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詞對詞史的影響，為歷來治史者所矚目。雖説有褒有貶，卻是貶多於褒。自兩唐書以“側艷”字眼評價花間派代表作家溫庭筠詞以來，論者多將花間詞與南朝宮體詩相提並論，直到建國以後三十多年間，一些權威論者仍謚以“香軟”、“輕佻”、“淫靡”等惡號。有鋻於此，艾治平教授花數年心力研究花間詞，並説“本書是為‘正本清源’而作”。

    據我所知，為了改變對花間詞的傳統認識，有的學者致力於理論建構，引經據典，條分縷析，力求以理服人。而艾教授卻從細讀欣賞入手，讓人在體驗花間詞藝術情趣之中，認同他的新的評價，可謂別出心裁。

    花間詞五百首有四百首左右的題材是寫男歡女愛離情別緒的。應該如何評價這些作品呢？該書針對歷來最受詬病的兩首詞（歐陽炯的《浣溪沙》其三、牛嶠的《菩薩蠻》其七）加以細緻的研讀賞析，認為這類詞是‘應歌’而作，適應社會的需要。因為當時皇帝、貴族以至一般官僚毫無遮掩地尋歡作樂，而青年男女的情愛卻成為禁區。因此，“這類敢於大膽寫兩情相悅的詞，未嘗不是一種特殊意義的反抗。”“對於這類詞通過字面應看到它出自內心的摯情，即……‘性情語’也”。為了把這個問題説得更加透徹，書中還舉出花間詞中描寫燕昵私情的十三首作品的題目，並對其中的四首代表作（韋莊的《江城子》其一、顧《甘州子》三首）加以賞析，然後説：這些詞“隱而不露，異於歐、牛之作。其實一定要抓色情‘分子’，在歐陽炯和牛嶠詞中也只有那麼三兩句，而後者的藝術性是完美的。如果從整闋詞來看，並且不談‘性’變色的話，或許可以説這些詞是‘至真之作’，非‘淫靡’之作，僅此而已。”

    對傳統貶論的辯駁是必要的，而更重要的是對上述題材的大量作品作恰當的分析，才有助於新論的確立。在這方面，《花間詞藝術》用了絕大的篇幅，對一百五十首左右詞篇加以詳略不同的賞析。該書將這些作品細分為若干類，如以女性為主體的聚散悲歡，從男性角度立意的情感波瀾，天上人間的美女風貌，人神之戀的浪漫境界，女道士的獨特心態，歌妓舞妓的技藝風情，宮怨閨怨的形形色色等。在這樣全方位的賞析中，富於説服力地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認為：花間詞是一種娛樂文字。詞人處於歌舞宴樂的環境，出於閒適尋歡的心情，忘掉憂讒畏譏，不用裝模作樣，才是真情真性真生命的流露；認為：花間詞能“擺落故態”，完全是一副新面孔。其中的婦女形象，“雖然顯得纖細、柔弱、以至染有病態的癡情，但她們千恣百態，嫵媚風流，真摯活潑，溫情脈脈，愛其所當愛，怨其所當怨，熱烈情深，擲地有聲。”認為：“這些詞衝破當時封建禮教的桎梏，可以與《詩經》和漢魏樂府詩寫愛情的作品相媲美。”與前後的詩詞集子相比，《花間集》塑造出數量最多的青春婦女形象，這是一部承前啟後、既往開來的作品。

    花間詞中除了男女之情這個主旋律之外，還有“別響”約百首左右，主要是咏史吊古、感傷亡國、邊塞之聲、城鄉風光以及思辨哲理等。該書也同樣細緻地舉出了約五十首作品加以賞析，並作實事求是的褒貶，如説一些富於哲理意味的小詞“置之唐宋哲理詩中，不僅不遜色，它的特色是仍不失詞特有的婉約、嫵媚和柔美。”又如説咏史吊古、感慨興亡之作，“古樸而韻味深長……仍未離花間的苑囿，溫情柔麗，意趣天然”，“屬於幽美的範疇，陽剛之美則有所不足”。

    經過如此細緻的研讀賞析，《花間集》到底怎麼樣就清清楚楚地擺到了讀者的面前。

    艾教授這本新著不以學理推論取勝，卻富於學理思考；它以切實的藝術欣賞感動讀者，讓讀者在接受藝術熏陶的同時，接受許多新穎的見解。

    《花間詞藝術》不僅因其藝術欣賞文字富於感染力，而且因其引入大量的古今論説卻又能自立己意而富於啟發性。在娓娓而談的欣賞文字中，常常旁徵博引，以前人高見助我立論，也以示不敢掠美。與此同時，也常常擺脫成見，另有説法，令人耳目一新，欣然心會。

    《花間詞藝術》，艾治平著，學林出版社出版。

    《中華讀書報》2002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