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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地 上 的 母 親

發佈時間:2021-05-30 13:02:53 | 來源: | 作者:王新程 | 責任編輯:李培剛

文/王新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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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庚子年臘月初六往生。我們為她超度後,把她安頓在屋後的柏樹林邊。那是一個高高的土坡,站在那裏,可以俯瞰整個官渡灘村塞。正月二十七,是母親的“七七”。在我們老家,人離世後,只有過了“七七”,才算真正斷了塵世之念,安心前往樂土。所以七七也算得上是告別的大日子,到那天,親戚們都會趕來“燒七”。頭天下午,我就從北京趕回老家。七七那天早晨,我們一家去墓地給母親燒七。母親離開我們,已經七七四十九天了。雖然農曆正月還沒過完,但今年春天來得早,人間春風浩蕩,母親的墳還是新土,但墓碑的縫隙間已經冒出細嫩的青草。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在生長。這世界生生不息。母親她正在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我始終覺得,我的母親是屬於大地的。她生在一個貧困的農家,外公去世得早,外婆和她供弟弟讀書。差不多一長成,她就開始勞作,跟家人一起從地裏刨食,把自己養大。成年後,她嫁給一個同樣貧窮的農人。在大地上,她誕下四個兒女,最後存活三個。她跟丈夫在地裏種紅苕、洋芋、苞谷、大豆,把三個兒女養大。年輕時她個子高挑,長得漂亮,是方圓幾十公里出名的美人。但土地消耗了她,磨損了她。我出生時,她才三十多歲,但仿佛已經在人世忍耐了好幾十年。她在土地上一生,除了嫁給一位長相敦厚、且頗有點聰明的丈夫,生養了一群讓人欣慰的兒女,其他沒有什麼壯舉。她沒穿過鮮艷的衣裳,也沒説過驚人的言語。除了偶爾去城裏看望兒子,她沒離開過土地。土地養育了她和她的兒女,也耗盡了她的一生。85歲上,大地召了她回去。她躺進她生前一直耕種的一小片土地裏。她來這世上一遭,像是一個必然,又像是一個真理。一個樸素的真理,一個泥土色的真理。一個像大地一樣開闊、沉默、深厚的真理。

2004年,我從丹江口調國家環保總局工作,父母到北京來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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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母親最小的兒子。她格外寵我,我五歲時都還吃奶。那時候是大集體,母親每天早晨下地出工前,就坐在階沿上,撩起衣襟,我人站在院壩裏,頭拱上去就吃奶。等我吃完,母親才出門。近晌午,我尋到母親勞動的地邊,爬上一棵桐子樹等母親抽空過來喂奶。

那時候大集體勞動人多勢眾,地頭點苞谷像打仗,社員排成幾個個縱隊,刨壟、打窩、點種、蓋肥、甕土,流水線作業,齊頭並進,爭先搶後。隊長背著手,在壕壟間查品質、催進度。

母親一到了晌午就開始東張西望,一看到我的小腦袋從桐花中探出來,就跟隊長撒謊説解手,扔了鋤頭就朝我跑來。我噌噌噌從樹上溜下來,撩開母親的衣襟就開始吃奶。有天我吃得正香,冷不防頭頂上一聲怒喝。原來母親離開久了,她那條流水線的社員都閒坐在地頭。隊長很生氣,就尋過來,喝斥我的母親。隊長真兇,訓得母親直淌淚。隊長惡狠狠地罵:“放不下奶頭的娃兒走不遠!”我嚇得不敢哭出聲來。也是從那時起,我就怕隊長、怕幹部。

當晚回家,母親就用鍋煙灰拌了煤油抹在奶頭上。臨睡前我掀開她的衣襟又要吃奶,被那猙獰的樣子嚇得大哭。我躺在床上,不敢出聲,母親坐在床頭,就著煤油燈納鞋底,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一個勁地淌淚,覺得被母親拋棄了。從那夜起,我就斷了奶。

那是我跟母親的第一次離別。

2017年,父親出院後,父母回到哥哥家。那天嫂子不讓母親幫忙,大家請她坐在桌前等開飯。她仿佛有些不習慣。

-03-

多年以後,我跟母親聊起這事,她説那晚她也很難過,感覺跟兒子分開了。她半夜起來看我,見我臉上還有淚水,夢裏還在傷心地抽噎。

前面説過,我的母親生了三男一女,最後成活了我們姐弟三個。起先,在我的頭上,是另外還有一位哥哥的。只是那位哥哥在半歲時得了病,沒養得過來。母親從此得了心口疼的病,經常沒來由地心疼和驚慌。我出生後,她像是得到了補償,但同時又怕把我弄丟了,半夜裏常常驚醒過來,用手探我的鼻息。我兩歲時有次得了病,發燒幾天,幾乎不保。那時候父親作為生産隊裏的匠人,常年在外走村串鄉做一些手藝活,給隊裏掙錢。母親帶著祖母和三個兒女在家。

我病得很重,母親著急傷心得六神無主,祖母喝道:“還不快去請醫生!”母親這才回過神來,慌忙跑去鄰村請醫生,一邊跑一邊哭。那位鄉村醫生行醫之餘,竟學做了道士。遇到病人,一般先治;治不好,轉身就換上道士的衣服,做道場替亡靈超度。我母親去請他的時候,他正在給人家做道場。母親頓覺這是不祥預兆,哭得説不出話來。那位身著道袍的醫生問她是來請醫生還是請先生。我們那裏,把道士、占卜的、算命的、看陰宅的都稱“先生”。母親哭著説兒子病了,請醫生。那位醫生兼道士説把眼下這場道場唱完才有空。母親急得又大哭起來,求醫生趕緊救兒子的命。醫生讓她報上我的生辰,説先測測八字。一測,問了是個男孩,連説“不怕,不怕”,讓母親先回家,他唱完道場就過去給我瞧病。母親只得一邊哭一邊回家。當天晚上,那位醫生真的趕來了,他給我燒了燈草,灌了湯藥,燒就退了。接下來幾天,吃了幾副藥,我就痊癒了。病癒後我一直很虛弱,母親就又讓我吃起了奶。這樣就一直吃到五歲才斷奶。

母親很堅決,可能也是被隊長那句“放不下奶頭的孩子走不遠”的話嚇怕了,她一不做,二不休,斷奶第二天,就給我肩上挎個布包,讓我跟著哥哥姐姐去了七八里外的村小,擠坐在哥哥旁邊一起聽課。

這樣,我一斷奶就上了學。到秋季開學,我就正式成了一年級的學生。

我的老家叫官渡灘,寨前有條河,叫董河。河水清淺,遊魚如織。村人常用自製土炸藥炸魚。一隻雷管點著了,朝河中央扔,轟的一聲,魚就一陣陣翻了上來,白嘩嘩的浮在水面上。炸魚是很危險的事情,雷管扔早了,掉到水裏,把魚嚇跑了;扔晚了,在手裏就爆炸了,把人炸出個窟窿,或者炸掉半隻手是常有的事。

母親嚴禁我炸魚。凡是所有危險的事情她都堅決禁止。但男孩子哪禁得住誘惑?有一次,我跟著寨裏的孩子去河裏炸魚。雷管剛炸響,就聽到一聲慘叫,扔雷管那個人的手炸沒了,剩下胳膊茫然舉著,像棵斷樹樁不斷涌血。我們都嚇懵了,隨即大哭大叫起來。母親聽到爆炸聲,又聽到哭聲找到河邊,看見受傷的那孩子,呆住了。等大人們手忙腳亂把受傷的孩子抱走,她才醒悟過來,抱住我就哭,她一邊哭一邊使勁地掐著我的胳膊,像要掐在手裏才放心。等到河灘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摟著我,抽噎著回到家。

夜裏,她把我摟在懷裏不松手。第二天,她得知那個孩子在醫院裏,無甚大恙,但殘疾肯定的了。她仿佛這才醒悟過來,揪住我就打。她一邊打一邊罵,罵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説人有三怕,怕天地,怕活物,怕鬼神。“你不怕我就打,打得讓你怕。”她打完,又抱著我哭。

多年以後,我讀到康得寫的:“有兩種東西,我們越是持久地思索,它們就越能使我們的內心充滿深深的敬畏,那就是繁星閃爍的星空和我們內心的道德律”。這時候,我想起母親當年打罵我時説到的怕。我想,母親説的“怕”,其實應該是敬畏吧。敬畏星空,敬畏自然,敬畏法則,敬畏道德,敬畏生命,這是一個人茍活於世而不亂的底線。

-04-

一生都向土地俯首,把力氣和心血都給了土地,土地卻並未回報她。生産隊裏勞動一天,一個男子十分工分,婦女只有七分,跟老人和半大小孩一樣。每年分的糧食總是不夠吃。姑姑到我們家,走兩個小時山路。家裏的晚飯是苞谷面稀飯摻四季豆葉。父親用筷子攪了攪,稀飯裏都是四季豆葉子,看不到多少苞谷面,就把碗往桌上一頓,臉就黑了下來。他説妹妹大老遠的來,不應該放這麼多四季豆葉,應該多放點苞谷面。可是哪有多的包谷面呢?其實姑姑一進門,母親就拿著碗準備找鄰居借一碗米。但她臨出門時拿著碗立地在門邊,自言自語:“曉得別個有沒得”,“借了又哪個時候還別個哦”,猶豫了好一會,最終還是沒有去借。父親那晚的怒火很久不能停,母親在灶前垂著頭抹淚,姑姑勸了父親,又勸母親,最後也哭了。

每到四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裏能吃的都吃光了。山裏有枇杷,村人就剝枇杷樹的皮,連夜用鍋炒幹,用石碓舂成粉,混點草葉捏成麵糰蒸熟了吃。沒過幾天,山裏的枇杷樹皮都剝光了,枇杷樹一棵棵枯死。母親想杮子跟枇杷一樣都是好果子,杮樹皮該也能吃吧。於是剝了杮子樹皮,也和了草葉做成麵糰子。頭一個先端給饑餓的老祖母,祖母吃了一口,被噎得差點死過去。母親嚇得手裏的碗掉在地上,給我的麵糰子也掉地上了。我雖然又餓了一頓,但總算躲過一劫。

為了一家人活命,母親悄悄在房前屋後地角種了南瓜、黃瓜、玉米。黃瓜剛打出指頭樣的膽兒(我們那裏把作物果實初長叫打膽兒),南瓜才開花,玉米的腰上剛冒出一縷細嫩的紅櫻,就被大隊幹部巡查到,當作割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大隊幹部連鏟帶拔,罵罵咧咧,十分兇狠。我撿起石塊就要砸幹部,母親搶下了石頭。我衝上去就要咬幹部,母親抱住了我。她説扯掉幾根莊稼是小事,傷了人就傷天理了。

不讓人活命算不算傷天理呢?我不明白,但我從此心裏就開始恨那些壞官。

家家都養豬。人都養不活,豬就更難了。而有的家庭,乾脆就養不起豬了。我每天跟姐姐打豬草,把豬草剁碎後用大鍋煮熟,早晚各喂一頓。每戶殺了豬,剖成兩半邊,一半邊必須賣給食品站,留半邊自家吃。剩給自家的半邊,差不多只有五、六十斤。除了殺豬當天及春節有點豬肉吃以外,平時都沒吃過肉。但菜裏總得有點油星子。母親把豬肉切成舌頭樣的長片,炒菜前將肉片放在鍋裏煎一下,眼見鍋底有點油出來,趕緊把肉片提起來,把油滴盡,又挂起來,下次繼續使用。薄薄的一小片肉一般用20天。我們正長身體,饞得很,看著母親把肉片放在鍋底煎油,就盼肉片在有限的時間裏能多浸出兩滴油。每次母親幾乎是堅定地把肉片從鍋底撈起,我們眼巴巴地看著她把越來越瘦的肉片挂在碗櫃旁邊的鐵釘上,嘴裏就涌出許多清口水。

