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高考試卷已被偷換，現在列在自己名下的，是別人的低劣成績——山西省永濟市考生楊曉聰提出的這項申訴，給當地教育行政部門帶來嚴峻的考驗。是考生製造的無稽謊言，還是又一樁高考舞弊醜聞？

    在人聲鼎沸的網路論壇上，記者收集了相關評論，可以感到一股憤慨的情緒普遍充斥其中。有網友專門撰文，標題就是《抓住偷換高考試卷的黑手》。很快就有人響應，呼籲“儘快將黑手繩之於法”，或是熱心地提出“關於抓住‘黑手’的三個建議”。一片不忿之詞間，也有另外的聲音刺出來，比如説：難道就沒人懷疑楊曉聰説沒説謊？

    一樁校園公案激起如此關注和反響，除了一時真相莫辨引發的好奇心之外，恐怕還是因為誰都清楚地意識到，這是高考，一場足以改變人生和命運的考試。

    ■老師偷偷將語文試卷拿了出來

    “高考試卷調包案”被揭出的過程，有關消息中是這樣記述的：今年高考結束後，楊曉聰自己的估分是610分。出於一種謙虛的考慮，楊曉聰向學校報的估分是590分。而高考分數出來後，自己的分數只有357分。這一成績不僅使她感到吃驚，老師和同學也感到意外。楊曉聰所在的涑北中學非常重視此事，特別派學校一位姓李的老師和她一起去招辦查閱分數。李老師偷偷將語文試卷拿了出來，給楊曉聰看。

    當後來記者與楊曉聰見面的時候，也曾詳細向她詢問了這個過程，與上述記述完全一致。楊曉聰説，她當時第一眼看見試卷的時候就脫口而出：“這不是我的卷子！”

    楊曉聰提出兩個她認為最明顯的證據，一是用筆不同：高考答題時，她都是用藍色鋼筆書寫，而她見到寫有她名字的試卷則用藍色圓珠筆作答，試卷卷宗首的名字和准考證號則用黑色筆書寫；二是試卷上的作文題目和她的作文題目也不一樣：卷面上是《好香一束康乃馨》，而她記得自己寫的作文題明明是《心靈的火炬》。

    雖然當時李老師把語文試卷拿給楊曉聰看的時間最多不超過20秒，楊曉聰已經認定，這份寫著自己名字和考號的語文試卷，不是自己親筆所答。

    ■省公安廳認定是同一人所寫

    8月29日下午，在負責調查此事的教育主管部門——山西省招生考試中心，紀檢組組長王栓住告訴記者，初步的認定意見已經出來，而且推翻了楊曉聰堅持的説法。

    王栓住拿著一份書面材料，幾字一頓地把內容給記者讀了一遍。上面説，省招考中心從8月10日之後陸續收到各種渠道轉來的材料，對此事高度重視，很快展開調查。但是由於楊曉聰及其家長不願配合，運城地區和永濟市兩級有關教育部門多次去找楊曉聰平時的書寫筆跡，都沒有找到。“到現在我們都沒見過這個考生的面，”王栓住説，“你説要真的反映問題，一直躲著幹啥呢？”

    8月22日，寫有楊曉聰姓名的四份高考試卷及草稿紙被送往省公安廳做筆跡鑒定，結果認定筆跡為同一人所寫；8月24日，楊曉聰在事後書寫的反映問題的材料和語文試卷又被送到省公安廳，這次依然認定是同一人所寫。

    有了這兩份鑒定結果，省招考中心得出了初步結論：楊曉聰高考各科試卷均為本人所答；其高考總成績為357分；楊曉聰所反映的高考試卷被調包的問題不屬實。除此之外，還有第四點結論是：幫助楊曉聰私自查考卷的李老師屬於違反紀律，要進行處理。

    8月30日，記者看到在《運城日報》晚報版上，省招考中心的這一初步認定結果被刊登了出來。

    ■楊曉聰要求“陽光鑒定”

    8月30日晨，記者在太原的一家賓館內，見到了剛從永濟連夜乘火車趕來的楊曉聰。這個處於爭議核心的小姑娘個子不高，説話的語速略有些快。面對記者，她很流暢地把事件經過復述了一遍，並沒有通常農村孩子初次見人怯生生的樣子。

