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使曾紀澤(下)  

    4、聖彼得堡重開談判

    慈禧在獲知俄使即將東來在京城重開談判後大吃一驚。慈禧向來最怕洋人,在俄國談判好歹她眼不見心不煩,若是這洋公使鬧到北京來,豈不是弄得她寢食不安,天天沒個太平日子過。於是慈禧命奕,要求曾紀澤“力爭轉圜,免俄使來華”。

    曾紀澤接到總署的明示,也就可以據此大膽地去跟俄國人亮明中國的立場了。在隨後與熱梅尼的會面中,曾紀澤堅稱到北京相商與在聖彼得堡相商是一樣的,在這裡不允的事,在北京也難允。另外,若能繼續在此地商談,只要有可讓之處,中方定會酌量相讓。曾紀澤的這些話既表達了不喪失原則的立場,又表達了願意靈活協商的意向。熱梅尼一聽這番話,馬上表示願意與中國繼續商談,請曾紀澤等待俄皇的電旨。

    就在曾紀澤與熱梅尼會面的第二天,俄皇亞歷山大二世就令布策返回聖彼得堡,中俄談判又露出了新的曙光。由於格爾斯仍在克裏米亞陪同俄皇度假,布策被授命成為俄方談判的首席代表。

    談判中曾紀澤直截了當地提出問題的關鍵:關於伊犁的歸還。中國要求俄國交還伊犁全境,而俄國堅持中國必須以割地為歸還條件。所以在崇厚簽訂的《裏瓦幾條約》中割去中國伊犁西部和南部大片領土,這是中國無論如何不能應允的。俄國一直説要中國讓出地方專為安置邊民,反覆權衡比較,曾紀澤提出中國可以答應在伊犁霍爾果斯河西邊地帶于修界之時酌讓若干與俄國,以便安置遷民。至於伊犁南部帖克斯川一帶地方是中國的緊要之地,如果割讓給俄國,則伊犁收回有名無實。曾紀澤在談到這些問題時,心中異常沉重。他知道,自己所講的這些話,既説出口,就駟馬難追了。伊犁西邊大片領土很可能由於這些話,就永遠收不回來了。但這實非己願,不做讓步俄國人是不會敞開談判大門的。他知道,自己也許註定要扮演一個歷史的罪人了。

    在此後的談判中,布策與曾紀澤爭論的焦點,就是關於帖克斯川一帶的歸屬問題。俄國人的意圖就是以“修改邊界”為名,以侵吞中國更多的土地。而曾紀澤堅持,中國絕不同意在邊界處做大的改動,但考慮到俄國的立場,願意準允兩國派員實地勘察,以舊界為根做一些小的調整。

    和布策幾次交涉後,曾紀澤頗為感慨地對其助手劉玉祥説,布策可以説是給中國人上了一課。在事關國家利益的問題上,他們總是抓住要害的東西,絕不輕易退讓,寸土必爭。往後,談判中更多的需要比意志,比恒心,比耐心了。

    光緒六年九月,曾紀澤在聖彼得堡已經呆了兩個半月了。談判正處在膠著狀態,布策和熱梅尼依舊咬住領土問題不肯鬆口。曾紀澤心頭重復著早已千遍萬遍的決心:我曾紀澤絕非崇厚,只要我當欽差一天,俄國人就休想再從中國割讓領土!寧可談判不成,也決不屈從俄國簽一個遭國人譴責,遭子孫後代唾罵的條約……

    也就在這些天,格爾斯收到了熱梅尼從聖彼得堡寄來的信函。信寫得很長,字裏行間透露出這位傑出外交官憤恨而又無奈的心情。格爾斯也是生平第一次讀到他這位下屬如此喪氣的話。熱梅尼稱:“與曾的會談使我們陷入了非常為難的境地,考夫曼將軍擬訂的要中國政府補償的辦法很難實現。我建議,不應只限于向中國人舉起拳頭,而且要有準備去使用這個拳頭。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是進行迅速而有力的打擊。但我們得承認,要進行戰爭對我們的財政來説是十分困難的……”

    格爾斯沒有料到曾紀澤會如此強硬。他發現,曾紀澤可能是在巧妙地拖延時間。的確,時間對俄國來説很不利,在邊境部署的俄國兵力和準備開到中國沿海示威的俄國太平洋艦隊,每天費用高達上萬盧布,財政開支不堪重負。前不久俄皇陛下還催問他:跟中國人談判的進展怎麼樣了?還説:去年畫押的條約一年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改約談判必須在一個月內達成協定,否則國內輿論對政府不利。他必須採取辦法使談判突破僵局,可是,辦法在哪兒呢?