2015年10月4日,父母、姑姑、姑父、舅舅、舅媽在重慶參加侄子王翼婚禮,左一為姑姑、左二為舅媽、右一為姑父、右二為舅舅、右三為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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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辛的日子也有意外的驚喜。遇上農忙,則會有飯糰子吃。那美味讓我至今記憶猶新。大集體勞動,三月點包谷,五月插秧,六月收麥,九月割稻,搶種搶收,那是一刻也耽擱不得的。每到這些農忙的時候,生産隊會集中做午飯派人送到地頭給社員吃,這樣就省了社員回家吃飯的時間。每天天黑,媽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放下農具,從懷裏掏出一個手巾包,就著油燈,小心翼翼地把手巾打開,裏面是一個緊實的飯糰子。每每這時候,母親臉上的神色就是神秘的,也是得意,像從人世裏偷到了一個寶貝。她把飯糰子掰三塊,我們姐弟仨一人一塊。那時候生産隊也是舉全隊之力,飯糰真是香,苞谷面裏還摻著白米,那是要等到過年或家裏有客人時才能吃到的。我們拿在手裏就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了。有一次,飯糰裏還破天荒地夾著些肉丁酸菜末,使整個飯糰都浸著肉香。就是那點肉香,讓我們姐弟仨舔了半天手指頭。那時候我們都盼著農忙。農忙是我們額外的節日。多年以後,我在跟一位嬸娘的聊天中,才得知,農忙時節每個社員在地頭吃到的大鍋飯是限量的。母親是忍了饑,吃了半碗,就把剩下的飯捏成團帶回家。怪不得她每天回家都疲憊不堪,農活太重,又吃不飽,她回家時完全是接近忍耐的極限了。

遇上趕集,母親回到家,會從衣袋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粒水果糖——只一粒——就是那種七八十年代,鄉村供銷社裏常賣的那種一分錢一粒的水果硬糖,琥珀色的——偷偷遞到我的手心,像地下黨員交接情報,並給我使眼色不能讓姐姐和哥哥知道。我把糖緊緊攥在手裏,像握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我跑到沒人的地方,悄悄剝開糖紙,把糖粒放進嘴裏,久久地噙著,舌頭時輕時重,生怕吮輕了,甜味就跑了;又怕吮重了,糖一下子吮沒了,糖紙也不捨得扔,蔵起來用舌頭舔,也有一點淡淡的甜味。我一次又一次秘密地吃下她買來的糖果,有一次,忽然良心發現,把糖讓給她也嘗嘗。結果她答:“嘗過了。”我驚問她怎麼嘗的?她不好意思地説:“趕場回家的路上,悄悄剝開糖,舔了幾下糖紙。”

2019年三月初一,母親83歲生日,兒孫們為她祝壽,我們姐弟仨向父母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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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耕種、生養、勞碌、忍耐,低眉頜首孝敬婆婆,謙卑柔順侍奉丈夫,嘔心瀝血養育兒女,溫良慈和對待親鄰。官渡灘的六十多年,從來沒跟人吵過架,從沒對人紅過臉,連妯娌和姑嫂之間,也處得像親姐妹。

她常説人一世不好過,要學會低頭。

哪只是學會低頭呢?她一輩子都在低頭中度過。

一生中跟父親吵過兩次架,都是因為我。

那是我十歲那年,大年三十,我沒上山放牛,想用乾草和麥秸敷衍一頓。父親不同意,我就頂嘴,他就打我。我性子特別倔,任他劈頭蓋臉地打,一聲不吭。父親更氣,讓我跪下,我不跪,他操起扁擔又打我,我就往後山跑,他在後面追。我沒有去處,就往姑姑家走。走了兩個小時,沿途見人家都在放鞭炮過年,而我卻被趕出家門。我邊走邊哭,走到姑姑家時,眼睛都哭腫了。

初一早晨,姑姑送我回家,見母親坐在門口抹淚,一見我們,就趕緊迎上來。父親站在院壩裏,悻悻的想過來搭話,我橫了他一眼,不理他。父親把我趕走後,母親非常生氣,跟父親大吵,大年三十的年夜飯都沒做。她不知道我去了哪,整夜都在哭泣。

母親看到我,哭著説:“一個人不認輸,不低頭,這一輩子怎麼走下去呢?”

誰説我一輩子不低頭呢?多年以後,她在我懷裏咽了氣。我把她放平,長久地跪伏在她床前,額頭貼地,想傾聽大地傳來她離去的足音。她的兒子曾經那麼驕傲,以為只要努力,就無所不能。但命運挫敗了他,奪走了他的母親。這個失敗的兒子,在母親臨終時刻,終於向命運低下了頭顱。

2017年9月14日,父親在官渡灘老家高血壓發作後摔倒,我們立即接到重慶,住進重慶市人民醫院三院,受到我兄長般的朋友李華副院長悉心治療和親切關照。那段時間母親寸步不離,在醫院照顧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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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我比村裏的孩子多吃四年母奶,得母親的恩情比常人深。拜母親所賜,自兩歲那次病痊癒後,我就正常了。砍柴、背水、打豬草,也比別的孩子麻利,且力氣大。上學下學每天十幾裏山路,我赤著腳也比別家的孩子跑得快。在學校無論語文還是數學,樣樣都第一。冬天裏寒風凜冽,我單衣單褲也不咳嗽不打噴嚏。有時候惹惱了父親大人,他拿竹刷條打我,打得再狠我也不吭一聲。一句話,我像官渡灘所有農家的兒子一樣,粗糙、皮實、生猛地成長起來了。

我本來可以跟村裏大多數男孩子一樣,念了小學,再勉強念個初中,等骨頭養硬,就下地勞動,成為一個種地的好把式,娶上一房豐肥的媳婦,養一群兒女。人到中年時也許會隨著打工潮去廣州或者深圳,去工地下苦力,搭鋼架、制模,或者進廠裏旋鞋跟,以種種勞苦的方式掙點血汗錢,然後在官渡灘,扒掉老房子,在馬路邊起個樓房。

但我唸書實在機靈。老師教的課也有趣。我很害怕自己像村裏的男人那樣在土地上把一生耗盡。雖然我未曾像一個正勞力一樣在土地上勞動,但心裏已經對這種生活十分厭倦。我只有認真唸書,才能躲在教室的屋瓦下,避免日曬雨淋的命運。我門門功課都滿分,父親覺得唸書這事也算靠譜,無心插柳,説不定這還是個正途。

母親沒念過一天書,可以説一個字也不認識。但她非常敬重唸書的人。我上了村裏的小學,成了一個學生,她把我的學習也看得很重,連帶著對我也客氣起來了。

每天夜裏,我在油燈下做功課,她搬張小板凳坐在旁邊,靜靜地縫鞋子。縫鞋子于我的母親,真是一件好事情,她陪著母親消磨了多少時光啊。她埋頭仔細地抽針納線,這事單調枯燥,無休無止。我有時候抬起頭看她一眼,正遇上她也正看著我,母子倆眼神在交匯間,仿佛得到了鼓勵和期許,於是又安心埋頭學習。

有時候母親傍晚才從地裏收工回來。天黑盡了,她點著油燈做飯。我把小桌子小板凳搬到灶前,就著跳躍的火光寫作業。一邊寫一邊往灶膛裏添加柴禾。母親在灶後忙碌不一會,鍋裏的香氣就升起來了。我忍不住咽口水,母親用鍋鏟鏟上油渣給我,我拈起放進嘴裏,又香又燙,就解了饞,趕緊又低下頭去,就著火光繼續寫作業。

遇上有雨的日子,生産隊不出工,母親留在家裏,做一些平時因為忙碌而顧不上的活,裁豆子,剝苞谷,補衣服,縫鞋子。山裏女人的一雙手,從沒有真正閒下來的時候,放了鋤頭鐮刀,又拿起鍋鏟針線。她坐在門邊,埋著頭認真地幹活。我在她身旁的小木桌上看書、寫作業,娘倆共同就著門外的天光。那雨天的天光,也是不甚明亮的。母親坐在門邊,在天光的映照下,像一幅剪影。

有時候,我悄悄抬頭看母親,看她正入神地绱鞋底,或者絎鞋面——鞋尖的關鍵處,一點也馬虎不得的——外面風雨琳瑯,無休無止。直到暮色降臨,屋檐水嘀嘀嗒嗒地響,天漸漸暗下來。我忽然就有些懊惱,有些焦慮也有些哀傷。焦慮是因為成長如此緩慢,那哀傷,而感到時間易逝,與母親相伴的一天就隨著暮色降臨就要結束了,而下一個雨天又不知何時到來。

但不管怎麼説,童年的雨天,是我和母親的的節日。

我十歲時從黎家村小畢業,考入區重點中學一一雙河中學,初一時在學校留影。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張照片。

-08-

我們姐弟仨同時上學,開學時經常湊不夠書學費和生活費,只得四處去借。父親會一些鄉間的手藝,譬如修軋面機、補油桶子。農閒的日子,就走村串戶掙點手藝錢,交給隊裏,餘下的就留下來,償還欠下的書學費和生活費。母親還錢總是很準時。她總告訴我們,有難時人家幫一把,要記情;以後長出息了,一定要還別人的情。

村小在離家七、八里外的地方。我放學時遇雨,穿著布鞋趟水回家。母親非常憤怒,抓過竹鞭就朝我抽打,我滿腳泥水,被打得雙腳跳。姐姐大呼“弟娃兒快跑”,我偏不跑,仰著脖子讓她打,一聲也不吭。想到她夜裏千針萬線縫出來的鞋,被雨水一泡,就層層爛掉,我也很後悔,一邊挨打一邊流淚。

那是我上學後母親唯一一次打我。

自那以後,無論天晴落雨,我上下學都打赤腳。一齣門就把鞋脫了放到書包裏,撒開腿就跑。跑到學校門口,再穿上鞋。姐姐心疼我,母親卻不以為然,她説人的腳就得沾地,沾泥土,泡雨水,大地補人啊。

多年後我為人父,對著星子一樣的女兒,含在口裏都怕化了,遂想起童年沾滿泥水的雙腳被她打得亂跳,想到從此後我赤腳在那條路上跑了五年,風雨無阻,想到她説赤腳走在大地上是大補,就有些疑惑:我或許是真得了大地的補養恩賜,年過半百,我從沒穿過秋褲、棉靴。大冬天裏,當人們穿戴得嚴嚴實實,像熊出沒,而我幹練抖擻,從不畏嚴寒、怕疲勞。

這是你給我的恩惠,母親。

有一日,父母來京,週末的午後,我忽然輕狂,拿出我的一些證書給父母親看。母親看那些大大小小、印製精美的各色本本,就很喜歡。她拿在手裏反覆摩挲,粗糙的手擦挂得證書的緞面撲哧撲哧地響。我告訴她每個本代表什麼,她就又茫然了。父親認得那些高級職稱、領軍人才、博士博士後的字樣,同時也知道那幾個大學都是很有名的,於是又很得意。我笑説這點出息都是二老打出來的。母親似乎這才記起她也打過我。她似乎有些糊塗,喃喃地:“啷麼會呢,我啷麼就打你了呢?”她一邊説,一邊攤開手看,仿佛不相信她的手曾經握起過竹鞭子,抽打過她的兒子,一時間好像非常慚愧的樣子。

2015年10月4日,侄子王翼結婚,父母從老家來重慶參加婚禮。長孫王一、次孫王翼均已成家,父親高興得開懷大笑,母親也開心,但卻溫和平靜得多。

-09-

母親還有一次跟父親吵架,是因為我年少時的親事。

土地下戶後,一家人總算能吃飽了。人一吃飽,就有了不一樣的理想,甚至有些好高騖遠,具體就是,十五歲那年,家裏為我説了一門親事。

我們那地方,一直以來時興娃娃親。村裏好多孩子十五六歲就訂了親,兩家走親戚,要走到男女雙方到了婚齡,扯了證並行嫁娶之禮。也有的訂了親,等不到婚齡,也通過鄭重的嫁娶成了家,生兒育女。證不證的,就不管那麼多了。

