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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文身捆住的少年:清洗文身就像扒一層皮

來源: 中國青年報 | 作者: 尹海月 | 時間: 2019-08-07 | 責編: 劉昌

機器在左前臂來回移動時,發出“咚咚”的聲音,很快血就從皮膚裏一點點滲出來。由於不能打麻藥,火燒一樣的痛讓俊哲(化名)幾乎昏了過去。他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兩腿抬起,落下,又抬起,又落下……右手來來回回摩擦臉,焦躁地試圖減輕灼燒般的疼痛感。

  坐在水庫旁的俊哲(化名)。尹海月/攝

“太痛了,要死人的。”即使已經過去快兩年時間,俊哲依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清洗文身時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受不住了,但是,要徹底擺脫身上的文身,他還要清洗至少50次。

這位來自浙江省江山市的少年,上半身50%的面積都被那些黑色線條佔據——他的胸前、後背被陸續勾勒出過肩龍、麒麟、十字架的圖案,手指、腳踝處被文下蜘蛛與鬼面。

如果不擺脫它們,俊哲就不能重回課堂,不能換回別人正常的目光。家人説,不洗掉文身,“連一個正經老婆都娶不到”,只有做回那個“乾乾淨淨”的小孩,他才能成為父母期待的模樣。

母親周榮娟懼怕外人投向兒子的眼神。帶兒子外出聚餐,每當別人問起“兒子怎麼這麼多文身”,她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心裏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感覺。”

俊哲的多數文身隱藏在衣服裏,但左前臂“觀音踏龍”的文身,將他徹底暴露于陽光之下。當時,他不知道該文什麼,文身店的老闆向他推薦了這個圖案。那一年,俊哲14歲,這個少年還只是把文身當成表達自我的一種手段,他沒想到,後來自己的青春和生活都會被這些黑色的線條定義。

周榮娟記得,兒子以前是個“很乖”的孩子。她43歲了,想到兒子現在變得“這麼調皮”,她有些害怕,生了二胎。每當見到第二個兒子,她説自己的心裏都甜成了蜜。

她説17年前,自己也是這樣去愛俊哲的,那時,他們根本沒想過要第二個孩子。然而,在成長的小徑上,“很乖”的少年卻慢慢走入叉路,被一步步推著進入荊棘地。

文身

清洗文身的過程就像扒一層皮。僅左前臂一處文身,就要清洗七八次。每次清洗後,都需要時間讓傷口恢復,因此每年只能清洗一到兩次,每次清洗費用差不多9000元。這意味著,僅將裸露在外的這一處文身洗掉,要花費六七萬元和幾年的時間。

  俊哲身上的部分文身。尹海月/攝

無法衡量的,還有身體的疼痛。每次清洗過後,俊哲胳膊都腫大一倍,洗到第二次,準備洗手指上一處文身時,錢都交了。俊哲的父親徐江平心軟了,“(他)流著眼淚説,爸我不洗了不洗了,痛死了痛死了。看他那麼可憐就沒洗。”

但是如果不忍受這種痛苦,俊哲就會在生活裏處處碰壁。2017年9月的一天,徐江平接到俊哲初二班級老師的電話,讓他把兒子接回家,將文身清洗後再回校讀書。當時,俊哲左前臂已文滿。這個看起來瘦小、成績中等偏下的男孩一下子成為被關注的中心。

由於一次洗不完,他要帶上媽媽準備的兩副袖套,遮住裸露的半臂,再回學校,“儘量不讓文身影響到其他小孩。”

初中畢業,俊哲的中考成績無法讀普通高中,徐江平托關係送兒子進入一所職業高中讀書。當時,學校出於“後續招生顧慮”,與徐江平簽訂協議,如果俊哲露出文身超出3次,就自動退學。

以前,學校也接收過有文身的學生,但都是“手臂上有一點點”,如此大面積的文身,還是首例。考慮到住宿時洗澡、睡覺都會讓文身外露,學校老師勸徐江平,最好讓俊哲回家住宿,“你的孩子畢竟跟別人不一樣。”

這種“簽字畫押”的方式讓徐江平很難接受,“他有時會為了好玩掀起衣服來”,很難真正遵守。有時,回到家俊哲跟父親説,“我這次又被抓到了。”

