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的視野——關於《中國思想史》的對談  

    ■:梁樞 □:葛兆光

    ■:在這部書中,您以“一般知識、思想和信仰”作為平臺,寫出了自己視野中的中國思想史,這種獨特的思想方法與敘述方法,使習慣了思想史的傳統方法的人們為之一震,也引起了學界對於思想史“寫法”的深入思考。我想,一種方法的形成,並在相當長的時期裏作為主流意識而存在,肯定有其必然性與合理性。當它受到新觀念與新方法挑戰時,這種必然性與合理性使它像堅固的堡壘一樣難以被攻克。讀您這本書的時候,無論是普通的讀者,還是業內人士,都難免會在閱讀過程中,于這兩種方法之間思前想後,進行思考和判斷。

    □:我沒有奢望我的書有這麼大的反響。不過,我對於這個“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的強調,當然有我自己的理由,這在我的第一卷的《導言》、第二卷的《後記》和其他場合已經説得很多了,這裡不必再重復。只是應當再強調一點,也許我和傳統思想史寫法的背後,有不同的歷史觀念。過去的思想史或者哲學史,常常是選擇那些最出色的思想和思想家來介紹的,這主要是因為它背靠以下一些歷史觀念,第一,思想史或哲學史的目的在於建構一個思想或哲學的歷史統係,這個歷史統係的意義在於使這些思想成為民族自信的資源。就好像過去理學家確立“道統”一樣,當人們在書裏讀到孔子、孟子、老子、莊子、惠能、韓愈、二程、朱熹、王陽明、戴震這些人和他們的精彩的思想時,就會對他們充滿了敬意,同時也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因為他會想到,我就是這個傳統中出來的。第二,進化的歷史觀影響下的思想史研究,有一種習慣的遞進式的寫法。研究者們常常希望尋找一些超常的東西,用這種充滿變化和發展的思想連綴成進化的歷史,這樣不僅可以書寫一個向上的思想軌跡,也可以證明當下思想的合理性,因為按照這種變化軌跡,過去是那樣的,今天的思想就很自然地應當是這樣的。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之所以過去的哲學史和思想史總是聚焦在精英和經典上,是因為過去思想史和哲學史的界限不清,覺得只有夠格稱為哲學或哲理的內容,才有資格被思想史書寫。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原因嗎?

    □:其實,傳統的思想史寫法對於歷史上層積澱的觀念,大體上也是缺乏自覺反省意識的。從某種意義上説,那些想當然的“精英和經典”,是一代一代“優選”出來的,《儒林傳》把歷史選擇了一遍,確定幾個重要人物;《伊洛淵源錄》、《道命錄》再選一遍,確定“道統”的承擔者;《宋元學案》可能又寫一遍,就好像一塊木板,被一層層涂了色彩,底色就看不見了。這樣寫最方便,材料很現成,單元也早已確定。為什麼不這麼寫呢?可是,我總覺得這種寫法是有問題的,我特別堅持思想史是“歷史”,而作為“歷史”的思想史,最重要的是,首先盡可能地敘述當時的真實思想史,其次是描述最可能在社會生活中有實際影響的那些知識、思想和信仰,再次是描述思想的延續性過程。即使是討論精英與經典,也要考慮它們在什麼樣的語境中發生,如何對當時環境的反映,因此,作為精英思想的背景的“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的歷史”也就很重要了。

    ■:從這本書出版之後學界反應來看,“一般思想”與“精英思想”的關係問題無疑成為討論的焦點。眾多贊同的意見這裡從略,僅就提出質疑或詰問的觀點來看,有人認為這本書對“一般思想”的重要性有過分強調之嫌。

    □:也許是這樣的。不過,我覺得,對我的這一批評,可能也忽略了這種“過分強調”,其實大多只是理論表達上,我可能會有“矯枉過正”的偏向,但在實際寫作中,精英和經典的思想還是佔了大多數筆墨的。我強調的那些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是精英思想的一個背景,也是生産和消費精英思想的最重要的土壤和市場,沒有一個精英不是從這種普通的知識和思想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也沒有一種精英和經典的思想會脫離這種土壤,去回應與己無關的問題。可是我們過去的思想史研究,總是預設一些大而無當的政治、經濟這樣的背景,又使這種背景在決定論的支援下,成為解釋的關鍵。其實這種在理論上看來是很重要的大背景,在具體的思想和知識發生問題上,並沒有多直接的影響,反而是這種日常生活中的一般的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才是比較直接有影響的東西。