我的對像是個害羞的小姑娘,比我還小半歲,長得很漂亮。她的父親在鄉里工作,是很好的家庭。就親事論,這在全鄉也數一數二,我們家算是高攀了。下了聘禮,就算結成了親家。那年春節,我這個未婚小女婿,由父親帶著,去小對象家拜年。我的父親很滿意我們跟這個富裕家庭結親,他指望我的岳父日後能提攜我,順帶幫補幫補我們這個家庭。一家人就這麼懷著希望,把這親事走下去。

但拜年時出了一點狀況,毀了父親給我設定的好前程。正月初二,我穿上新衣服,背著背簍,由父親領著去拜年。背簍裏裝著拜年禮物,係著紅紙的豬腿,糍粑,粉條,酒,還有給小未婚妻的新衣服。説是給未婚妻的衣服,其實也就是稍大碼的童裝,我記得是件桃紅色的小外套,衣領滾著連,胸前繡著好看的花。一切都正常,甚至是喜氣洋洋。卻被我上個廁所就把事情搞砸了。

那天吃過晚飯,我上廁所,踩虛了腳,掉進了糞坑。我在坑裏喊“救命”,父親和我的岳父聽到喊聲跑出來,見我正在糞池子裏撲騰,驚呆了。他倆把我撈上來,父親帶我到河壩沖洗,一邊沖洗一邊罵我丟人丟到家了。我穿上岳父借給我的衣服走回他家,站在院壩裏,不肯進門,我渾身發抖,身上還有一股臭味。我覺得糟透了。天快黑了,院子邊的菜地裏,白菜頂著白雪,立在暮色裏,説不出的寒冷和孤寂。暮色從天而降,像要把黑而老舊的寨子吞沒。寨子周圍全是黑乎乎的大山,你不知道世界在哪,世界也不知道有這麼個黑乎乎的寨子。這時,我看到那個小小的未婚妻正掀起窗口的塑膠薄膜悄悄打量我。我又羞又惱,無地自容,真想轉身逃跑。

因為這個意外,當晚父親決定帶我回家。一齣家門,我就跟父親説我要毀婚。父親堅決不同意,他本來就氣,一聽又罵。

夜裏我躺在床上哀哀哭泣,像五歲那年斷奶時那樣哀傷。母親半夜裏起來,聽到我的哭聲,她也流了淚。母子倆就那樣相對而泣。忽然母親大怒,這怒火不是朝我,而是對父親。母親暴躁地跟我父親大吵。她一邊哭一邊罵我的父親,罵他狠心,把兒子往糞坑裏逼。這一罵,把父親也罵得軟了心。天亮後,父親涎著臉去了媒人家,請媒人去女方家商量退婚。幾天后,媒人帶來了岳家退回的禮物:小未婚妻的新衣服,用剪刀剪成了片片;臘豬肘裏被戳了許多洞,洞裏灌了煤油。

這退回的禮物讓我的母親很久悶悶不樂,父親更是好些天都不理我。

我母親從不負人,但她在兒子的事情上,是終於負人了。在鄉間,一家姑娘訂了婚,又被退婚,是丟家族面子的事情。母親對此一直懷著愧疚。然而人家家底旺,姑娘又實在漂亮,不久就有好人家去提親,那戶人家比我家強,兒子也比我長得俊,對方掙回了面子,氣也消了。

父親始終不敢跟那家人打照面,而母親見到,也是謙卑而羞愧。倒是那位姑娘,因為有了更好的著落,又知道我後來出去工作,跟她註定湊不到一塊兒,很是深明大義,覺得當初毀了婚約,應該如此,是命定的。

多年後,我回鄉時遇到一場親戚家的喜酒,在喜宴上看見了當年的小對象。當年那個漂亮羞澀的小姑娘已經年至半百,成為一個健壯爽朗、大方得體的農婦了。歲月的勁可真大啊!那一刻我真有點百感交集。她猶疑了一下,隨即不卑不亢地向我打招呼。我想起當年的窘相,克制住羞愧,也向她問候。我倆掏出手機互留了電話,加了微信。她問候了我的母親,她説,她這些年來,一直稱我的母親為姨。

心裏的芥蒂就這樣化了。

分別後我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沒有那次“糞坑之變”,現在又會是怎樣的呢?

2018年端午節,陪父母在南川大觀十二金釵玫瑰園看花。母親看到寬廣的園子繁花盛開,直道”好看!好看!”臨走時卻又悄悄嘆息:這麼大一片地要是種苞谷,該收多少挑啊!

-10-

二十歲那年,我參加工作,在一個鄉的財政所當農稅員。報到那天早晨,父親跟母親一起送我到車站,讓我搭車去那個鄉報到。母親早早為我打好鋪蓋卷,擱在背簍上,用繩子紮緊拴牢。背簍裏放著洋瓷面盆、茶缸、口杯和幾件衣物,幾本書。母親躬身背起背簍。我要背,她不讓,説怕把我衣服弄皺弄臟了。那天我穿戴齊整,白襯衫、灰褲子、白跑鞋,肩上挎了一隻人造革的灰皮包。從外形上看,還是一個乾淨斯文的學生,但在心裏,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個工作幹部了。我躍躍欲試,父親也很興奮。父親常年走村串戶,比村裏人多些見識和主意,對俗世的普通生活,也有一些可行的意見和建議。他頭腦明白,也善談,無論跟什麼人相處,在進退上,他都能保持恰當的分寸。那天早晨我們一邊趕路,一邊聽父親侃侃而談,他恨不得這一路把滿肚子的見識和主意都傾倒給我。我一邊聽,一邊不住“嗯嗯”答應。母親背著鋪蓋卷跟在後面,一聲不響。

去車站的路有十幾裏,其中一段要經過我家的一片莊稼地。走到地邊時,母親説她要去地裏砍邊,讓父親把我送到車站。砍邊是犁地前的一道重要工序,就是把地邊的蒺藜和野草砍下,把地邊收拾凈。砍邊一天下來,人的手常常被勒得滿手繭節,指頭、手掌被棘刺、草葉割扎得鮮血淋漓。

其時父親正説到興頭上,就提出讓母親一起送我到車站,不急這半天。母親説,“我先砍凈,你從車站回來,明天正好套牛犁地了。”父親不耐煩地説:“就半晌午,那些刺藤和絲茅能長到哪去?”母親低頭柔聲説:“耽擱不得呢,白露眼看就要來了。白露一到就要下蕎種。”

父親就不耐煩了,他揮揮手説:“去嘛去嘛,你去嘛。”

母親看了他一眼,沒説什麼。她從肩背卸下背簍,換到父親肩上。我説我背,她還是不讓。父親背上背簍氣哼哼地走上前了。

母親幫我把書包的包帶理正,遲疑一會,説:“去了那邊,要勤快,力氣使了力氣在。”我趕緊答應“嗯”。她又説:“莫做強人,莫出頭。”我趕緊又答應。她想了想,再説:“要有良心,”説完這句,她頓了頓,又説;“莫像從前那些幹部。”多年前的情景又回來了。我鄭重地説:“媽,不會。”她就轉了身,拐進旁邊的小路。

我追上父親,他不滿意地説:“我還不曉得你媽,她就是怕見人,不敢跟人説話。由她。由她。我們走。我們是去見世面。”

父親還在不住地説著什麼,但我什麼也沒聽進去。我看見母親沿著小路下到溝底,順著一條土埂進到我家地裏。那時候是九月,苞谷已經掰過,苞谷桿也已砍倒,束成捆,有的垛在地邊,有的盤在烏桕樹榦上。土地空了下來,也歇息下來。等白露一到,就下蕎麥種,開始新一輪的耕種和收穫。秋風起了,山裏有些涼。風順著溝頭吹下來,浩浩蕩蕩地吹到溝尾,滿溝是波濤一樣的風聲。地裏的烏桕樹、油桐樹枝葉被風吹得嘩啦啦響。風過了一陣,又來一陣。絲茅、野高粱、和灌木伏下去,又回起身來;又伏下去,又回起身來。我的母親走進地裏,風吹來時,她趔趄了幾下,等風過去,才又站穩。

土地一年四季被草木莊稼覆蓋,只有這時候,才裸露了出來,滿溝滿嶺都是板硬紮實的褐色。我一邊走一邊回頭望,母親在地裏忙碌,她暗黑色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成了指肚樣的點在地裏動來動去,最後,融進了無盡的褐色土地,看不見了。

那是我與母親的第二次離別。自那以後,我在路上一步一步朝前走,從鄉里到縣裏,從縣裏到地區,又從地區到市裏,最後到了北京。我的母親她一直留守在地裏,與土地相互廝守,相互消磨,相互損耗,相互依靠,相互養育,相依相存。

後來我讀到許多讚美鄉村的詩文,那些文辭華麗的文字讚美土地,讚美農民,讚美金黃的果實,那田園牧歌式的情調讓我覺得非常矯情。真正的鄉村哪有那麼多美?是母親讓我知道,莊稼的長成,是農民把泥土掰開揉碎,一點點吞下去,那些苞谷、大豆、稻穀、小麥,是他們喉嚨里長出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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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入伍,工作沒有白天黑夜,更不用説週末了。那正是鄉里的工作都橫行的年代,追農稅,大放幹田,樣樣都強得不得了。尤其是追計劃生育,幹部潛伏在計生工作對象戶附近,抓到男人就拖走結紮,抓到女人就拖走打胎。有些對象戶男人婦女外出躲藏,只留老人和孩子在家。幹部到府,讓交人。交不出人,就趕人家牛羊,遇到對抗的還會動手打人。

一個對象戶,女人懷孕都快足月,夫婦倆都躲到外地,只有一個老太太和兩個小孫女在家。聯防隊抓人沒抓著,牲口圈裏也空了,就上炕把人家臘肉割下來放大灶上燉,劈了大衣櫃當柴禾。我那時年輕,沒見過世面,看到涂著紅漆的衣櫃被砸散,劈成木片扔進灶膛,灶膛裏騰起火焰,泛起一股濃烈的油漆腥味,像是血在燃燒,我當時就吐了。一個幹部當場批評我蔫巴屁臭,是撇火藥。在我們那裏,撇火藥不炸,就是不中用的意思。

那段時間,每隔一兩天就有一場行動。我非常苦悶,腦海裏總是出現紅漆大衣櫃在灶膛裏燃燒的場景,仿佛又聞到那股油漆燃燒的濃烈腥味,胃裏就一陣翻騰,想吐,也吃不下飯,人也黃皮寡瘦,蔫梭梭的。但我又擔心領導看輕我,非常失落。我準備克服情緒,在以後的行動中逐漸顯示身手,慢慢跟上形勢。

有一天,下著雨,聯防隊出去執行任務了,領導讓我留在鄉上寫報告,沒隨隊伍出去。一位同事告訴我,有兩個老百姓在找我。我下樓,見父母站在鄉政府院壩裏,我又驚又喜,跑過去叫了爸,又叫了媽,問他們怎麼來了。他們見了我很高興,尤其是父親看到我穿著農稅員的藍制服,戴著大盤盤帽,就説該穿這身去照個相。

我把父母請到樓上我的房間。給他們倒上茶,我問:“又不是學生了,你們怎麼還來看我嘛?”

