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昆明6月24日電 題:帶著娃娃去扶貧
新華社記者周亮、王研
畢起美沒有瘋,就是有點“任性”。
2017年初,單位選派駐村幹部,她想都沒想,就報了名。
領導説,你女兒剛滿周歲,愛人又在外縣工作,你走了娃娃怎麼辦?
“我帶娃一起去,讓我媽跟著。”
就這麼簡單。當年3月15日,畢起美開上自家的小汽車,載著媽媽和娃娃,駛過4個小時的山路,來到了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忙糯鄉邦界村,當上了駐村工作隊隊長、第一書記。
(一)
畢起美(左一)和女兒佳鳳、媽媽馮枝蘭合影(5月14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真的帶來了!”在路旁等候的村支書李貴勇,看著祖孫三代,不知該説點什麼好。
“支書,你放心,我決不會耽誤工作!”
一家三口在村委會落了戶。
二樓的一間宿舍,成了他們簡易的家。洗臉池和廁所在一樓院壩,是公用的。
邦界村坐落在大山深處,是邊疆“直過民族”聚居地,山下是奔騰的瀾滄江。全村平均海拔1700米,10個村民小組,570戶人家,散居在峁峁梁樑上,建檔立卡貧困戶佔了近一半。畢起美和其他4名駐村工作隊員,任務是幫助邦界村脫貧摘帽。
“沒時間收拾,屋裏太亂了。”見記者沒地方落座,畢起美有點不好意思。
畢起美身高約一米六,白皮膚大眼睛,及腰的長髮扎成馬尾辮,戴著一副秀氣的眼鏡。20多平方米的屋子裏,散放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和小孩玩具。
“你帶著孩子一起駐村,家裏人不反對?”
“我在農村長大,家裏人知道貧窮是什麼樣子,我來駐村扶貧,奶奶和哥哥們都表示支援。爸媽一向聽我的,我老公嘛,他不敢不聽我的。”畢起美説著,笑了起來。
畢起美今年32歲,中共黨員。在昆明讀完法學碩士研究生,2013年考進了雲南省臨滄市檢察院。
在雲南省臨滄市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忙糯鄉邦界村,畢起美(右一)了解村民李章妹家的烤煙種植情況(5月14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帶著幼兒去駐村,的確“任性”。駐村以後,畢起美很快感受到了這一點。
她是第一書記,忙起來常常不著家。小娃娃當時還沒斷奶,媽媽晚上不回家,娃娃再困也使勁睜眼等著,實在困得不行了就哭鬧,外婆怎麼哄也哄不住。
“有時我真心焦啊!一方面可憐外孫女,一方面心疼女兒,還怕起美晚上在山路上開車遇到危險……”外婆馮枝蘭解釋道,“村民白天要下地,工作隊進村入戶都在晚上。”
馮枝蘭60歲,身材微胖,眉目和善。“在老家,我老伴和婆婆年紀都大了,身體又不好,他們也需要我照顧。可我又捨不得起美和小娃娃。”馮枝蘭説。
苦一點沒啥,最怕小娃娃生病。有一次,外孫女發燒,馮枝蘭急得團團轉,又怕影響女兒工作,就沒吭聲,自己一個人給孩子喂藥、物理降溫。晚上11點多,畢起美回到家後,見狀發了大火,埋怨外婆沒打電話、耽誤孩子病情。
每天圍著外孫女轉,又人生地不熟,馮枝蘭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頭,母女倆大吵了起來。
在雲南省臨滄市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忙糯鄉邦界村,畢起美在宿舍給佳鳳講睡前故事(5月14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外面下著大雨。兩人一邊吵,一邊哭。後來,女兒抹著眼淚、外婆緊抱著娃娃,連夜去找醫生。
馮枝蘭一邊擦桌子一邊説:“夜裏我好多次躲在被子裏偷偷哭哩。”
今年春節前,老伴因腦梗住院,馮枝蘭趕回老家照顧了20多天。“我既要擔心她爸的病情,又要擔心她娘倆在山上怎麼生活,心都操碎了!”老人看著畢起美,嗔怪道。
“我確實對不起我媽。媽媽幫我帶孩子,千辛萬苦,還要忍受我的脾氣。”畢起美笑道,“我應該對媽媽溫柔一點。”
畢起美曾在2017年駐村日記裏寫道:7月28日淩晨2點,開完群眾大會後終於回到村委會。母親已將女兒哄睡,這份本屬於我的責任,只能由母親代我完成……
“我更對不起孩子。”畢起美雖然想多抽出點時間陪陪孩子,但事情實在太多——兩年了,她沒教孩子認過一個字,也沒有幾次給孩子講睡前故事。
日升日落。祖孫三代,就這樣在邦界村生活了2年多。
(二)
在雲南省臨滄市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忙糯鄉邦界村,畢起美(右)用一個背巾把佳鳳背在背上,一起去入戶(5月14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畢起美在家裏經常耍點小脾氣,但在外邊,可是溫良賢淑的模樣。
丙別村民小組,前兩年村子把低保資金平均分配,沒有根據實際需要用在貧困戶身上。市裏下了文件要求整改,這個難題,落在了第一書記畢起美身上。
“你要有心理準備,這個村是有名的‘開會難’。你文文靜靜的,可別鎮不住。”在去丙別的路上,村支書李貴勇給她打起“預防針”。聽了這話,畢起美只是笑了笑,沒太當回事。
村文化室當時沒建好,會議只能在烤煙房下舉行。夜有些涼,飛蛾繞著白熾燈亂飛。畢起美望著幾十名村民,開始了正題:“按照政策,以前的做法要糾正。要精準識別,不該拿的要堅決剔除掉……”
話沒説完,底下就哄鬧了起來。
“低保要麼平分,要麼都別拿!”“誰家不困難,看誰好意思吃獨食!”……
有一位挑頭的,明顯喝了酒,大聲嚷道:“散了吧、散了吧,會開不成嘍!”
