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礦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劉蕾去年對人工智慧領域産生興趣,買了四五本人工智慧相關的書籍。她記得,有本新出版的書裏提到,從阿爾法狗這類專用型人工智慧技術,到通用型人工智慧産生,可能還要很長一段時間。
如今來看,這樣的預言顯然低估了人工智慧的發展速度。
幾年前,人工智慧技術還被網友嘲笑為“人工智障”,而去年年底誕生的ChatGPT,僅兩個月就俘獲了1億活躍用戶,讓人們重新認識了何謂“人工智慧”:美國一位教授佈置學生寫論文,得最高分的那篇論文條理清晰、論證充分,結果竟然是ChatGPT寫的;記者讓ChatGPT幫忙寫稿,它十分鐘可以寫三篇,而且寫得像模像樣……最新消息顯示,在亞馬遜網路書店,ChatGPT已成為至少200本書的作者或共同作者。
人們像談論一個真正的“人”一樣談論ChatGPT,談論它會奪走什麼行業的飯碗、會不會控制人類。近日,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廈門大學公共事務學院、廣西師範大學學報編輯部共同主辦了“新一代人工智慧技術(ChatGPT)與公共管理教育與實踐”研討會。會上,十余名公共管理專家談了ChatGPT對未來教育、就業以及科技倫理等方面的挑戰。
ChatGPT爆火背後,技術失控論再引關注
在劉蕾的描述中,ChatGPT仿佛一個真正的人,它似乎永遠謙和、富有耐心,又無所不知,還很會討好人類,甚至顯得有些“油膩”。但她忍不住反思:“如果我們身邊有這樣一個(無所不知的)朋友,這是一件好事嗎?他可以在我們需要的時候去回答各種問題,這樣會不會讓我們變笨?”
這樣的擔憂不是第一次出現。
劉蕾提到,早在搜索引擎谷歌出現後,就有人提出“谷歌效應”:人們把網際網路看作記憶儲存的一部分,因而不再去記憶那些知識。“但是如果沒有一定的知識積累,如何有創造性?”
劉蕾擔憂,ChatGPT出現之後,可能不僅僅會削弱人們的記憶能力,甚至對人們的決策能力都會産生一定影響,“可以把它稱之為‘奪取人類前額葉計劃’,因為前額葉涉及行為、控制情緒、解決問題的計劃、詞語創造等。”
暨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顏昌武認為,我們的世界變得越來越技術化,而ChatGPT就是技術在最新發展階段的表徵。與此同時,人類面臨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技術會不會失控?
顏昌武説:“技術開始成為一種自主的力量,它不僅要擺脫人類的控制,甚至反過來要控制人類,就像很多科幻電影裏講的‘機器人控制人類’——這其實是一個隱喻,這個隱喻的內在核心就是世界在尊重技術自身的發展規律,就像我們今天不用智慧手機就無法出行一樣。”
使用AI産品時,普通大眾顯然並沒有考慮這麼多。
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教授孟天廣做過一項實證調研,分析社會大眾對人工智慧技術的理解。2021年,他的團隊在全國各省做了2000多份問卷調查,同時還收集了一年來微網志等社交媒體上的數據。
結果發現,大眾在使用或購買智慧門禁、智慧家居等AI應用時,基本會關注兩個方面,一是性價比要高;二是資訊要得到保護。在大眾對人工智慧的倫理擔憂中,排名第一的是隱私安全問題,其次是數據公平。
學者關心的人類自主性等問題,還遠不在公眾的考慮之列。
機器過去替代人類的肢體,未來將部分替代大腦
每當出現重大技術突破,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是:它會代替人類嗎?