父親説沒麼子事,兒子吃國家飯兩三個月了,我們過來看看長胖沒,看國家飯養人不。你媽也想跟你擺擺龍門陣。

父親説完,看著母親。

母親説:“你説,你説,還是你説。”

父親站起來把門關嚴,就安排母親:“你説事情,我説道理。”

母親就説,有幹部去了官渡灘,把懷孕的祥明嬸抓走了。祥明叔上前搶人,被一群幹部圍著打,把肋骨打斷了。祥明嬸還是被抓到鄉上,肚皮頭的娃兒遭打丟了(墮胎)。聽了母親的話,我像一個同謀的劊子手,心跳到嗓子眼,手也發抖了。父親説:“哪的形勢都一樣。但天有天理,人有人心,哪怕你當了幹部。”説完狠狠地剮了我一眼。我難過地説“我沒做什麼”。父親又説:“我的兒子我相信。雖説手桿拗不過大腿,筷子拗不過門方,但腦殼長在各人(自己)肩膀上,碰到事情多動腦殼,少動手,有些事動手就有罪。”我趕緊答應。

母親説:“不管啷個説政策,那是人命啊,祥明叔好好一個男兒漢,打殘了……還有那個娃兒,儘管還沒成人,那也是一條命啊……啷個下得了手……”父親忿忿地説:“狗熱的!從農村出來,還反回去整各人的人(自己人),這種東西,不如就留在老家種苞谷!”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請父母到場上的麵館一人吃碗麵,就送他們趕下午車回家。汽車載著父母開走了,我站在冬雨裏,十分惆悵,但心裏也想明白了。

好在開春後,縣財政局一位領導來鄉里檢查,當場表態,要把我調到局裏。從此我就離開了基層。但在以後的許多年裏,只要一想起那段追計劃生育的經歷,我的胸腔裏就哽起一口泛著血腥氣的油漆火焰,吞不下,也吐不出。以後的工作不斷變換,離基層也越來越遠,雖然直接為基層群眾服務的機會少了,但父母的話,一直在我耳邊響起,警醒我始終做一個宅心仁厚的人。

1990年,父母跟叔叔嬸嬸在官渡灘堂屋前照的大合影。母親穿著藍布衫,包著綢帕,當時只有53歲,但看起來已經很老了。自那以後,我就每年在城裏的商場給父母買一二套衣服。我跟兄弟姐妹們站在最後一排,當時怎麼留那麼長的頭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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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一場,就是漫長的相互守望。我幼時,母親擔心我們在人世失散。當我長成彪悍壯實的小夥子,她又擔心我辛苦,擔心我孤單,擔心我在廣闊的人世受委屈。

那一兩年,我從鄉財政所到縣財政局,又到縣委辦,後又下派到區公所,工作非常拼命,非常辛苦。在財政局工作期間,我遇到了李紅。25歲那年,我跟李紅結了婚。我們那裏有個説法,一個人的命運分成兩段,一段是婚前,是父母給的;一段是婚後,是伴侶給的。婚嫁後,前半茬命運就到此為止,新的命運開啟了。

我跟李紅在縣城舉行了簡樸的婚禮,也就是請雙方的親友和同事吃了頓酒席,給來賓發點喜糖。父母當天也來了,他倆都很激動。我跟李紅向父母敬茶鞠躬,在他們面前深深俯首,起身時看見母親眼裏忽然含了淚花,她在李紅手裏塞了個紅包,攥緊李紅的手,哽咽著説:“我放手了......我放心了......我放手了,我放心了。”。

從此我開始了另一段命運。母親不再為我擔心了。

2003年,我下派到丹江口工作,父母到北京看孫女,那時春語剛開始換牙,我的父母也還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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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真是順風順水,樣樣努力都有收穫。我從縣裏調到地區,又從地區調到市裏,又從市裏調到北京,期間,又幾度下派、挂職,一步一個臺階,可以説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母親以一個農婦的秉性,把這些都歸結于祖宗和土地。她認為這都得益於祖墳葬得好。我每進一步,她都要父親買豐厚的紙禮,鄭重地燒給祖上,以謝祖上蔭澤護佑之恩。我從市裏調到北京,她甚至拜謝了土地菩薩,她覺得這都是來自土地神衹的福祉。

對她來説,全世界加起來,就是官渡灘、酉陽縣、黔江地區、重慶市以及北京串起來的一條線。她的兒子是這樣一步步走過去的。她覺得她的兒子走的是一條陽關正道。她並不覺得榮耀,只是安心。

我每到一個地方,我的父母都去探望。到機場接他們,看二老一人拉著一隻行李箱,風塵僕僕出來,臉上挂著日光曬出來的笑容,爽朗得就像秋天地裏的莊稼。一到家,母親就從箱子裏一件一件往外掏她帶的寶貝,風蘿蔔,臘肉,香腸、豆腐幹、鲊海椒,她把地裏一年四季産出的寶貝,悉數帶到兒子跟前。李紅很喜歡這些東西,女兒也十分雀躍,她拍著手説奶奶把農家樂搬到家來了。

父母來家的時候,我每天推掉應酬,下班就回家,陪父母聊天,跟母親下廚房做她帶來的土菜。有天進了家門,就聞到香味,我尋著去廚房,灶上的鐵鍋裏噗哧噗哧燉著臘肉風蘿蔔,母親正埋頭在砧板上切豆干絲。豆干絲是我們家鄉的特産,自製的豆腐熏了一個冬,熏得又綿密又鐵實。豆干先是打成薄片,再切成麻繩細的絲,煮在湯裏,豆干絲柔韌細勻,湯像牛奶一樣濃白香醇。切豆干絲是考技術、也考耐心的一項手藝。平常人家很少吃,只有講究的人家或者宴席上才有這個。我非常喜歡吃,母親每年就熏不少豆腐幹,千山萬水帶過來,做給我吃。但她年紀大了,手不靈巧,眼睛也不好了。哪天她切得十分認真,也費勁,像一個笨學生在做一道難題,切得戰戰兢兢的,但那場景讓我十分安心。窗外的天光照進來,照在母親身上,窗前的母親成了一道剪影。我站在廚房門口,仿佛年少的時光又回來了。

有朋友在酒樓請二老吃飯。父親興致很高,能講,也能喝。但母親一直安詳溫靜,也不怎麼吃菜。好心的朋友點了些好菜,熱情地勸他倆,她也不怎麼積極,倒是對燕窩有些喜歡,稱“那個稀飯熬得亮晶晶的,還好吃”。(後來她到了最難的時候,我們買給她燕窩,她卻心痛我的錢,不肯吃了)。回家的路上就感慨,説有些東西名號大,花錢多又不好吃,以後還是多帶些土菜來給我吃,也分些給我的朋友們。父親打斷她説:“北京人哪吃你這些土貨!”母親説:“人的肚子,還是要吃自家地里長出的土貨。”想了想,又喃喃地説;“凡是對我兒子好的人,我都要好好待。‘’

父母每次去城裏看我們,都來去匆匆,説離不開家,離不開官渡灘。又説城裏的房子離地千尺,不接地氣。我們初去北京時,住的小兩居,後來搬到三居室,等到我們住進了有小院的房子,雙腳可以踏在大地上了,我請二老定居下來,母親又謝絕了。她説這地跟官渡灘的地不同。這地只長花草。官渡灘的地長稻米菜疏瓜果。她説人的腳要踏在土地上,才紮實。土地補人呢。

有一條航線穿過官渡灘上空。每每聽到高空中隱隱傳來飛機的轟鳴,大地上的父親和母親就抬起頭來,眼望白鳥樣的飛機越過官渡灘後山,向北飛去,父親就會確定地説:到老幺那裏去的。母親往往同意她的意見,因而總會附和一句:“是到幺兒那裏去的。”

我們山區山高路陡,搬運東西都靠背篼。後來我們給父母買了拉桿箱,母親每次來去都習慣了拖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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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去北京時,年輕氣盛,雄心勃勃,有時候也好高騖遠。工作的種種優越之處,我很享受,京城的那些排場也讓我過癮。起初父親很為我得意,他看見經常有人圍著我奉迎,這中間,又有人對我畢恭畢敬,他認為我有頭腦,有出息,很長他的面子。母親卻不怎麼説話。過了些時間,兩人都有些憂心忡忡。

有天深夜裏回家,天下著大雨,父親窩在沙發裏打盹,母親坐在沙發的另一邊,兩手交握著在膝上。她顯然有些不安。電視關了,燈開得暗,檯燈的光暈剛好照著她的身影。那一瞬,我有些恍惚,仿佛從前的日子又回來了。我換了衣服,在她身邊坐下來。她顯然有話要説,但似乎沒想好怎麼説。她猶猶豫豫的,忽然説:“我們從地裏出來不容易……我們不圖鬧熱,圖紮實。(那些人)跟我們無親無故的,天天黏著……還不是想把你裹壞……你要是著裹壞了,我啷個辦呢?”

我有些好笑,笑母親小題大作,也笑她不懂世界,不懂人情世故。這其實就是成功呢。想不起當時我説了句什麼話,母親一聽,忽然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説:“我們從泥土長出來的人,就要有泥土的樣子......你想要學壞,不如回家跟我種地。”

現在想來,那個夜晚真是驚心動魄。她以一個母親的直覺,敏銳地嗅到繁華處的危機,又以一個農婦泥土般樸素的智慧提醒了我。而我真的是後知後覺。我驚異於她的智慧的同時,也驚異於她的果敢和堅決,以及她取捨進退的原則。

第二天早晨上班時,父親送我上車。他説,你媽昨晚沒睡,哭了一夜。我心裏一驚,又故作輕鬆地問,是不是李紅不小心得罪她了,或者是春語調皮?父親説:“不是,兒媳跟孫女都好得很。你媽沒文化,講不出啥子道理。我也是老實人説老實話:世上有兩種角(Jiao)角色(酉陽話,狠角色的意思),一種站得高,一種扎得深。我是個農民,也經事幾十年,道理放哪都一樣——站得高的不如扎得深的。站高的時候有人捧……但我們不圖大富大貴,就圖個扎紮實實。

我激流勇退了。我申請調離先前那個炙手可熱的崗位,換到另一家單位。新的工作平靜、紮實,但也十分艱辛。我非常賣命,同事們也十分努力,幾年功夫,一個年收入1800萬的單位,就被我們拉扯成28億收入的業內知名企業。35歲那年,我成了部裏最年輕的正司局級領導幹部,並且多次被評為先進。

我在新的單位,每每簽下數十億一筆訂單的時候,我的母親她在官渡灘的地裏種苞谷、種紅苕、種洋芋、種青菜。秋天裏她提著竹團篼在地裏撿豆莢,豆子落進土裏,她小心地一粒一粒摳出來淘凈曬乾。她跟父親吃簡單的飯菜,穿樸素的衣裳,待人處事溫靜安詳。父親試圖用一把苞谷籽和一倉苞谷籽跟她打比方,讓她知道我為國家掙了多少錢,她完全不得要領。在她有限的認知裏,百元、千元乃至萬元有多少,她是知道的。超過了這個數,她就茫然了。

她養育了兩男一女,兩個兒子都很努力,我的姐姐雖然唸書不多,但也嫁到一個好人家,過得不錯。親鄰奉承母親有福氣,母親就安詳溫和地説:“就是糊口。全靠土地保祐,全靠你們大家擔待。”

父親歷來像個幹部。自從兒子當了幹部後,他説話做事就更有幹部派頭了。母親總是怕他説話得罪人,經常給他打圓場。哥哥有時候也不免急躁和粗暴,母親就要批評,讓他對人要和氣。我們給她錢,起先她不要,説在官渡灘有錢也花不出去。但大家執意要給,她就收下,也捨不得用,全藏了下來,待孫子們有需要的時候,她又全拿了出來。村人和親鄰,不管誰有了難處,她看在眼裏,都能極有分寸、不傷人自尊地給予幫助。官渡灘六十多年,她從沒跟人吵過架,割過裂(鬧糾紛的意思)。

她種出的糧食和瓜菜,一袋一袋地託人往城裏帶給孩子們,新米、新豆、馬鈴薯、蘿蔔。吃不完的豆角青菜,她晾幹腌製成幹菜、酸菜,帶給我們。她知道兒女的胃,想念的還是故土長出的東西,她的雙手晾制的東西。這些東西溫養著我們的腸胃,也塑造了我們的品德。無論走得再遠,再努力,都不敢再輕狂了。

2015年10月7日,母親在重慶冉家壩。那段時間父母親在城裏哥哥家小住。那天我們陪她去走一家親戚回來,母親有些累了,就在小區的樹下小坐歇息。母親一貫慈柔,但這張照片卻有些淩厲之色,讓我想起多年前那個雨夜對我的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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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打算辭去公職,自主創業。這事首先要取得家人的支援。第一關是夫人和女兒。如果娘倆反對,估計我也下不了決心。好在李紅很開明,也懂我,她雖然有些擔心,但還是堅定地支援我。春語正念高中,像她這樣的孩子,滿腦子都是新世界與新時代,對公務員、官職這些東西,本來就不以為然。聽説我年近半百,還要炒了工作,出來單幹,馬上毫不猶豫地表揚“老爸又帥又棒”。我逗她如果老爸掙不到錢養不活自己怎麼辦?春語爽快地説“沒事,我養你。”我心頭一熱。

第一關毫無懸念地通過。

接下來五一放假,我跟李紅回官渡灘看父母,準備過第二關。

父親耳朵幾乎聽不到,沒法交流,所以開始只能瞞著他,不能讓他知道。我知道母親這一關難得通過,但我的離職又必須徵得母親的同意。

我走到母親身邊,小心翼翼地説,我想離開部裏,自己出來做點事情。

母親看了我一眼,顯然有些不信,她的兒子都到北京工作了,現在忽然説不做就不做了。這可能嗎?她問你不當官了?