    記者問她，省招辦説你一直在外地，沒露面配合調查，是不敢來做筆跡鑒定嗎？

    楊曉聰顯出有些激動，説，招辦的人根本沒有多次去找她或是去她家，這麼長時間以來，只是剛開始查的時候，有一次永濟市招辦給她家打了一個電話，讓她父親把她平時寫的作業本帶去招辦，但堅持不讓楊曉聰本人去查看試卷。楊曉聰和她的父母對此非常不滿：卷子是不是我寫的，只有我看了最清楚，為什麼不讓我親自去？

    楊曉聰稱，由於産生了不信任感，所以她不再找永濟市招辦反映情況，而是通過親戚朋友等等關係，開始尋求到省城太原解決問題的途徑。當然，那次作業本自然也沒有提供給招辦的人。

    “你到太原好幾次，為什麼一直沒有直接到省招考中心反映問題？”

    “招生期間他們是封閉辦公麼，進不去，就托關係把材料遞進去了。”

    “那你現在敢寫字，再去做筆跡鑒定嗎？”

    “有啥不敢的，真金不怕火煉麼。”楊曉聰很迅速地回答。

    楊曉聰説，她的要求是“陽光鑒定”，在多家媒體的監督下做出的這個筆跡鑒定結果，她才相信不會有人造假。

    ■記者翻拍了主要資料

    楊曉聰的説辭和省招考中心的初步結論如此矛盾，顯然有一方的説法背離了事實。

    如果楊曉聰説的不是事實，肯定是她在撒謊；如果省招考中心説的不是事實，可能性有兩個：筆跡鑒定結果有誤，或是有人從中動了手腳。

    為了檢驗做筆跡鑒定的材料是否被人改動，記者徵得省招考中心的同意，將曾送到省公安廳做筆跡鑒定的主要資料翻拍了下來，其中包括：語文、數學、英語和理科綜合共四份寫有楊曉聰名字及准考證號的高考試卷，用於與考卷相比對的楊曉聰所寫的4頁申訴材料。還有一頁，是楊曉聰在運城地區招考中心寫的申訴材料，頂部有地區招考中心副主任陳開榮請永濟市招考中心認真查處此事的批示，不過省招考中心監察室主任殷佔元當時提醒記者：這頁上沒有按指印，我們沒有當做鑒定材料送去省公安廳。

    這些拍攝下來的資料隨後在楊曉聰處得到了確認。楊曉聰稱，四份高考試卷都不是她寫的，四頁申訴材料都是她寫的，連那頁因沒按指印而未作為鑒定材料的申訴材料也確是她所寫。

    ■高考的筆跡鑒定每年都要做好幾十例

    記者以非專業眼光粗略看過去，高考考卷上的筆跡與四頁申訴材料上的筆跡確實有所不同，那麼專家為何會得出筆跡為同一人所寫的結論呢？

    在山西省公安廳科技處，一級警督、高級工程師吳勇，向記者解釋了他當時做出兩份鑒定結論的道理。吳勇説，每個人的書寫習慣是不一樣的，就算故意加以偽裝，也只不過是增加一些筆跡鑒定的難度，因為這種習慣是不會改的。

    具體涉及楊曉聰案的鑒定，吳勇不願意談過多的技術細節。“我只能説，在一些有價值的書寫特徵上是吻合的，”吳勇説，“比如書寫水準、運筆、搭配比例等等。”

    吳勇對於單純以筆跡鑒定作為定案依據的做法不太贊同，他希望省招考中心還能繼續深入調查，不要説公安機關出了鑒定結果就完了。吳勇保證，因為這個案子影響大，他做的時候很認真，不僅分析一些重點字，每個字都過了一遍，他對這個結論是負責的。“當然，如果有人提出異議，完全可以到更高一級機關，比如説到公安部去做鑒定。這一點我在鑒定書裏也明確寫了。”