俊哲在這所民辦職高讀就業班,讀兩年,可推薦就業。但讀了近兩個月,他就不再去學校,最後期中考試也不去參加了。

一位老師説,俊哲上課愛睡覺,經常遲到,喜歡一個人躲在廁所、後花園抽煙,“也不是我們把他開除。他自己不想來讀就沒讀了。”但徐江平覺得,兒子也是因為文身在學校遭遇到壓力。

負責關注俊哲在校情況的另一位職高老師説,俊哲“除了抽煙文身,思想也沒有壞到哪去”。他覺得這個孩子“在學校裏總體表現還不錯”,但大面積的文身被明令禁止出現在校園章程裏,“可能顯性的東西拿出來,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

在徐江平看來,因為文身,兒子的人生像突然轉入下坡道,開始加速墜落。夫婦兩人本來給兒子謀劃的道路是待他高中畢業去當兵,再進國企,一步步從基層做起……然而,這條路徹底斷掉了。

徐江平私下諮詢在國企工作的同學,單位是否接收過有文身的員工。對方説,“我們單位有文身的一律不會要。”他帶兒子見生意上的夥伴,對方跟俊哲説,“等你長大了,找我談生意,看到像你身上這種文身的,我就跟你免談了。”

所有文身加起來不過就花了1000多元,俊哲沒想到,這些卻成了決定他人生的重要因素。

妖怪

爬在俊哲身上的文身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獸,幾乎佔據了他生活的全部。而在最初,它不過是右上臂一小處,“短袖剛剛可以遮住”。

那是2016年的暑假,還在讀初一的俊哲結識了一些“不讀書的朋友”,和朋友看過電影《古惑仔》後,俊哲覺得文身“很威風”,便在朋友推薦下花100多元文了一個鬼面。當時他只跟文身店老闆説,“要帥一點的。”

因為文身能被衣服遮擋,周榮娟一直沒發現。兒子一直單獨睡一個房間,與她也不是時常照面。

那時,周榮娟經營一家美容養生館,徐江平在江西做生意,每月回家幾次。多數時間,俊哲要一個人度過在家中的時光。他喜歡在放學後打會兒遊戲,然後獨自待在自己的小屋裏。這間小小的屋子只能擺放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與膝蓋同高的長方形桌子。空蕩蕩的房間裏很少找得到與這個少年有關的東西,僅有的印記鮮明的物品,是一個籃球和一張王者榮耀的季軍獎牌。

有一次,周榮娟偶然發現了兒子身上的文身,勸説之餘,這位母親沒有過多指責兒子,而徐江平則揍了兒子一頓,並告誡他不要再去文身。

俊哲口頭答應父親,但沒過多久,他又去文了。

  繁龍紋身館。尹海月/攝

他身上的大部分文身,都是在一家名為“繁龍紋身館”的文身店文的。他對父親説過,“你越打我,我越要文。”他無法理解最親近的人揮向自己的拳腳,就跑去文身店老闆那裏告狀,訴説自己的苦悶。

這家在當地已有十幾年營業歷史的文身館,位於俊哲家對面另一個密集的居民區裏,從俊哲家走過去,僅需3分鐘。這家文身館在緊鄰主街的一條小路裏,向內一瞥便能看見,正對路外主營理髮,再往裏走的另一處隔間是文身房。

喧嚷的小城中心,時不時走過手夾香煙的少年們。他們三五成群,抽著煙,在市區熙熙攘攘的街道裏穿梭。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城裏,少年們可打發時間之處不多,他們去往的地點大多相似,一家網吧,一家可以打遊戲的酒店,檯球廳內的一家牌館,以及這個文身店。

俊哲兩個手指上的蜘蛛與鬼面也是在這裡文的。徐江平發現兒子手上的這兩個圖案時,一下子火了,“他這一塊(手指)肉皮都讓我給掀掉去。”當時,徐江平問兒子,別的地方文了沒有,俊哲一味支吾,不肯回答。

徐江平覺得有些不對勁,撩起兒子的衣服一看,前胸後背也遍佈圖案,他愈發生氣,一巴掌打過去,把俊哲“嘴巴都打歪掉了”,送了搶救室。

打完兒子,徐江平後悔了。但他痛恨兒子不聽告誡,也痛恨文身。在徐江平眼中,文身的人都是好吃懶做的“社會混混兒”。他經營著一家化工公司,工人好找時,有文身的人,他會一口將其否決。