我笑笑:“你不是説,當不當官不要緊,要緊的是為老百姓做點好事情嗎?”

母親説那是。又問:“你想做點那樣事情嘛?”

我説,想做點更實際的事情,老百姓更需要的事情。

母親説好啊,又問:“還是在北京做嗎?在你那個部裏的辦公室做嗎?”

顯然,她沒意識到我的決心。我告訴她我想用自己的雙手做事情,而不是指揮別人做事情。部裏不給我房子,也不給我發工資。我會自己蓋房,或者租房,白手起家。

這又超出了母親的想像,她懵了。我就用哥哥開的公司給她打比方,她忽然就明白她的小兒子要自己摘掉國家幹部的帽子,與村裏外出打工的人無異了。她一下就哭了,邊哭邊説:“原來你要當個體戶,要打工,你要把工作都打脫……我辛苦盤(供)你讀書……”。

看到她傷心的樣子,我也很難過。但我的決心已下,就只有耐心地告訴她,我想做的事情是怎樣的,會有多少人受益,我會怎麼快樂,對我們這個家庭會怎麼好。但她仍然哭泣不止。

母親不同意我辭職,我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激烈。我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些難過。李紅使眼色讓我出去走走,她跟母親聊聊。

我出門去,沿河灘邊走了一會。回去時,見母親還在抹淚。我站在一旁不敢做聲。李紅朝我使了個眼色,好像有戲的意思。母親抬頭看我,使勁把眼淚抹了,説了一句硬氣的話:“如果你開公司掙不到錢,就回來種苞谷,你在前頭打窩,我還能在幫你點種、蓋肥。餓不死人。”

李紅忽然眼含淚花。

我忍住了淚,問她,媽,你還不相信我嗎?

她説相信,只是不吃國家飯了,各人(自己)找飯吃,苦累得很。好不容易從官渡灘走出去,這一瓜瓢,又打回官渡灘了,打得樣(啥)都沒得了,跟出灘前一個樣了。

我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對她説:“相信你的兒子。你的兒子跟原來出官渡灘前不一樣,跟村裏出去打工的人也不一樣。要相信我。”

她説我相信,我相信。

我央求她:“你相信我,就朝我們笑笑唄。”

母親就破涕為笑了。笑得有些勉強。笑著笑著,眼淚又流出來了,她抹了把眼淚,説:”你們趁老漢(爸)聽不到……要是他曉得你把工作打nia(脫)了,把鐵飯碗打破了,還不抓起扁擔把你腳桿都打斷……。”這時,老漢去壩下看苞谷秧回來,剛走上院壩,母親一見就背過身,進屋去了。李紅也跟了進去,不讓父親看見她們流淚。

父親站在院壩裏,得意地説:”昨夜大雨,地裏的苞谷秧吃夠了水,又長高一卡(拇指和食指張開的距離)了,”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朝我比劃,“看來今年又是好年辰啊!”我迎上去扶住他,又是內疚又是不安,像小時候做錯了事,又想辦法矇混過去,因而躲過他的一場杖責。我心情複雜,對著父親耳朵大聲説:”今年肯定豐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父親愉快爽朗地説:”那是那是,你媽把土地當兒子伺弄,土地還不好好報答她嗎?”我再説不出話了。

從官渡灘返京,我就向部黨組呈上辭去職務及公職的申請。同時,我請哥哥在合適的時候向父親報告這事。哥哥沒告訴我父親當時的反應。遠隔千里,父親大人鞭長莫及,母親説的那頓“扁擔打斷腿”雖是誇張,但畢竟不用直面他的擔憂和嘆息。好在最後終於得到部黨組的理解和支援,同意我辭去公職,成了一名“個體戶”。

新的公司組建好,正常運作後,我請父母來公司看看。父母看了辦公樓,看了公司裏勤奮陽光的年輕人,又看了我的辦公室,父親又很得意,他坐在我辦公室的大轉椅上,啪啪地拍拍桌子,確定我不會回官渡灘種苞谷了。母親不説話,她朝我笑笑,笑著笑著,忽然就又有淚流出來。

2015年10月,侄子王翼結婚,父母在哥哥家裏扎氣球幫忙佈置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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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母膝下承歡,以為時間都是無邊無涯,從沒想到有盡頭。然而人世倥傯,每次與父母相聚,都是來去匆匆。我跟李紅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很想父母能跟我們一起生活,這樣我們就可以朝夕相處了。但母親住不慣城裏的房,過不慣城裏的日子。雖然我跟李紅對二老都十分孝順,她還是覺得不自在。每次過來看看孫女,小住幾天,我們陪著四處轉悠幾下,就要回老家。前幾年哥哥把老屋修繕好,又在旁邊蓋個樓房,想請父母搬進去住。但母親不同意。她説人的腳要踏在土地上,才紮實。土地補人呢。

於是二老繼續住在老宅子裏。

每次與父母分別的時候都十分不捨,就想,一定找機會,跟父母多呆一些時間。沒想到在庚子春節,就真的遂願了,更沒想到這是個甜蜜的把柄,後面拖著母親的災難。我們是在透支幸福。艱辛的庚子年啊!

2016年9月5日,侄子王紫林參軍入伍,父母從官渡灘趕來送行。父親很欣慰,但母親也很不捨。王紫林也流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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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母親是前年(2019年)秋天就得病的。但當時我們懵然不覺。一切苦難,都堆在了艱辛的庚子年。

2019年年底,姐姐打電話告訴我,媽媽肚子痛,起初還忍著,實在受不了,才讓我們知道。我在北京聽到這個消息,讓姐姐趕緊送到市裏的醫院檢查。我當晚也飛到重慶。也是湊巧得很,值班的是位年輕的醫生,他給母親做完檢查,確定地説:闌尾炎。

我們抽緊的心一下就放鬆了。荒唐的是,我們當時都沒想到轉到另外的醫院復診,現在想來,潛意識裏也是不敢復診,生怕新的檢查結果將這個結果覆蓋,我們的僥倖得來的幸福被登出。現在想來,我們多麼荒唐,多麼輕信,簡直是茍且偷生的一種。一家迫不及待地就地治療她的闌尾炎。母親住了幾天院,臨近春節,我們就陪她一起回了老家。春節期間,疫情爆發。大年初二,愛人接到命令趕回部裏,就提前回了北京。

因為疫情,我和哥哥都給公司放了假。於是我們得以繼續留在父母身邊。那是我參加工作幾十年來,在母親身邊呆得最久的一次。當時國內疫情如鼎如沸,風聲鶴唳。遙遠偏僻的官渡灘村寨卻猶如一條夾縫,父母兒子在其中偷享人世之歡,雖然為疫情焦慮,但暗地裏又為這意外得來相守感到慶倖。

誰都沒想到噩運已經來到身邊。

母親跟孫子王一、王翼在一起。兩個孫子都是她一手帶大的,都跟奶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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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和我帶著幾位堂兄弟和表兄弟到不遠的林子裏,用電鋸鋸倒一棵棵巨大的山毛櫸。那巨大的樹從高處慢慢倒下時,發出轟然的聲音,我們像年少時一樣欣喜。我們剔下樹枝,束成捆,把樹榦鋸成一段一段的,用小皮卡一車一車運回家,卸在院壩裏。表兄弟們回家後,我在院子裏劈柴,又一塊一塊碼在屋後的屋檐下。樹枝則一捆一捆立在吊腳樓下。

母親一直圍繞在我們身邊,不停地端來茶水、醪糟水、油茶湯要我們喝。那段日子,我也盡情地向她撒嬌,每天不停的向她要吃的,要吃臘肉,要吃豆干絲,要吃酸鲊魚,要吃糍粑,要吃油香。凡是小時候覺得美味的東西,我都一遍一遍地向她索要。她也樂此不疲,一樣一樣的給我盛在碗裏遞我手上,看著我美美地吃下去,她臉上是特別滿意的笑容。父親則不斷招呼我歇息,説我這身子骨在城裏多年,經不起累了。我猛地劈開一塊很大的青杠頭子,大聲問他:“哪個説的?”父親也滿意地笑了。

等我吃飽喝足,她就坐在門邊的小凳子上,目不轉睛的看著我幹活。我掄起斧頭,揮汗如雨。柴火在我的斧頭下一分為二,再二分為四。父母眼裏都是欣慰的樣子,好像我剛長成,剛好能給家裏幹活。好像我從未娶妻生子,我跟他們從未分離。

這個工作我一共做了十多天。接下來,我砍了竹子,給菜園圈了新的籬笆,又把院墻邊歪斜的臺階也修好了。父親也很得意,有親戚來拜年,就跟人家誇口:“看吧,我的兒子在村裏,也是一個好把式呢。”

整整一個月,我揮汗如雨,又耐心細緻。我把柴垛碼到屋檐高。等過了六月,這些柴火曬乾了水分,就是上好的了。樹枝用來燒鍋,柴塊燒火塘。父母在家,取暖、炊煮,夠他們燒上一年了。哪知道我準備滿壁的劈柴,最後作為她葬禮上製作宴席之用了。

三月裏,疫情得到緩解,重慶開始復工復産,我就回公司。母親往我尾箱裝吃的,糍粑、香腸、臘肉、青菜、蘿蔔、蒜苗、小蔥,塞得滿滿的。我開車離開的時候,她在院壩裏朝我搖了搖手,臉上笑著,汽車一轉彎,我從後視鏡裏看見她忽然就抹起了淚。

 

淘淘是哥哥的第二個孫子,他剛學會叫“老祖”。老祖就是曾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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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記事起就知道母親經常肚子疼。印象中鄰居還用擔架抬著送她到縣醫院去治療過。但平時,她每次腹痛發作,家人就給她吃子彈殼裏的火藥,我們叫“藥面面”。

那時候,山裏窮,也落後,人生病,幾乎不請醫生,也不買什麼藥治,唯一用的藥就是子彈殼裏面的“藥面面”。我們那裏天高皇帝遠,水深山長,山裏人常“攆獐”,就是用自製的火藥槍打偷襲莊稼的野豬、獾、山羊或麂子。火藥槍用的子彈,是自家炒鍋熬硝,製成火藥,用火紙包了,卷成手指頭的形狀,看起來像子彈——這種自治火藥火槍很多年前就禁止了——但威力很猛,放進槍膛,扣動板機,野豬、獾、山羊或麂子,遇到一粒這樣的子彈,肚子立刻就開了花。村人也有因火槍走火,被炸得血肉橫飛的,有的還被炸掉了胳膊或者半條腿的。

