唐老鴨湯來。

    秦牧《細節》(《藝海拾貝》)對於今天整個中青年一代人來説,秦牧先生是值得感謝的。在那個文學洪荒時代,學子饑渴難耐,秦牧先生説古道今的散文(準確地説應該是“讀書隨筆”),給青年人帶來了豐富的文學滋養。本人就嘗蒙深恩,理當沒齒不忘。秦牧先生的高大形象,當年是頗可比附今之錢鍾書的,何況當時幾乎沒有哪位青年聽説過錢鍾書,所以只能“不賢識小”了。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秦牧的文章實在簡單了些。因為立意僅在普及常識,故硬傷雖寥,濫調卻不少。當今有眾多優秀讀物可選擇的青年,自不必再視《藝海拾貝》為十全大補膏了。

    黃燦然《在兩大傳統的陰影下》(《讀書》2000年第3第4期)香港新生代作家黃燦然,最初是詩人,其後成為世界級大詩人的中譯者,創作實踐和廣泛了解非漢語同行的雙重功底,終於使他寫出了這篇視野空前宏大、內涵無限延伸的劃時代文獻。也許有人會把此文歸入理論或學術,但真正入乎其內的通人,必能出乎其外,正如中外所有的大師,他們的理論與學術巨著,都是絕妙的大散文。寫出此文,作者就已躋身不朽。每一個有抱負的漢語寫作者,都應該拜讀這篇雄文。甚至置之座右,每當著作現世之後,自我膨脹之時,不妨用此文提供的世界級度量衡,正確掂量一下自己的真實斤兩。

    章克標《文壇登龍術》

    與馬基雅維裏《君主論》的區別是,馬氏對自己的妖邪之説抱有求道的真誠,章克標先生則僅從“伎倆”的角度探討,故“馬基雅維裏”之後可綴以“主義”,“文壇登龍”卻只一“術”而已。章先生命筆時心中顯有大塊噫氣,雖妙語頻發,卓見紛至,還原幕後,仍一“厚黑”嘴臉無異,常常左手方自扇己腮,右手急自撫己臀。——老先生不久前忽發少年狂,以百歲衰頹之軀,發嚶嚶求侶之聲,致使天下為之微聳。識者可否斷為“文壇登龍術”之又一變招?

    謝泳《不近人情》(《謝泳居》網站)造化沒有賜給他更多的文學才能,看來是為了預防他心思太野,一不小心弄起了文學,反耽誤了正事。這正事在於,充當中國當代文學的走方郎中,專司為文壇配方抓藥,為文人正骨去痰。他出手快捷,反應神速,擅長在第一時間對無行文人、越軌文事作出判斷。綽有餘裕的現代文學知識,一方面固然使他的文章有公式化之嫌,另一方面卻也使他的每一次判斷都能找到堅實的立足點。謝泳為我們提供了一面文人之鏡,我是很願意在這面鏡子前照一下的,以確定那到底是一張臉,還是一副嘴臉。

    葛劍雄《亂世的兩難選擇——馮道其人其事》(《往事和近事》)葛劍雄與乃師譚其驤之殷殷師生情,在此澆漓之世猶如空谷足音。其名文《悠悠長水》令人想起“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之千古絕唱,但我獨喜此文。先生抉發馮道因深憫民生疾苦而不惜自污之隱衷,雖未必切合實情,然而言之成理,橫掃陳見。比之腐儒立異以為高的深文周納,麻木不仁的大義凜然狀,尤其自見性情,大具慈悲之心。我是喜歡亂世的,亂世的壞處當然很多,但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大一統。亂世有自由而易死,大一統無自由而易活。至人曰:不自由,毋寧死。

    傅雷《傅雷家書》(增補本)可遇而不可求的一部奇書,但把它視為《顏氏家訓》《曾國藩教子書》一類讀物,則又難免盲人抓藥之嫌。我的建議是:完全不考慮其中也許潛藏有的教育意義,只以奇書視之。傅雷之教,除卻風雅絕倫,還時時雜有驚雷,非耳聰目敏如傅公子聰者,難免失聰。何況,傅聰驚聞之下是否已有失聰,旁人原也難猜。我感興趣的,是奇人傅雷,而非“傅雷是如何教育兒子的”。後者屬晚報類話題,與傅雷本無干係。