會場亂了,畢起美一下子慌了。村支書李貴勇一邊維持秩序,一邊看著畢起美。
在雲南省臨滄市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忙糯鄉邦界村,畢起美在辦公室工作(5月14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真急人啊!”畢起美告訴記者,“估計村民看我像個女學生,想著鬧一鬧,這事也就過去了。”
她定了定神,想著自己是上級派來的,必須拿出點魄力來!於是,她咬了咬牙,扯高嗓門大喝道:“我們是來宣傳國家政策的!誰要搗亂,就上來,咱一對一説個清楚!”
沒想到這位“女學生”有這麼大嗓門,會場出現了片刻安靜。畢起美趁機説出一個名字:“這家夫妻倆都有殘疾,還帶著兩個娃。你們誰説説,你家是不是比他家還困難,他家該不該享受低保?”
這時,底下有幾位婦女開始幫腔:“不該抵著這家,人家確實太困難了……”
看著媳婦們陸續倒向畢起美這邊,男村民逐漸不吭聲了。畢起美又説了幾戶人家,大家都表示同意,後來有村民主動提議低保戶人選。
“後來聽村民説,檢察院派了個説話像打鐵一樣的女人!”畢起美得意地説,現在村民跟自己像一家人。就連那位喝醉酒的村民,過年殺豬,還主動打電話請畢起美去喝酒,特別叮囑要帶上老人和小孩。
工作是真忙,但也真鍛鍊人。産業發展、基礎設施改善、危舊房改造、教育扶貧……畢書記每天帶著村幹部和工作隊員,研究對策、確定規劃、進村入戶。數不清多少次,她往來于邦界和縣城,協調經費、爭取項目。
邦界村産茶,光古茶樹就有1000余株,但好茶賣不起價錢。畢起美請來縣農辦技術員,傳授茶葉種植加工技術,策劃成立合作社,發展有機種植,探索電商模式,幫著註冊商標,一年下來,邦界村茶農年每人平均增收1000余元。最近他們正動員群眾栽煙,到時候畝産能收入3000多元。
“我們還抓一些短平快項目。”畢起美説,“今年有個30萬元的桑蠶養殖項目,以公司+合作社+農戶模式運作,現在已經初見效益,每畝在原基礎上可增收1000元。”
(三)
日落時分,畢起美(左)和女兒佳鳳、媽媽馮枝蘭走在村裏的道路上(5月14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畢起美的女兒,名叫佳鳳。圓圓的臉蛋,曬得紅紅的,有點怕生,看上去和村裏的拉祜族孩子沒什麼兩樣。
收到記者送的玩具,就默默拿到門口,坐在地上和村裏的孩子玩了起來。
“小佳鳳現在成了山裏娃,不怕她輸在‘起跑線上’?”記者問。
“她長大後,知道自己1歲多就參加‘扶貧’,對她的人生有好處。”畢起美答道,“相信她不會怪媽媽的。”
畢起美自感虧欠小佳鳳,但她也很驕傲,她説她有“很多孩子”。
剛到邦界時,看到一些山裏孩子不懂漢語,性格孤僻內向,特別是有不少留守兒童,畢起美心裏很不是滋味。
“如果我把佳鳳留在臨滄市,那她不也是‘留守兒童’嗎?畢竟,她現在和我在一起。”畢起美説,“我要管管這些孩子。”
在雲南省臨滄市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忙糯鄉邦界村,畢起美(右二)在村民楊光雲(左一)家中走訪(5月14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2018年6月,畢起美建了一個微信群,向同事朋友介紹山裏兒童的情況。沒想到,朋友拉朋友,這個群現在聚集了240多位“愛心媽媽”,大家紛紛捐款捐物、定向認親幫扶。目前,畢起美先後收到7萬多元,還有許多包裹、書籍。在愛心人士幫助下,邦界幼兒園還建起了一個圖書室。
“我的車現在成貨車了。”畢起美笑著説,“可能是因為我也是一位媽媽,我發起做這件事,比較受大家歡迎吧。”
有一位拉祜兒童,她爸爸不願意送她上學,孩子自己卻很想去幼兒園,畢起美到府勸了幾次都沒用。最後一次,畢起美發火了:“你家可以免保育費,你就是嫌接送費事。那我來!”她抱起孩子坐進自己的車,直接送到邦界幼兒園。接送幾次後,孩子的爸爸自己不好意思了,今年3月只好送小孩進了幼兒園。
雲南省臨滄市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忙糯鄉邦界村丙別二組一景(5月14日無人機拍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看到山裏人文化生活少,畢起美發起了“快樂拉祜”文藝宣傳隊,並組織了鄉村才藝展演,男女老少都喜歡參加。
外婆不在的時候,畢起美也學當地人,用一個背巾,把佳鳳背在背上,一起去入戶。有時縣領導到村裏開會,佳鳳也在邊上坐著,靜靜聽會。
“佳鳳就是我們拉祜孩子!”後來,鄉政府還給小佳鳳頒了個“忙糯鄉邦界村榮譽村民”稱號。
在雲南省臨滄市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忙糯鄉邦界村,畢起美在邦界完小的幼兒園圖書室中給孩子們講關於恐龍的知識(5月14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前不久,雲南宣佈雙江縣達到脫貧標準,退出貧困序列。聽到消息,畢起美和工作隊員們高興得相互擁抱,大家流了淚。
“邦界脫貧了。等脫貧成果進一步穩固,我們就該回家了!”畢起美深情地望著門前的小佳鳳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