火藥火藥,村人認為帶了個“藥”字,就是藥,只要有人生病就吃點這個“藥面面”。到底有沒有效,不得而知。但在漫長的艱辛生活中,村人就是這樣熬過來的。

印象中母親有次腹痛,吃了不少“藥面面”,最終還是請了醫生治療。

大約是我七八歲那年,有一次,只有母親和我兩個人在家。深夜裏,母親忽然肚子痛,我趕緊打開一隻子彈頭,倒些藥面面,讓母親就著一碗水吞下去。吃後好一會,母親肚子越來越痛,實在受不了,用頭使勁撞墻壁,我想給她再喂點藥面面,她不吃了,連聲喊“快去請滴水岩的赤腳醫生”。我趕緊提開工燈朝後山跑,去幾裏外的滴水岩請赤腳醫生。

去滴水岩要先翻過一座山坡,再穿過一片平地,在山坡與平地之間是一片墳林。一路上都沒有人家,沒有狗叫聲,更沒有燈火。恰巧那些天,我們生産隊死了一個人,就埋葬在那片墳林裏。我從小非常害怕死人,葬的地方又是去赤腳醫生家繞不開的。要是平時,我肯定怕得要命。但那夜,我顧不上恐懼,提著馬燈爬上山坡,穿過埋著新墳的地方時,野山羊的聲音在半夜裏“怪——怪——”地叫著。荒野裏我提著馬燈一邊跑,一邊大聲背毛主席語錄,終於穿過墳地,再爬上一片山坡,到了滴水岩赤腳醫生的家。那位好心的赤腳醫生半夜裏聽到叫聲起來,見到我這個孩子,非常驚訝。他簡單詢問了情況,背起藥箱就跟我往官渡灘跑。我想不起赤腳醫生當時是怎樣給母親治療的了,總之天亮時,母親的腹疼平息了下來。

在以後的許多年裏,我常常想起母親的腹痛,想起她和村人每每病痛就吃下的“藥面面”。火藥真能治腹痛嗎?是因為它的名稱裏,有一個“藥”字,村人就認它為良藥,還是火藥裏的硝有治療作用,抑或,硝這個東西本身有麻醉功能,服下就減輕病痛?小時候想到這事,覺得十分神奇。成年後再想起,心裏已經沒有了神奇,只有悲愴。我只有一次次祈禱,我的父母鄉親,他們因為病痛而多次服下火藥面面的腸胃,會堅固得如銅墻鐵壁。

2020年下半年,母親又經常感覺腹部隱隱作痛。家人都認為闌尾又發炎了。年前治療闌尾炎,用的也是保守療法,只輸液消炎,沒切除闌尾。於是就給她吃一些消炎和止痛的藥。

起初她還能忍著,到九月裏,實在受不了後,才讓我們知道。我在北京聽到這個消息,最先想到的是“火藥面面”。我的母親,她一生吞咽了那麼多的艱辛和磨難,她早年因為病痛而多次服下火藥面的腸胃,她的堅固如銅墻鐵壁腸胃啊,連火藥都不能傷及的血肉器官,又有什麼病痛能傷及到呢?

93年冬天,母親跟孫子王一、王翼和外孫冉雙達在官渡灘合影,那一年母親57歲,三個孫子也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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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4日,姐姐打電話,説母親腹痛。我的心一下就狂跳起來,去年母親腹痛,醫生診斷為闌尾炎。我害怕這是僥倖得到的幸福,是我們欠下的債。現在,命運要來索債了。

姐姐在電話裏繼續説,母親痛得實在受不了了,才告訴她,送到縣裏的醫院檢查,結果是結腸癌。我們不願相信,姐姐當夜就隨同俊麗姑姑開車送母親到重慶市人民醫院復檢。我也當即訂票飛重慶。重慶市人民醫院副院長李華是我的老鄉、親戚兼朋友。他握著我的手,使勁捏了捏,沒説話,我就明白了。我努力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請他告訴我真實情況。李華説,晚期了。

李華按住我的肩膀,想讓我安定下來。我向他道了謝,提出想自己靜一靜。那時已是深夜,我走到醫院的院子裏。我抬頭仰望夜空。過去的許多年裏,無論我幸福還是痛苦的時候,我都會仰望星空,浩瀚的蒼穹與寂靜的星辰讓我平靜,也給我安慰和鼓勵。但那夜重慶的天空見不到一粒星子,城市的輝煌燈火把天空染得一片昏黃。市聲嘈雜,汽車川流不息,真是眾聲喧嘩、魚遊沸鼎啊。那一刻我覺得人世洶湧,浪濤像是要把我打翻、吞沒了。

我像一個溺水者,渾身是汗,非常虛弱。我和哥哥、姐姐跟李華商量手術事宜,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動,而他説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漂浮在水上,無聲地散了。我抓住他的手,都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但人已經被惡浪打翻了。

侄子王翼很會哄奶奶,他給奶奶播放老歌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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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方案敲定後,我整理好情緒,與姐姐哥哥一起溫和地與母親討論病情。我們告訴她,檢查到她的腸子上長了一個小疙瘩。這麼多年,她一直肚子疼,可能就是這個小疙瘩在作怪。現在要做個手術,把小疙瘩切除。”是做微創手術”,我伸出小指頭給她比劃,”就開這麼一個小洞。”我確定地告訴她。她很平靜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李華很快安排了手術。手術那天,姐姐、哥哥嫂嫂和侄子侄女,還有一些親戚朋友都守在醫院。進手術室前,母親緊緊拉住我的手,不鬆開。我俯下身去,臉貼著她的臉,輕輕哄她:“就是微創手術嘛,一會就做完了。我們在外面等著您。手術醫生是非常有名的孫大夫,他技術好,腳手也輕,不得把您弄疼,不要怕,李華哥也要進來看您。”她這才鬆開我的手,被護士推進去了。

我們焦急地在手術室外面守候。我起先陪父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父親也是心不在焉,不斷轉過頭去看手術室的門。我心裏揪得慌,全身發冷,就請姐姐過來陪父親坐著,我站起來走動一下,走暖和起。哥哥發現我説話牙齒在打戰,就遞給我一瓶水。我抓過來就猛灌下去,一瓶水落肚,還是落不下心,就在走廊裏走來走去,十分倉皇。父親煩了,又不好發作,就説:“你給我坐一會嘛!不要在我前面晃來晃去的!”我就挨著他坐下來,還是坐不住,就把哥哥的孫子淘淘從嫂子的懷裏接過來,放在腿上不停地抖著假裝逗他玩。

手術進行近兩個小時的時候,護士忽然推開手術室旁邊的玻璃窗,大聲叫母親的名字。我們都嚇了一跳。哥哥反應過來,原來不是在叫母親,而是叫病人家屬,是叫我們。我們趕緊奔上去,圍到窗前,護士端給我們一個托盤,盤子裏是一坨漂白髮硬的東西,像是滷煮過的肉食。我腦子忽然就暈了。護士告訴我們,那就是母親直腸上切下來的病變部分,她一邊説一邊用鑷子翻動給我們看。我趕緊扶住哥哥,不讓自己倒下去,眼淚也一下就衝了出來。

手術三個鐘頭的時候,李華打來電話,説手術完成,很成功。我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我抓住父親的手,告訴他,媽的手術很成功。父親聽不見,只踉踉蹌蹌跟我們到手術室門口等母親出來。

手術室門打開了,護士推著母親出來。我們趕緊奔上去,圍在母親的移動病床邊,幫著護士推。我們把母親接回病房,幫護士把她安頓在病床上躺好。嫂子和姐姐手忙腳亂地給母親塞熱水袋,添被子。母親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嘴唇也慘白著。我把臉貼到她的臉上,她的臉像冰一樣涼。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眼淚滂沱,稀裏糊塗沾了母親一臉。護士喝斥:“家屬不要影響病人情緒!”哥哥給我手裏遞了紙巾,壓低聲音,然而又嚴厲地喝道:“你這樣子會讓媽更難過!”我轉過身拭了淚,見父親正用手背揩我滴在母親臉上的淚。母親腹部纏了厚厚的繃帶,身上插滿了線管,輸入的和排出的都有,連著血漿袋、輸液袋、心臟監測器、止痛泵、引流袋、排泄袋,管子裏流著血漿、藥水、滲出液等各色液體,監控儀器上各種顏色的燈和圖標不停閃爍。那些管子和繃帶,像繩索把母親捆綁住,讓母親像是一頭困獸。

母親睜眼看著我們,非常疲倦。我忍住淚水,臉貼在母親臉上,輕輕地叫她,但是她答應不出來。過了一會,她終於開口説話,説的第一個字是"冷",第一句話是“好想給醫生説聲謝謝,但就是説不出來”。她84歲的高齡,動了這麼大的手術,遭受巨大的痛苦,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致謝!

母親這張照片想不起是什麼時候拍的,也不知道她怎麼是那樣的表情,我每次看到這張照片就非常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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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姐姐整天呆在醫院。嫂子也請了假,負責張羅一大家人外加親戚朋友的吃喝,收拾完畢,就用保溫桶盛上湯,拎到醫院來,一勺一勺喂給母親。夜裏一大家子圍在母親床前,熱熱鬧鬧地聊天。看著這一大群兒孫,母親雖然難受,確很欣慰。夜深了,哥哥嫂子和侄子們陪父親回家,姐姐和俊麗姑姑就留下來陪夜。我回到重慶,就換俊麗姑姑,和姐姐一起夜裏陪護母親。

俊麗姑姑是父親的堂妹,算起來是母親的小姑子。她出自幺房,她母親又生得晚,所以她年紀比我還小。母親生病後,俊麗姑姑執意陪母親來重慶,和姐姐一起照顧母親。她很能幹,性格又溫順,母親覺得十分貼心。她自小就跟母親很親,母親很喜歡她。官渡灘幾十年,兩人相互體恤、相互幫襯、相互憐惜,不像姑嫂,倒像是母女。母親生病期間,姐姐、嫂子和俊麗姑姑每天端茶倒水、喂飯喂藥,盡心盡情。醫生和病友都以為她們三人都是母親的親閨女。

手術後,母親又做了兩次化療。化療很折磨人,哥哥姐姐都不敢讓她做,但母親特別堅強,凡是能讓她治好“肚子裏的疙瘩”的辦法,她都接受。我也堅定地支援她。做完化療她吃不下飯,趴在床邊嘔吐,胃裏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吐了,嘔出來的只有膽汁,其狀十分痛苦。嘔吐完,她躺回枕上,臉上又泛起疲憊又平靜的笑容。

父親白天在醫院,當著母親的面,跟家人也是有説有笑,爽朗得很。夜裏一齣醫院門,人就萎了。起初家人對他瞞著真相。但他那麼聰明的人,怎會猜不到?有天夜裏我下樓送一大家人回家,臨上車時,父親忽然走過來抓住我的手,顫抖著,好一會説不出話。我把他的手捏緊,安慰他道:“爸,媽這病不是麼子大事,這裡醫療條件也很好,挺過這一陣就好了,您不要擔心。”父親忽然老淚縱橫,他哽了幾哽,才説:“道理我懂,……你們也都盡心了……我就怕她挺不過去……”夜裏他在馬路邊像個孩子那樣大哭起來。

 

想不起是那一年,我們陪父母遊覽,父母在川黔界碑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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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蘋果切成薄片,插上牙籤,喂到她嘴邊,輕輕蹭她的嘴唇。她只好張開嘴,用牙齒咬住努力咀嚼,艱難地吞下,我就看她胸口和喉嚨急遽起伏,像又要嘔吐的樣子。她努力憋住,終於沒有嘔吐出來。平息下來,她轉過頭,朝我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愧疚的樣子。

有時候她小睡醒來,見我正埋頭在電腦上忙碌,或者正看一本書,她不出聲,靜靜地看著我,像我年少時那樣。她覺得她生病耽擱了我,但至少不曾拖累我。在三個兒女中,她更信任我,也更依賴我。我陪在她身邊,她似乎更安心。

陪她幾天后,北京那邊有點事情,我得趕回去。我告訴她,公司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我得暫時離開她幾天。她忽然就很焦躁。我告訴她事情處理好就回來,也就二三天時間。她就答應了。