“落在我兒子身上沒辦法,兒子是我親生的。”面對兒子的不聽話,徐江平用暴力解決問題。徐江平對兒子説,身上文了就算了,衣服都能遮掉,本意希望他就此停止。

但初二暑假開學前一個月,俊哲的左前臂又文了一處佛面。徐江平發現後,又是一頓暴打,“在地上踩,打了半死。”俊哲氣不過,在被打第二天就去文身館,把左前臂之上的胳膊也文了起來。

至此,本來還能被衣服遮掉的文身再也遮不住了。

徐江平夫婦兩人跑去文身店,責問吳玉良,因為手臂上的文身,兒子連“學校門都進不去了”。吳玉良愛人回道,“我不是不替別人考慮,真的很多人一起過來……我們是做生意的。”

吳玉良説,他諮詢過律師,律師説,“法律上也沒有規定説未成年人不能文身。”而徐江平覺得吳玉良就是賺黑心錢,他把吳玉良告上了法庭。

最終,江山市人民法院判定由吳玉良承擔50%的賠償責任,俊哲未來每次清洗文身的費用,吳玉良承擔一半。但徐江平對這個判決結果“根本不滿意”,徐江平覺得,吳玉良應該承擔主要責任,而不是同等責任。

但該案審判長徐根才覺得,“家長的責任不能推卸。”徐根才認為,正如被告不能以在法律未規定不能給未成年人文身情況下“法無禁止即可為”而推卸責任一樣,父母本應做孩子能夠平等溝通的朋友,卻採用打罵方式,導致俊哲繼續去擴大文身部位,對損害的發生也有過錯。

然而,不管誰的過錯更多,在這個社會體系裏,文身都像一塊永遠消不凈的疤,刺進了這個少年的身體,洗不凈,抹不去。

“壞孩子”

離開職高後,俊哲已近1個月沒有回家住過了。今年6月,他在快手結識女朋友麗麗(化名)。一天深夜1點,這個15歲的小女孩坐了2個多小時的車,從徐州一個小城來到這裡。他們戀愛了。

周榮娟認為這是早戀。她對此明確表示反對,更不許俊哲帶女朋友回家。於是,俊哲決定帶麗麗住賓館。什麼時候回家,要看俊哲的心情,周榮娟覺得,自己拉不回兒子了。

俊哲説,他不覺得文身這件事自己錯了,“我就感覺他們很封建。”俊哲認為活出了自己的樣子,”我爸媽一直想讓我活成那個樣子,讀書啊,當兵啊,做一個很乖的小孩子。我感覺我就在放飛自我。”

俊哲和朋友們在一起從不談論文身,這件事對他們來説平常。

他常去的“繁龍紋身館”內挂滿了醒目的成人文身照片,打扮靚麗的少男少女們時不時出現,戴著大金鏈子,手臂文滿招財金蟬、蜘蛛、蓮花的吳玉良許諾,帶著朋友去,文身可打折,甚至免費。

有時候朋友會請俊哲去文身,他也帶過十幾個朋友光顧這裡。這裡是少年們的聚集地之一,滿足了俊哲對於江湖的很多想像。

俊哲的朋友小龍(化名)和靈建(化名)都曾在這裡文身,小龍還是俊哲“忽悠過去的”。

“我們那邊我這麼大的男的女的基本上都是一條花臂,腳上也有,很多人這樣子,我都習慣了。”麗麗也想文,因怕被媽媽打而作罷。

他們是同類。小龍愛穿一套印花裝,T恤,大褲衩,趿著拖鞋,1米8的個子,走起路來左右搖擺。幾個青年走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煙霧繞身。夜晚是他們的天堂,網吧是他們的娛樂陣地,打完遊戲,少年們回到酒店,繼續打牌找樂子,累了,就擠在兩張床上,酣然睡去,留下一地外賣的餐飯、香煙的余灰。

醒來,他們喜歡成群結伴去市郊外一處30米深的水庫,那裏像一個天然峽谷,湖水清澈,少年們穿上泳褲,戴上泳圈,咕咚一聲進去,一扎就是半天。有的人根本不會游泳,但也忍不住下水,這裡遊的人多,還不要錢。