    吳勇自述他為高考做筆跡鑒定已經好多年了，每年高考和招生都有舞弊的，比如説代考，冒名頂替上學，有時候就需要做鑒定。吳勇説，有關高考的筆跡鑒定每年都要做好幾十例。

    記者問，楊曉聰案的鑒定過程中，有沒有發現故意偽造筆跡的情況？

    吳勇想了一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楊曉聰激動得哭了起來

    為了使事情儘快水落石出，8月30日下午，記者曾經帶著楊曉聰來到省招考中心，提出做筆跡鑒定的要求。

    在一個會議室裏，楊曉聰第一次與省招考中心的領導和幾位工作人員碰了面。眾人臉上都比較嚴肅，一落座就直奔主題，開始詢問情況。沒問幾句，楊曉聰説得有些激動，哭了起來，邊哭邊説，過了好一陣才漸漸平復。最後，招考中心的工作人員拿來紙筆，念了一些話讓楊曉聰寫下來，按上指印，完成了筆跡取樣。

    “你要相信組織，”紀檢組組長王栓住在工作結束後對楊曉聰説，“我們一定能夠查清事實，如果確實有問題，一定有錯必糾。你也要誠實，配合我們的調查。”

    楊曉聰點頭，也表了態，還反覆説感謝省招考中心的領導。

    這份新的筆跡材料，招考中心的工作人員保證説會儘快送檢，早日給出答覆。

    ■楊曉聰高三被免去了部分學費

    山西省運城地區永濟市。

    楊曉聰的家就在離城不遠的一個小村裏。楊曉聰的父親楊創業早早就站在路邊的小學校門口等著，把記者接進了家門。看上去，這是一個還算殷實的農戶，院裏停著一輛小卡車，是楊創業平時跑些小生意用的。

    説起楊曉聰，父母都稱讚這個大女兒是家裏四個孩子中學習成績最好的一個。楊曉聰的初中是在當地最好的一所逸夫中學讀的，畢業時報考運城師範學院沒錄上，她又根本沒有報考高中，因此最後進了普通高中涑北中學，每年還得多交500塊錢。楊創業至今提起這事還是一臉的驕傲：“那時她就跟我説，爸放心吧，我第一年交了高費，第三年我要免費。”果然，到了高三，因為成績優異，楊曉聰被免去了部分費用。

    楊曉聰的妹妹回憶説，高考完了以後姐姐的情緒看上去挺好的，查出分不對以後才變得非常著急。

    楊創業把事情傳開後，親戚朋友好多都趕過來安慰他們，大家都挺生氣：“咱們農村孩子考個大學本來就不容易，咋還遇上這事？”

    楊家上下都相信，楊曉聰是遭人算計，總有一天會沉冤得雪的。

    ■年級組長認為這屬於意外

    不過楊家之外的人，好像就不是都有這樣十足的信心。

    9月1日，週日。楊曉聰的母校涑北中學。

    雖然是週日，但教學樓裏依然書聲朗朗，一位老師説，這裡是兩個星期休息一次。

    記者沒能找到校長，不過據學校裏的老師説，校長已經拒絕接受任何採訪了，只説對當時校方向省招考中心出具的一紙情況説明絕對負責。

    這份蓋著學校公章的情況説明中描述楊曉聰：“平時思想進步，團結同學，學習成績優秀，平時的屢次考試成績未低於過前五名（班級中）……根據該同學的平時表現，在各任課老師的心目中該同學絕對應該是達到重點院校分數線的，但成績揭曉後的分數卻令人難以接受，況實際成績與估分相差甚遠，懇切希望上級有關部門給以讓其復查。”

    學校教導主任得知記者來意，連説：“不要採訪了，教育局開會都定性了，試卷沒有被換。”不過最終，校方還是向記者提供了該校今年4月份和6月份兩次地區統考的成績記錄。記者從電腦中檢索到，在高考前這兩次比較關鍵的摸底性統考中，楊曉聰的總分成績分別排在全校第三名和第一名。6月份的這次，數學成績不太理想，只有65分（滿分150分），其他課程分數都較高。楊曉聰的年級組長王老師説，這屬於意外。

    ■同學不願多説話

    其實前一天夜裏記者已經到教師宿舍樓來探訪過，楊曉聰的班主任葉老師不在家，找到了教英語的魏老師，楊曉聰是她的課代表。面對近日多家媒體記者的突然來訪，魏老師有些緊張，而且事屬敏感，她表示自己也不好説。不過，魏老師最終表示了三個意思：楊曉聰平時成績不錯；她做課代表工作也很認真；這次她高考357分的成績，我們都很驚訝。