    新鳳霞《發愁與膽小》(《太陽下的風景》)作為專業評劇藝人,她很著名,可惜我沒眼福。作為業餘散文家,她沒寫過名著,但我卻眼福不淺。她文化不高,但有可貴的良知。比如關於發愁,她認為:“一個人從小就應該鍛鍊自己的頭腦勤於思考;人身上的各個部位經常使用都有好處,但頭腦是統帥,要首先鍛鍊。”然而有頭腦就要發愁,但她不反悔。再如關於膽小,第一次坐飛機,剛剛上天她就嚇得大嚷:“停一下!我要下去。”乘客大笑,她卻理直氣壯地説,從一九五七年起,她的膽子就嚇破了。我忍不住大笑,如果沒有膽子,她還敢這麼寫嗎?可見她不僅有腦子,而且有膽子。

    藍英年《法捷耶夫之死》(《尋墓者説》)因為地緣政治和文化運命上的關係,一説起蘇聯作家,總會開啟中國知識分子的淚囊,使他們唏噓感嘆,情動難已,同病之憐,敵愾之氣,遂雜沓而出。當然,還得看由誰來“説起”,如果由王蒙先生起頭,由於誰也不清楚他在其中羼入了多少恩怨莫名的題外因素,圈內圈外,常常竟不知何種讀法係正解。如果由蘇俄文學專家藍英年先生來“説起”,由於作者筆如止水,心動而幡不動,往往立時便生出一派純正之氣,依稀能聞見狄康卡的老橡樹味,能瞥見貝利亞閃爍的鏡片——何況,作者的文筆亦極高明,正可見俄-蘇文學的浸淫之功。惟對索爾仁尼琴痛詆不休,令我不快。

    筱敏《消失》(《新時代的忍耐》)對往事的癡迷,對高飛于往事之上的抽象物“時間”的好奇,加上高敏度的感性、女性味的智性和基本上夠用的語言才華,構成了筱敏的突出特質。她的寫作與切身經歷關係不大,她不是那種靠旅遊行蹤、意外變故、社交風雲提供寫作靈感的作家,她能走多遠,完全取決於清夜捫心時的所思所想。和普魯斯特一樣,她似乎哪兒也不去整天躺在床上也能寫出漂亮文章。她的思維與夢境有著明顯的瓜葛,我們永遠不知道文章的下一自然段將如何開始。現在評論她的成就也許為時尚早,但僅僅展望一下,對我也是一件快事。

    廖亦武《算命先生孔慶天》(《八面來風》2000年第3期)詩人廖亦武(老威)重出江湖,編了兩本好書。我幸運地買到了《沉淪的聖殿》,但至今沒有覓得《漂泊》。在雜誌上看到此篇,我疑心就選自後者。廖亦武編的兩本書,都立足於江湖,這是極為可貴的。他幫助讀者看到了被廟堂的喧嘩遮蔽了的無聲的中國,聽到了無聲背後的呻吟與飲泣。而在這位信口開河為人測算流年的孔子七十四代孫孔慶天身上,我看到了孔子的思想被廟堂加工成僵屍之後,他的精神依然流落江湖,並終於和江湖濁流合污,這再次證明儒學及其餘毒,至今依然是中國脫胎換骨的最大障礙。

    魏明倫《自序》(《巴山鬼話》)魏明倫以鬼才自居,靠鬼話蒙世,本人雖素不信邪,但為面子起見,折扣來折扣去,到頭來恐怕也只得尊稱他一聲“魏半仙”。“魏半仙”戲劇方面薄有才華,大具盛名,雖出身草臺班子,青雲之志竟遲遲不墜。為使文名長盛不衰,仗著多年奔走碼頭的經驗,遂決意走江湖異人路線,不惜“委身於鬼”,放膽一搏。一部《巴山鬼話》,每個字都噹噹作響,數説著主人的“天賦鬼秉”,不同凡響。然才具之豐不抵學養之乏,整天忙做相如賦,卻直教司馬青衫濕不休——我們都知道,“巴山蜀水”的無限風光,可不是由酸氣刺鼻的“浦江秋雨”成全的。

    《書屋》二000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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