化療後需要加強營養,她又沒有胃口。記得她説過燕窩好吃。一個酒店有燕窩賣,三百多塊錢一盅。我們買給她吃了十多天,她從嫂子嘴裏打聽到燕窩的價格,就不肯再吃了。於是我們從網上買新鮮燕窩來燉,告訴她一盅只要三十多塊,她答應吃,但已經沒胃口了。

大約是2018年8月,父母和哥哥一大家人合影。多年來,我跟李紅遠在北京,父母平時多由哥哥和姐姐照料。嫂子對二老尤其週到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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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在枇杷山上,站在窗前,可以俯瞰整個渝中半島。有些黃昏,我給母親披上衣裳,扶她站在窗前,看長江和嘉陵江在朝天門交匯,兩江環繞,九月了,暑氣還沒退,熱汽蒸騰,城市像在這口熱鍋裏熬煮。這座城市經歷了一場新冠疫情,又遭受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水患。我們看著江水滔滔而來,包圍這座城市,又浩浩湯湯而去,母親不住嘆息。

母親求生的慾望特別強,醫院的要求她都特別順從,輸完一瓶水,護士換藥的時候,她總要問:“還有幾瓶?“生怕護士遺漏了。一天的治療結束後,她又要問明天幾點鐘開始,要輸幾瓶,還要吃什麼藥?所有的醫囑她都嚴格遵守,十分聽話。要她吃東西,她也都答應,勉強咽下去,又吐出來。然而她這樣積極英勇,還是抵不住一天天衰微下去。

我們都以為她切除了病灶,身體裏就徹底沒有那個做祟的東西了。做化療時,我坐在床邊,看著晶瑩的藥水一滴一滴進入她的脈管,心想殘留在她身體裏的病毒就會一點一點退散,這樣,幾輪化療做下來,她又是我們好好的母親了。

現在想來,我們真是輕狂。我們都天真地相信,人間再難的事情都有辦法解決。我們也為此做好傾盡一切的準備。但人心終究大不過世事。母親的病情一天天惡化下去,我們一點一點放棄希望,最後向命運低下了頭。我們明白治療沒有任何用處後,最後只希望治療作為減少痛苦的一種方式,希望她走得安詳一點。

我在病床邊支起一張陪護床,姐姐夜裏就睡在母親身邊。母親入睡前,姐姐跟我分坐在病床的兩邊。母親半躺著,她越來越瘦,越來越痛苦,坐臥不寧,不停地折騰。等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娘仨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母親説我小時候一直讓她提心吊膽,生怕我化了。我一直不斷奶,她只有把奶頭放我嘴裏噙著,她才心安。直到我結婚,她才安心下來。娶了親的男人,命運就換了一輪,從此她確信我不會丟失了。

她身子弱,説起話來尤其費力,有時候説了半句,下半句要好一會才續得上,剛説完,忽然又難受起來,要折騰好一會,重新消停下來,才又想起,咦,説到哪去了?於是姐姐就把她忘掉的話續上。

姐姐説到我小時候雨天趟水上學,打濕了布鞋,母親用竹鞭抽得我雙腳跳。姐姐笑問母親:“當時啷個又忍得下心呢?”母親説:“我沒讀過書,不會講,娃兒一潑煩,就動手了。官渡灘哪個娃兒不是打大的?沒打壞就好。”説完她歇了一會,就抬起右手看了又看,像是怪罪那只手似的。那只手青筋畢露,落滿了淺褐色的老年斑點。腕上套著醫院發的印有二維碼的手環,手背上靜脈血管裏扎著留置針頭,用膠布粘著。

我強做歡喜地説:“古語説棍棒出好人。要不是媽老漢打得好,説不定我早變壞了呢。”

母親靜靜地説:“我的兒女我曉得,啷個都不得變壞。”

母親説到我第一次離家去鄉政府工作。那天早晨,父親跟我都歡喜得很,但她擔憂,我去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那裏的人都是幹部……我在他們中間,會不會孤單?他們會不會給我氣受?會不會挨他們整?

我趕緊告訴她,我工作幾十年,遇到過許多困難,每遇到困難的時候總有貴人相助。母親就説:”要記恩,我們不做忘恩負義的人。”我説放心吧,我是懂得感恩的人。母親説我放心。

有次説到我當初毀婚的那個姑娘。她説她當時也很捨不得,擔心毀了這麼好的親事,再找不到那麼好的姑娘,那麼好的家庭了。但我那夜哭得很傷心,傷心得不像個男兒漢。她也心軟了,管他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再説兒子不疤不跛,也不傻,好歹總能找到個媳婦。實在找不到,她養我一輩子。

這是她最後一次説到養我一輩子。我的眼淚就出來了。

夜越來越深,母親實在累了,她半躺在床上,不説話,但眼還睜著。姐姐跟我坐在旁邊,都捨不得睡去。重述舊事,這短暫的歡愉讓我們感到安慰。但我們都明白,最後的日子快要來了。

有一天,母親忽然想吃香菌包子。我趕緊出去,在武陵山珍總店給她買了香菌小籠包。第一次,她能吃二三個,後來就越吃越少,第二期化療做完,我又去買包子回來,但她已經沒了胃口,一個也吃不下了。

哥哥的二孫子淘淘,每天被家人帶到醫院看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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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初,女兒春語回國,在上海隔離結束,就直飛重慶看奶奶。走進病房,剛叫一聲“奶奶”,祖孫倆都哭了。

女兒打小就跟奶奶特別親,奶奶也尤其疼她。庚子多難,人事艱辛,正當疫情在國內得到控制,母親卻遭此罹難,其時又正值國外疫情大爆發,母親自己忍受病魔摧殘,卻又非常擔心春語,每隔幾天就要我跟春語打視頻電話,要看到她的孫女笑吟吟地出現在手機裏,她才放心。她聽一位來探望的親戚説板藍根和雙黃連治療新冠有效,就叫我趕緊打電話讓春語買板藍根,買雙黃連,戴兩層口罩,不要出門。其時,祖孫倆都深陷困境,卻只為對方揪心。

祖孫倆見面讓人落淚。春語像對小孩子那樣俯下身去抱奶奶,奶奶卻費勁地想從床上欠起身來抱春語。最後還是春語把奶奶抱在懷裏,兩人摟著哭泣不止。

當晚春語留下照顧奶奶,讓我們回家睡個好覺。

第二天早晨我們到醫院。春語已幫奶奶梳洗過,喂奶奶喝了粥,護士正打吊針。春語很乖巧很貼心,一邊照應著奶奶配合護士,一邊鼓勵奶奶。小護士由衷地説:“妹妹真乖,奶奶你好福氣”。吊針打好後,母親躺在床上喘息了會,對小護士説:“我是福氣好。我有三個兒女,七個孫子,四個重孫,他們全都好得很。我兩個媳婦對我,就跟女兒一樣親。就連我這小姑子,也跟親女兒一樣。”她歇了歇,又説:“我這輩子,是滿意了。我對兒孫,也滿意了。”

 

春語小時候跟爺爺奶奶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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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老家農村實行土葬,最怕"人死了被燒"。並且,一個有福有壽、兒孫滿堂的人,是不能死在外面的,不然進不了堂屋。但母親不管這些。她仍然努力地掙扎求生。但希望已經微乎其微了。醫生善意地放棄了治療,讓我們帶她回家。

2021年1月5日,我們以疫情嚴重為由,騙母親在重慶怕被感染,先回老家。她疑惑地看著我,像是不捨似的,好一會,才點頭同意了。臨行前,我和女兒摟著母親照了一張闔影。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跟母親合影了。女兒摟著奶奶笑得很甜。拍完照,她就跑到走廊盡頭啜泣不已。

從市裏到官渡灘,車程有四個多鐘頭。那天我們開得很慢,上午10點出發,開了5個鐘頭才到家。一路上,嫂子在旁邊照料母親。起初我們很擔心她身體受不了,但還好,沿途只短暫休息了三次。車開到我家對面柏樹林的時候,嫂子問母親到那裏了?母親見馬上就要到家了,笑得很開心,那是她生病住院以來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車開到家門口,我想把母親背進家門,但她堅持自己走上去。親戚們強作歡顏,聚在我家裏迎接她回家。她好像也受到激勵,那天夜裏在火鋪上坐到九點才回房間睡覺,對來看望她的親鄰笑微微的,但已沒有什麼精神説話了。

那以後,陸續有親戚和朋友來看望她。她已經形銷骨立,並且開始了最殘酷的疼痛。每一陣疼痛都像烈火襲來,要將她吞噬,她像一片葉子蜷縮起來,緊緊咬住嘴唇,不呻吟一聲。她痛的時間越來越長,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

鎮上有位學醫的朋友叫梁秘,跟我們家交往甚密,離得也不算遠。哥哥就請梁秘住到我們家。母親痛的時候,就給她打杜冷丁。梁秘還幫著我們兄弟暗中籌備母親的後事。

一家人最大的願望,就是母親能堅持下去跟我們一起到春節,大家陪她熱熱鬧鬧過年。

9號那天,我必須回北京處理一件事。恰好有位朋友弄了一條很大的甲魚給母親送過來。那天母親精神不錯,要我扶她起來在火鋪上坐坐。我陪著朋友在火鋪旁邊的桌子上一邊喝酒,一邊在火塘裏烤馬鈴薯和粽子吃。母親斜靠在板壁上,安詳地看著我們。朋友讓我吃一個粽子,我剛吃過早飯,不餓。母親這時發話了,她説:“再吃一個吧,你自小就喜歡吃粽子,那時候難得吃到呢。從官渡灘到北京,路遠,吃飽點,經冷。”我一直嚴格地控制體重,很自律。那天,母親説完那句話後,我拍拍肚子,讓母親看:“媽,我一點也沒長胖,從不對自己放鬆要求。哪怕是一個粽子。”母親就不言語了。

那是母親最後一次關心我的饑飽冷暖。

父母親在哥哥家吃我給他們買的香菌小籠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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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8日清晨,我接到嫂子打來的電話,她哽咽著説母親病危。我立即從北京趕回老家。

母親已經昏迷了。我俯下身握住她的手,大聲地叫她,好半天,她才睜了眼,看看是我,艱難地説出一句話:“搬盤你們了。”在我們老家,搬盤就是為別人奔波勞頓費週折的意思,相當於“給你們添麻煩了”,是含著愧疚之意的。

這是母親給我説的最後一句話。

皮包骨頭,躺在床上,她全身的骨頭硌得自己疼,想坐起來,又沒有力氣。我們姐弟三人輪流坐在床上,把她抱在懷裏,她才好受點。疼痛襲來時,她又蜷縮起來,不住發抖。那時候,我整個人也散了,不知自己怎麼才能活得下去。

我們抱了兩天兩夜。她一直深度昏迷,已到彌留之際。我抱著她,感覺她的身體輕得像羽毛,而靈魂正在抽離逃逸。我用臉摩挲著她的臉,一聲一聲叫她,想把她的魂喚回來。

1月20日半夜,她終於睜開眼睛,費勁地打量圍在她身邊的人,又看清抱著她的滿臉是淚的正是她的小兒子,她費力地蠕動著嘴唇,想要説什麼,但是什麼也説不出來了,慢慢的,她眼角就有淚滲了出來,最後流了滿臉。

1月21日下午16時13分,母親她把身體留在我的懷裏,靈魂升了天。我為她闔上雙眼。

一個療程後,母親從醫院回到哥哥家,三個重孫迫不及待地黏住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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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黑漆的棺槨裏,穿著繡了華麗花朵的黑綢褲衫。她的膝蓋風濕消失了,偏頭疼消失了,心口疼消失了,手臂麻木消失了,腹痛消失了,她拼了命與之搏鬥的癌也消失了……她嘴唇微抿,眉目安詳,容顏沉靜,像是出走多年,終於回到故鄉。