在一些領域,沒有感情的AI比“總是心存僥倖、想逃避責任、腦容量有限”的人類更為稱職。
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容志説,人在處理突發事件時,可能存在漏報、遲報、瞞報等問題,還可能忽略風險、存在僥倖心理,這些問題都制約了應急管理水準。
他説,在應急管理領域,人工智慧的應用場景非常多。比如在預防階段,人工智慧的精準感知能力不斷提高,匯集、整合資訊的能力不斷增強。在此基礎上,人工智慧對危險的監測預警能力也提高了。通過特定的演算法和數據的訓練形成模型後,AI就可以提高預測能力,比如預測自然災害、森林火災風險等。美國科學家甚至在預測暴力犯罪、社會安全領域也引入了人工智慧技術。
災害發生後,人工智慧技術還可以輔助決策,根據災害情況、資源分佈情況等,生成最高效的救援路線。此外還有大量機器人、無人機參與搶險救援。容志認為,“人工智慧的使用,對於應急管理的流程再造和能力提升,起到了關口前移、協調聯動的作用。”
在2014年首次出版的《第二次機器革命》一書中,作者埃裏克·布萊恩約弗森和安德魯·麥卡菲認為,以蒸汽機為代表的工業革命是第一次機器革命,機器部分地替代了人類的身體;如今正在迎來第二次機器革命,機器將部分地替代人類的大腦。
容志發現,很多人在討論人類和人工智慧是不是替代關係。他引用伏爾泰的話説:“評判一個人,要看他提出問題的能力,而不是給出問題的能力。目前來看,提出問題的能力恰恰是人工智慧很難具備的。”
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教授葉林最關心的問題是,在人工智慧的衝擊下,人們還能不能保住飯碗。
“過去我們認為,機器人就是一個流水線、生産線,它取代了體力勞動。而現在可能連腦力勞動都會替代。”葉林甚至覺得,高校老師也在被AI替代的名錄上。
葉林認為,人工智慧的替代效應會造成一些嚴重的失業問題,有些崗位會消失。與此同時,可能也會出現一些新的崗位,比如人工智慧的訓練員、操作AI的崗位等,而且還需要大批掌握理論技術和智慧技術的現代産業技術人才。
AI重構課堂,未來教育將轉向互動式培養
多名學者不約而同地認為,ChatGPT會對教育領域産生深刻影響。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吳曉林發現,在一項全球調查中,超過89%的受訪學生用ChatGPT完成過作業,53%的受訪學生用它寫論文,22%的受訪學生用它來生成論文大綱。
“那麼面對未來,研究生教育應該何去何從?”吳曉林説。
他認為,人工智慧對既有的研究生教育模式有三重替代功能:課堂替代,以前的課程都在課堂內完成,未來的教育可能會虛實結合,不再局限于課堂的情景;教師替代,人工智慧在批改作業、收集資訊、傳遞知識上,發揮的作用將日益遞增;考評替代,如今研究生的考評方式以論文和作業為主,這些有標準化、流程化的特徵。
但吳曉林對未來並不悲觀:“人工智慧雖然看起來智慧,但是目前來看,它基本上是片兒湯式的知識整合,不可能代表深度的思考和創新,因而這就是我們未來教育改革的方向。”
吳曉林認為,要以互動式的培養來破解流水線的困境,引導學生進行理解性、深層次的學習;此外,在教學過程中要引入情感體驗、閱歷等因素,而非進行簡單的知識闡述,還要以思想性的教育,引領學生超越技術性的局限,學會提出好問題、注重邏輯、辨認有用的資訊。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副教授張志紅是個“技術控”,喜歡嘗試新的技術,她認為,要更好地“馴化”AI,讓它成為教師的助手;而隨著AI技術發展,教師的角色也將發生變化,教師會變成教學活動的導演,學生成為主角。
她説:“未來知識和能力的獲得,將會更聚焦于如何構建問題以及問題背後的價值重建。”
人們馴化AI的同時,也在被技術“馴化”
“像ChatGPT這樣一種技術上的‘狂飆’,對我們來説究竟意味著什麼?對我們這個社會來説意味著什麼?我認為,背後的核心是,技術、技術權利和我們的社會權利的關係問題。”華中師範大學政治與國際關係學院教授袁方成説,“技術(發展)上去了,很多人失業了,這些失業的群體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獲得發展的機會、就業的機會、再教育的機會?”
ChatGPT的發展還在加速。
在這次研討會,廈門大學公共事務學院院長于文軒教授出示了兩張對比圖:和第四代ChatGPT的算力來比(用一個圓來代表),當前的第三代ChatGPT算力只是一個小黑點,就像太陽面前渺小的地球。
于文軒説,大語言模型是“語言學和電腦工程學”的完美結合,其邏輯就是要模倣和無限逼近人獲得知識和發展語言的過程。有國外研究表明,ChatGPT已經展示了其“掌握統計規律,具備推理能力和展現基本人類情感”的潛力。
他説,公共管理學界目前對人工智慧的研究和使用,基本上還是建立在已有的人工智慧技術和産品上的,ChatGPT的出現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公共管理學界需要更新我們對人工智慧以及人工智慧給我們帶來的挑戰的理解和思考。
事實上,當人們在馴化“AI”時,也在不知不覺中被技術“馴化”。
當天,于文軒向與會者展示了他和自己上初中的女兒,對著同一張網路美術作品進行臨摹的兩幅作品。于文軒的作品是他用毛筆和工筆畫技法耗費數日畫出的。女兒的作品則是使用iPad一個晚上完成的。
于文軒把兩幅畫並排放在一起,問與會者更喜歡哪一張。女兒的作品線條流暢,造型準確,色彩鮮艷明晰。于文軒的作品線條抖動,色彩暗淡,紙張也不平整。
他在不同場合進行過測試,絕大多數的人都會選擇電繪作品,但是從中國畫藝術的角度説,于文軒的作品更有人味,更有藝術性。
“大部分人選擇她的畫,是因為大家沒有意識到我們對美的看法,實際上已經被現代科學馴化了。人的手工繪圖技術,在資訊技術面前是粗糙和低劣的。”于文軒説,現代科技的發展改變了我們對人和“人性”的認知和看法。他也借此表達了自己對未來人工智慧技術發展衝擊人文藝術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