    5、曾紀澤腹背受敵

    就在俄方宣佈將把談判地點遷至中國京城時,曾紀澤將中國駐俄使館的助理公使,也就是崇厚在簽訂《裏瓦幾亞條約》時的助手邵幼林派回了國內,以準備在京城隨時可能進行的談判。邵幼林為官謹小慎微,處世比較圓滑,所以仕途平穩。但崇厚與俄人擅自簽約以至釀成大錯,邵幼林作為其主要助手,也有不小的干系。

    邵幼林回到國內後,本想借此機會平步青雲,誰料朝廷壓根兒就沒同意布策來北京,早已下旨要曾紀澤在俄京完成使命。邵幼林回京後既沒升,也沒貶,衙門裏的人見了他,懂事的打個招呼,不懂事的把他看成了崇厚第二,有時候還冷言冷語地給他白眼。他又氣又恨,把自己的不順全歸咎在曾紀澤身上,覺得自己回國是受了曾紀澤的愚弄。

    這天,邵幼林的小舅子許三來到邵幼林的府邸。許三原本也是中國駐俄使館一個當差的,仗著和邵幼林的關係,在使館中為非作歹,剋扣使館的銀餉用來嫖妓,還差點因為爭搶妓女而引出一次外交事件。曾紀澤為整頓使館紀律,毅然將許三遣送回國。許三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有心挑唆邵幼林報復曾紀澤。他向邵幼林建議,可以利用曾紀澤與薇拉的交往來做文章。曾紀澤與薇拉的故事,上海的《申報》早已報道過,許三提議邵幼林再添油加醋地讓它四處流播,在全國各大報紙刊登。邵幼林覺得這主意倒真是不賴,他們一旦把這事搞大了,朝廷中那些一向抵制洋務、主張排外的老臣們,怎麼會容忍曾紀澤結交一個洋女人呢?他們定然會不問青紅皂白,上書聖上,撤免曾紀澤。事情假若演變成這樣,自己和崇厚的機會也就來了。邵幼林不久便到崇厚的府中,將自己的意圖和盤托出,兩人一拍即合。

    聖彼得堡這邊,熱梅尼邀請曾紀澤到當地最高級的咖啡館“白夜”會面。熱梅尼只字不提和談之事,只是詢問曾紀澤對俄羅斯的藝術、文化方面的看法,曾紀澤被熱梅尼的東拉西扯弄得越來越疑惑。熱梅尼突然臉色一變,冷笑著告訴曾紀澤,《天鵝湖》在聖彼得堡首演的那天,有兩個革命黨在劇院散發傳單,被俄警方逮捕,其中一個是一位非常美麗的俄國女畫家。曾紀澤大驚,心想這次也許落入了俄國人的圈套。曾紀澤非常坦然地告訴熱梅尼,自己的確與薇拉相識,但根本沒有料到她是俄國革命黨人。熱梅尼暗示曾紀澤,他很可能因為與革命黨人的牽連而受到追查;那意思,無非是要他在今後的談判中多多合作。曾紀澤心中又是悲哀又是痛楚,但他這時想到的只是維護中國公使的尊嚴。他義正詞嚴地辯駁道:本人是中國派到貴國的全權公使,依據國際公法,應當受貴國保護,貴國警方根本無權調查我,更無權傳訊我!熱梅尼一愣,沒有料到曾紀澤會使出這一招。熱梅尼又從自己的公事包裏取出一張報紙,遞給曾紀澤,曾紀澤看到用筆標出的那篇短文,題目是《且看公使亦風流》。這正是邵幼林與崇厚搞的鬼,文中寫道:“那曾公使正當壯年,火力興旺,夫人又不在身邊,巧遇薇拉這樣天仙般美女,哪有不動心的?兩人見面,早已不是握手或吻手背這類的洋人禮節,擁抱親嘴乃是家常便飯……”

    曾紀澤怒火中燒,他真想一把撕碎報紙,扔向微笑著的熱梅尼。可是他又陡生出一種悲哀,覺得自己正與一個猛獸搏鬥,冷不防卻被背後的同伴捅了一刀。他把所有的心計用來對付俄國人,可萬沒料到國內會有人給他下刀子!