    在上夜自習的教室裏，記者找到了幾位楊曉聰的同班同學，她們正在復習班裏讀書，準備明年繼續高考。記者問起楊曉聰的事情，幾個小姑娘互相望來望去，眨著眼，光是笑，不説話。最後總算承認已經知道楊曉聰的事情，但是不能多説，怕老師責備。説起楊曉聰平時優秀的成績，一個小姑娘跟同伴小聲嘀咕：“就是説，她咋能考這麼低分呢。”

    記者離開校園的時候，已是夜裏9點多了，但整個教學樓燈火通明，上課鈴剛打過不久。好在學生們晚上放學的安全問題還不必太過令人擔心——為了集中精力學習，他們已經基本上全部住校了。

    ■當地存在兩派意見

    夜行的計程車司機正巧是小夫妻倆，聽説記者來採訪的內容，他們都特別感興趣。

    妻子説：“呀，這學生太可憐了，就算發揮失常也不會差那麼多分，一定是被人把卷子換了。”

    丈夫則不同意：“誰那麼膽大，監考程式嚴著呢，有那麼多人把關，換卷子太難了，也太蠢了，還不如花點錢買個學上呢。”

    這兩種觀點恰巧也是記者在採訪中聽到最多的兩派意見。

    如果説根本沒有試卷被調包的事情發生，難以想通的地方很多：一個平時成績那麼優秀的學生可能發揮失常到急降200多分嗎？就算發揮失常，她為什麼要編出試卷被調包的故事呢？難道她不明白筆跡鑒定就可以輕易揭穿這種謊言嗎？為什麼到兩次鑒定結果對楊曉聰不利的時候她都不心虛，不改口，反倒全力呼籲“陽光鑒定”呢？還有語文卷中的作文部分，讀上去不知所云，其中寫到的生活經歷和楊曉聰距離非常遙遠，好學生沒發揮好最多是嚴重偏題，但文字功底應該還在，難道她從第一門考的語文開始就處心積慮製造假像嗎？……

    如果説試卷真的被調包了，也有很多疑點：按照楊曉聰自己的估分，她的總分起碼在600分左右，但目前涑北中學考到這個分數的學生平時成績也都不錯，沒有明顯嫌疑，換走她試卷的受益人究竟是誰呢？難道僅僅是要只損人不利己嗎？這樣做的風險成本豈不是太高了嗎？要在四場考試中，一共十二個監考老師眼皮底下交換兩張試卷，怎麼才能做到？筆跡鑒定結果為什麼會判定試卷上的字就是楊曉聰的呢？是技術失誤還是有人想隱瞞真相呢……

    ■副省長做了批示

    有關部門的正式調查還在繼續深入，據當地媒體報道，密切關注此事的山西省副省長王昕8月27日已經在省招考中心監察辦公室呈送的初步調查情況報告上批示：“應將初步調查結果儘快通知運城招辦和學生（或通過家長）本人，如有新的取證線索，再次核查，充分對學生負責。”

    以記者取得的材料和資訊渠道，目前當然遠不足以斷言事件的真假，只有繼續深入細緻地調查，才能找出真相。雖然事實的真相一定會對某一方造成傷害，但無論怎樣，在人格與分數之間，已經有人做出了不智的選擇；在真相與謊言之間，希望不會再有人選錯。

    第三次筆跡鑒定結果近日就將揭曉，本報將繼續關注此事，追蹤報道。

    ■記者手記

    楊曉聰將來的命運會怎樣？這個問題是除了探究事件真相之外，記者始終在關心和思索的問題。

    兩種可能：

    一是她説了真話，經過漫長的調查，還她以清白。但這時高校錄取的時間早已過去，楊曉聰的大學計劃肯定是被打亂了。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通過各種渠道，幫助她圓了大學夢。

    二是她説了假話，那麼她的誠信和道德品質有可能將受到極大的質疑，將來還能不能上大學先不用説，輿論的壓力會不會把她逼得無路可退？

    無論是好學生的彌天大謊，還是個別人的舞弊行為，假如不是應試教育一張考卷定終身，誰又會為幾個分數付出如此代價？我們的教育選拔制度如果再沒有本質的革新，這種悲劇的發生，只是一個時間早晚、數量多少以及性質輕重的問題。

    《北京青年報》 2002年9月0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