    ■:復旦大學的朱維錚先生批評説,第一卷還算是一般思想史,第二卷“則還是有點精英的歷史了”。

    □:關於這一點,我需要稍稍作一些解釋。在第二卷中,表面上這種一般思想的敘述少了一些,但是,這主要是兩方面的原因,一是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在我們這個連續性很強,很少中斷的思想傳統中,變化是相當緩慢的,如果反覆敘述,可能會有重復,它是思想史的底色,而精英思想的變化卻是很明顯的,所以我不想更多地去反覆描述。另一方面,如果仔細看第二卷,像描述宋代“文明”的擴張過程那一節,就是在敘述一般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中,來自精英和經典的倫理、道德、觀念,如何在普遍的行為世界緩慢滲透。在元明之間那一節裏,也用了一定的篇幅在敘述思想和知識世界的大歷史。有關天文、地理的兩節,這種新知識的傳播和對舊觀念的瓦解,也並不一定只是上層的事情。至於後面討論西洋知識進入中國的一節,就更明顯地不集中于上層思想領域,而是在描述普遍的生活世界。

    ■:我還看到一些人的質疑,主要是對“一般思想”作為“底色”和“支柱”的基礎性表示懷疑。有的人覺得,如果説精英思想的來源或基礎是一般思想,那麼一般思想又是從哪來的?它也許是這一代精英們思想的起點,但它又是上一代和以前精英們的創造的結果。無論是在殷周時的思想發端階段,還是在後來,精英思想始終都是一般思想的基礎和來源,一般思想不過是精英思想簡約化、習俗化的結果,是精英思想作用於社會與大眾的具體形式。

    □:這種疑問中,“一般思想不過是精英思想簡約化、習俗化的結果,是精英思想作用於社會與大眾的具體形式”,思想總是“自上而下”的,這是一種普遍的誤解,即民眾以士大夫的思想為思想,而沒有自己觀察世界和處理人生的知識、思想和信仰。其實,不要説古代中國民眾思想世界與士大夫思想世界有相當不同,就是從實際的知識、思想和信仰的發生過程來説,也不能只講自上而下,也要注意自下而上。要是注意到這一方面,思想史裏就可以討論更多的問題,像具體知識、技術對思想有效性的支援、像普遍民眾對思想的理解和接受基礎、像精英和經典的世俗化和生活化等等。其實可以想一想:精英的思想僅僅是他們自己閉門玄想的結果麼?精英們從小難道沒有經歷過普通教育和影響麼?精英的思想難道不是在回應和解決社會生活中的問題麼?

    ■:過去的思想史過多地關注了精英思想的作用,而對“日用而不知”的具體生活過程在各方面都研究不夠。

    □:我覺得,關於思想史要注意“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這一思路,不僅要考慮它對思想史研究觀念變化的可能影響,更重要的還要考慮,如果按照這一思路,思想史的寫法會不會發生較根本的變化,思想史是否能有較新的視野和方法。我想有兩方面可以提出來,一是由於有這種對一般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的關注,思想史涉及的領域比以前更寬,過去思想史不太注意的具體知識、技術,像古代的星佔醫方、儀軌禮節、日常生活、家族社會等等,也進入了思想史的視野。二是由於有了這種思路,思想史的研究方法會有變化,特別是更多的歷史資料進入了思想史,像我曾經使用過的考古發現的器物、地圖之類的圖像,像歷書、目錄、類書、歲時志、家譜族譜、小説戲曲一類的文獻等等,同時,又由於這些平時處於思想史邊緣的資料進入思想史,也形成了一些處理和解釋資料的新方法,比如你怎樣解釋類書的分類,怎樣使用歷書中的占卜和忌避資料、怎樣對圖像進行分析等等。

    ■:不過,從各方面的質疑中也可以看出,由您這本書引起的思考還在持續,或者才剛剛開始。這種情景無論從什麼意義上講,都不是壞事。

    《光明日報》2002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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