葬禮那天早晨,我們跪伏在她的墓穴前,看著一鏟鏟的黃土紛紛落下,把她掩埋。大地接納她的一位女兒回家了。這是人世播撒進大地深處的又一粒種子。從此她成為大地的一部分,與大地一起滋養和孕育,一同經歷四季、雨水,一起承擔耕種、收穫,一起包容,一起忍耐,一起希冀。在她長眠的地方,會長出新的莊稼、草木,新的悲傷和幸福,以此養育一代又一代兒孫。

她走了,留下父親,在人世獨自擁有一群哀傷的兒孫。葬別她的那個早晨,我們從墓地回來,卸下孝帕,看見頭上又長出一層白霜。

世事難敵春風。清明節,我們回鄉祭奠母親,看見她墳墓的新土上,已經長出青青的草。也許要再過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她墳墓上的新土變舊,墓碑上她的名字變舊,成為時間的一部分,我才會相信她真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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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鄉間,説人到最後稱“百年“。我慣常數理思維,簡單認為,人就是要活到百年。半生為人,我在人間學會了吃苦,學會了爭取,學會了忍耐,學會了承擔,卻一直沒學會離別。我粗略計算,在人間,我跟父母還要相守二十多年。我想,到我的父母百年時,我就有七十歲了。七十歲的人,可以説曆盡滄桑,是學會別離的時候了。我風塵僕僕朝前趕路的時候,想想我在人世,還有父母的目光看著我變老,意志變得更加堅定,心卻變得更加柔軟。想想就覺得人生無盡。

但母親不等我。

週末的午後,我去廚房,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潔凈的灶臺上。母親她不在窗前“篤篤篤”地切豆腐絲了。刀板潔凈,刀具錚亮。一隻蜜蜂從窗外飛進來,在玻璃窗上嗡嗡嗡地,老找不著出去的地方。

院裏丁香開了。她曾跟父親在春天的午後坐在院子裏為丁香和菜花爭論。父親説丁香比菜花香,但沒得菜花有用。母親卻説丁香雖然沒用,但長在兒子的院子裏,就是有用的。這個春天的午後,院子裏沒有了父母的爭論,只有丁香香氣馥鬱,嗆得人眼淚奪眶而出。

清明我回官渡灘,開車經過一片土地,就是我第一天上班,父母送我時,母親半路上拐進去勞動的那片土地。我把車停下,站在路邊久久凝望著那片地,但不見母親從地裏直起腰來,也不見她從一棵棬子樹後走出來。

官渡灘門前的橋上人來人往,我站在橋頭,見不到她從人流裏回過頭來,笑著叫我的名字。我坐在家門口的小板凳上,也不曾看見她坐在門邊的天光裏,低頭縫鞋、補衣、裁豆、揀種。

夜裏,父親一個人偎在火塘邊,默默地燒水、煮茶、吸煙、咳嗽,她不在父親身邊,為他燒火、添水、點煙,在他流著淚咳嗽時替他捶背。我坐上汽車開出家門,她沒有在尾箱裏裝滿糍粑、香腸、臘肉、青菜、蘿蔔、蒜苗、小蔥。我習慣性地看後視鏡裏,她沒有站在路邊望著我離去。大地接納了她,再不打算把她歸還我了。我把父親接到我身邊,夜裏我倆在燈下慢慢聊起她,卻又感覺她就在燈影裏默默看著我們。

父親像一棵樹。山裏的男子都像樹,筆直,高挺,外殼粗糙,堅硬。沒有什麼能夠摧折,除非砍劈。即使與刀斧相遇,也會發出斫斫之聲。與父親們相比,母親們則像是草本植物,像高粱,苞谷,小麥,稗子,甚至,像絲茅。對,絲茅。絲茅最早出現在《詩經》裏,後來它又有了一個好聽又好看的別名——葦,這些都讓這種植物具有了古老又清澈的詩意。但是,你若到了我們老家,在中國西南山地,在那些坡坡坎坎,在山坳,在岩坎,在林邊,在地角,在河畔,在路邊,你會發現,詩意跟絲茅一點都沾不上邊。在我們那裏,絲茅是很普通很卑賤的植物,漫山遍野都是。我們也不叫它葦,都叫絲茅。它莖稈粗壯,比芭茅高,葉片粗糲,葉邊鋒利,秋後連牛都不敢下口。寒冬裏,絲茅獨自在地下蓄莖,春凍時醒來,悄悄冒芽,抽莖,拔節,吐穗,傾盡一生長出連肉眼也看不見的籽實。白露時節,滿山芒穗,白茫茫一片,秋風起了,芒絮紛飛,讓人落淚。她一生柔韌,沉默,百折不回,乾旱再久它也不枯,雨澇再深它也不溺。風暴來時,她伏下身去;風暴過後,她又挺起身子。到老了,她頂著一頭白穗,倒伏在地,最後腐朽在泥土裏,滋養新一輪生機。

她就是大地上的一株絲茅,是我的母親,諱名樊玉香。

-後記-

母親離世時,我在朋友圈發了一篇文章。一位亦師亦友的兄長讀了,説很感動,鼓勵我繼續寫,把想説的話都寫出來。母親七七,我回鄉祭拜,當天晚上就開始寫。每天寫一點,寫到哪算哪。然而為生計奔忙,差不多每天超負荷運轉,忙碌又疲憊,有時候一天寫一段,有時候一天寫幾段,而有時候,幾天都寫不了一段。幾十年來一直在公文案牘中謀生,對寫文章,筆拙得很。好在寫的都是心裏話。我寫的時候,感覺就在跟母親説話,又感覺是在給一位不曾謀面的兄弟講述我的母親。心裏想什麼就寫什麼,完全不講寫作技術。就樣這斷斷續續寫了一個多月,也是前言不搭後語,語無倫次。

寫成後,每天在朋友圈發一段,連載近一月,得到許多好友親朋的關注、關切和關心,有的點讚鼓勵,有的回帖安慰,有的發來短信問候,還有的默默看過,不著一字,卻忽然在某個時刻打來電話:“兄弟,找個時間,我陪你坐坐。請多保重。”

非常感激大家以各種方式給我親切的慰籍與溫暖的鼓勵!這段時間我十分脆弱,所有的回帖都不曾回復,所有的邀約也不曾應允。但是,大家情深義長,我永遠深深銘記在心。

俯首恭謝!

寫作此文的初衷,是想把母子同行五十多年的點滴記錄下來,把在倉促人生中沒來得及跟母親説的話説出來。以後想母親了,就在這份追述中與她相逢。這是我記住和懷念的方式,也是我的責任。我想通過這篇文字,讓母親在兒女心中永生。

我原打算把這篇文章的寫作,當做是結束,也是開始。從此我重新上路,獨自行走余生,這沒有了母親的旅程。

但哪有那麼容易!

母親棄養已整整四月。我這個沒媽的人,在人世間跌跌撞撞地過了一百二十多個孤單的日子。經歷了最初的倉皇與茫然之後,隨著生活和工作步入正軌,我也逐漸平靜下來。我每天拼命忙碌,把自己弄得非常疲憊。但只要一停歇下來,我就陷入巨大的虛無與悲哀。失母之慟並非只是為母親受難而傷心,也不只是因為離殤,而是一個人失掉母親的照拂與仁愛後,獨自面對蒼茫人世,內心泛起的無邊的荒涼。

我不止一次跟李紅説,人活著真沒什麼意思。

李紅説,都有這樣一段過程,走過就好了。時間的力量是強大的。

葬別母親後,我經歷了母親的畢七,經歷了清明,又經歷了第一個沒有母親的母親節。

母親節是西方的節日,我向來不在意。再説,有母親的日子天天都是節日。但今年這個節日的清晨,我打開手機,發現朋友圈已經刷屏,我實在不忍卒讀。我把手機關掉,出了門,在湖邊漫無目的走了一會。我見路邊的樹下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農婦在賣菜苗,我走過去跟她攀談了好一會,最後買了些番茄苗、茄子苗、黃瓜苗、辣椒苗,帶回來栽在園子裏,用矮籬笆圍起來。歇了一會,我又出門,買了大大小小十幾隻雞回來,放在園子裏。做完這些,我在櫻桃樹下坐下來,靠著樹榦望天。北京五月的天空藍得空洞絕望。我的眼淚又流了出來。這時李紅在門口大聲喊我,讓我打開手機,説有朋友電話打不進來。

我開機,許多短信嘀嘀嘀地涌進來。其中一位如父如兄的朋友發來的短信尤其讓我動容,他是這樣寫的:

兄弟,今天是母親節,這是所有母親的節日,無論眼前的母親還是心中的母親。咱們的母親在天上永享安樂,此刻,她溫慈地看著咱們,對咱們説,兒子,不要脆弱,不要泄氣,不要害怕,媽一直看著你。兄弟,母親並沒有離去,從前她是一個人,現在,她成了神。神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關心眷顧我們。兄弟,今天是母親節,讓咱們為天上的母親祈福。然後,請去給自己的愛人道一聲節日快樂。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保重,兄弟。

我止住淚,走回屋,鄭重向正在廚房忙碌的李紅祝福節日,又和春語、馨馨一起向她贈送了禮物。然後回到書房,給幾位一直以來關心母親的女性親友發送短信祝福。

生活在這一刻,又進行了下去。

寫這篇文字,還為了致謝。

我要感謝重慶人民醫院的李華副院長,孫念緒大夫,主治醫生龍贅大夫,馮曉玲護士長。母親生病期間,他們給了她精心的治療和週到的照護,他們以醫者仁心,在一位耄耋老人生命垂危之際,給予了最後的體面和尊嚴。

我要感謝眾多親戚朋友的關心與關照,感謝你們在母親生病期間對她的看望、關心、問候,給了她最後的慈悲與溫情。在我們一家眼睜睜看著母親受難時,你們與我們在一起。感謝你們給予我們一家人的安慰與鼓勵。感謝王俊莉姑姑,梁秘,吳小蘭……。

我要感謝我的親友鄉鄰。母親辭世後,哀傷讓我們姐弟非常脆弱和茫然,幾乎不能自持。是眾親友和鄉鄰幫忙操持料理葬禮。母親落葬前夜,親友和鄉鄰百餘人在靈堂守護陪伴,淩晨,又扶柩送別她走完最後一程。

恩深義重,含淚叩謝!

我要感謝我的哥哥姐姐和他們的家人。多年來我遠離父母,雙親全靠他們孝敬照顧。我雖有孝心,但若以事論,則遠不及他們。母親生病期間,他們兩家無論老少自始至終無微不至的照料操勞。姐姐晝夜侍奉,衣不解帶;嫂子盡心盡情,煎藥烹湯,體貼週到,一片赤誠之心,對親娘也莫過如此。

我要感謝我的妻子李紅,感謝她一年多來與我共同忍受煎熬,共同擔當。感謝她給我堅定的支援與溫柔的陪伴。當我軟弱得像個孩子崩潰失控、傷心哭泣時,她像母親一樣耐心地寬慰勸解。感謝她對我的理解與包容。

我要感謝我的女兒王春語。她遠在異域,被疫情所困,卻時時牽念奶奶。在奶奶生命的最後日子,她不顧疫情危險回國,陪伴照顧奶奶,給了奶奶莫大的安慰。母親離去後,在我低落的時候,我的女兒像小鳥一樣縈繞在我身邊,給我晦暗的心境增加了鮮亮和希冀。感謝我的寶貝。

我還要感謝我的父親,他與母親曆盡艱辛,把我們姐弟仨哺養成人。六十餘年相濡以沫,在85歲高齡之際,又與我們做兒女的一起,夙興夜寐,陪伴照顧母親。母親離去後,他雖然非常痛苦,甚至有幾次當著我們的面也忍不住大聲哭泣。但他很快鎮定下來。我們失去了母親,他成了一大家人的主心骨,是我們內心的安慰和依靠。

我要感謝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感謝他們生養了一位美好的女兒,並把她嫁給那個叫王祥勝的人,讓我們有幸成為他倆的兒女。

最後,我要感謝大地,這萬物之母!感謝她以寬厚、平靜、仁慈的懷抱接納我的母親回歸。感謝她讓母親長眠,並給母親永久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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