    6、簽字的筆異常沉重

    談判進入了最後階段,俄方用盡各種威逼、恐嚇、要挾、利誘的手段,始終無法讓曾紀澤退讓。格爾斯列出最強大的談判陣容與曾紀澤做最終的商議,這天,除了他自己,外部顧問熱梅尼、總辦梅尼闊夫、駐中國公使布策等都到場了。

    雙方在反覆交涉邊界問題後,終於確定了基本框架:伊犁南部特克斯川中國收回,該區兩界按照明誼將軍所定舊界為根,由兩國分界大臣稍加酌改。塔城地區劃界在明誼舊界與裏瓦幾亞約界之間,由兩國分界大臣共同勘定。喀什地區與俄國交界情況複雜,曾紀澤堅持按明誼舊界,而俄方堅持喀什南段根本就沒劃界,應以兩國現管界為界。最後曾紀澤考慮到當年阿古柏佔據天山以南,大清與俄國無法勘定劃界的局面,同意以現管界為根,由分界大臣具體劃定,但蘇約克等重要山口必須收歸中國。至於賠償兵費,曾紀澤不同意用兵費名目,俄方同意改為代守伊犁費用,從原定的五百萬盧布增加到九百萬盧布。

    除了邊界大端基本確定外,其餘關於設立領事館、陸地通商、俄商納稅和松花江行船等重要事項,也都取得基本一致意見。由於裏瓦幾亞條約中多數條約已被修改,俄方建議廢除此約,另立新約,曾紀澤表示同意。曾紀澤還提出俄方向中國引渡中國要犯沙佔山,俄方詭稱俄將嚴加管束沙佔山,不準其返回中國,倘其私自潛回國,被中國緝拿,俄國將不過問。

    西歷2月24日,即中國陰曆元月二十六日,中俄兩國正式簽訂條約。曾紀澤用中楷毛筆,而格爾斯則用羽毛蘸水筆。曾紀澤心想,雖然自己爭回了一部分領土,但畢竟以割走另一部分領土和增加賠款為代價,自己這幾個字一落定,霍爾果斯河以西、齋桑泊以東的幾萬公里的國土從此不再歸我中華,所以那枝簽字的筆,在他手裏變得異常沉重。格爾斯則暗思,雖然我們退回了前約得到的部分領土,但多得了四百萬盧布,這筆交易也還算公平。

    在簽約結束後,格爾斯舉起酒杯,有點推心置腹地對曾紀澤説:“侯爵,請恕我直言,您是我接觸過的外交官裏最具有智慧又最難對付的,我曾經恨過您,但最終為有您這樣的談判對手而自豪。”格爾斯説的是實話,與曾紀澤打交道的這半年,他從輕蔑、傲慢到氣惱,以至於無可奈何而欽佩,他為對付曾紀澤絞盡了腦汁,使盡了手腕,但在他看來,最後也只是打了個平手。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曾代表俄國進行過無數次棘手的談判,他不懼怕任何歐洲和美洲大國的外交同行,而曾紀澤卻讓他頭痛和失眠,這是他從政幾十年裏絕無僅有的。

    就在簽約的這幾天,曾紀澤意外地遇到了薇拉的姨媽瑪利亞。瑪利亞告訴他,薇拉和她去世的丈夫的確都是革命黨。薇拉被捕後,很有可能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一旦去了那裏,恐怕就難以活著回來了。後來,是兩個政府高官出面保釋了她,那是別有用心的薩達耶夫和一直暗戀著她的布策。但薇拉在出獄的途中,機智地溜下馬車,跑進了人群裏。現在,誰也不知道她躲在哪。她會不時捎一封信給姨媽,告知自己的近況。在最近的信中,她懇求姨媽設法找到曾公使,向他轉達自己的問候,並祝他早日完成談判重任。曾紀澤也請瑪利亞轉致自己對薇拉的問候。他覺得,壓在心裏的一塊石頭,現在總算落地了。

    其實,在談判最緊張的日子裏,曾家也出了一件大事。原來,曾紀澤的仲妹曾紀耀兩年前隨兄長和丈夫一起來到倫敦,紀耀自幼體弱多病,在曾紀澤赴俄國前,就患上了肺結核。紀耀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最思念的人就是大哥紀澤,卻要求丈夫和嫂子萬萬不可將自己的病情告訴大哥。曾紀澤在接到仲妹去世的噩耗後,悲痛難抑。談判結束後,他立刻啟程趕到了倫敦。這幾天,他幾乎無時不在責怪自己:在仲妹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居然沒有趕到她病榻前安慰她的靈魂,聆聽她最後的絮語。他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的“薄情寡義”!

    倫敦的墓地,雨霧濛濛……

    (梅思繁摘編)

    摘自《大清公使曾紀澤》 辛越著岳麓書社2001年10月版 定價:25.50元

    《文匯報》2002年8月14日

    


大清公使曾紀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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