麗麗不會遊,她就用紙擦好一片方形磚,放在濕漉漉的岸邊,坐在上面,用腳在水裏盪鞦千。

俊哲覺得這樣的生活挺“自由”,他喜歡交朋友。初二以來,他的交際圈迅速擴大,“朋友認識朋友”,結識了不少比自己大的人。

父母對此憂心忡忡。一次,深夜1點,徐江平接到一個電話,説俊哲被砍了。兩群人晚上約架,對方拿了三把菜刀,一根鐵棍,還戴了口罩。俊哲空手衝上去,用胳膊一擋,劃出一道紅色的大口子,更嚴重的一刀在腿上,骨頭露了出來,在場的幾個小孩東湊西湊,最後只湊到200元。沒辦法了,同行的朋友只能給徐江平打電話。

據徐江平説,兒子出頭是為了朋友的女朋友。這件事讓俊哲對自己曾經深信的江湖情誼寒了心——最後衝上去的,只有他一個人,“我去幫他,沒有一個人幫我。”電影中的情節沒能在現實中上演,被砍時,有的人在邊上看,還有的直接跑了,他挺生氣,“還有這種人?”

他叫他的朋友“表哥”“表姐”,但有時候,“表哥”“表姐”們也不靠譜。俊哲在外租朋友房住,“他讓我一個月交550元”,俊哲給了350元,睡了3天不睡了,被告知還要再交200元,他覺得這種行為很不義氣。

金錢打破了最初浪漫的江湖想像,俊哲感覺社會人都很現實,“有好處他才和你在一起。”

“他走上社會,最喜歡的就是錢。”周榮娟想給兒子買衣服,但俊哲説不要衣服,“給我錢就好了。”

“總覺得他很大的樣子,做的事情都是比大人還大的事。”周榮娟感覺兒子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小時候,“他爸爸眼睛瞪他一下他都要嚇死的。”

“那時候真的,又好笑又聽話。”徐江平的手機裏保存著兒子很多張照片,其中一張,是俊哲手拿碗筷,半靠著沙發吃飯,那時,兒子的胳膊乾乾淨淨的,“他手上哪有這些東西。”他盯著照片看,好像回到了從前。

周榮娟不願意別人把兒子定義為“壞孩子”,她拿來一個薄薄的筆電,讓記者拍,“你看俊哲這樣的。俊哲的字很好的。”

實際上,在俊哲的小學語文老師蔣敏濤(化名)的眼中,俊哲雖不喜歡讀書,但“蠻陽光”“大方”,“他不跟老師吵架,不欺負別人。”

俊哲的朋友小龍總結,江湖上的少年們,基本上都是被逼出來的,“有些人是因為窮,有些人是被人欺負太久了。”

俊哲説,他小學也經常被人欺負。直到初一,他還是1米4的小個子,坐在班級第一排。別人懟他,他打不過,就用嘴巴背地裏罵,“那時候人慫話還多。”偶爾,周榮娟會發現回家的兒子有傷,徐江平聽兒子説起過“被人欺負不敢説”,但似乎也並不是多大的事。文了身,俊哲感覺有了一層保護罩,“別人就會怕你。”

少年們總結出了生存經驗,在學校,玩,不去讀書,都不會管你,“只要不跟老師吵架就好。”被打,棟棟覺得跟老師反映沒用,“老師就相信學習好的。如果是我的錯,老師就一頓罵一頓罵,如果是他的錯,老師就説一個巴掌拍不響。”麗麗也不喜歡老師,她覺得做什麼都會被老師罵,“她要刺激我,説你要是不想讀就別讀了。我説不讀就不讀了。她説,那你這學期別來了。”於是,她真的不去學校了。

這些年,蔣敏濤教過很多“壞孩子”,文身是叛逆最明顯的一種,她還見過各種“不正常”行為,有的喜歡在同學面前脫褲子,有的一碰就大哭、滾地,還有的喜歡手拿披風,在操場上瘋跑。

蔣敏濤發現,這樣的孩子不在意被批評還是被嘲笑,他們只在乎能被看見。她記得以前教過一個男孩,像一隻隨時防禦的刺猬,和老師説話,歪著頭,“(他説)你想幹嘛,以前老師都不敢把我怎麼樣!”直到他在運動上贏得一枚金牌,才蛻去那層攻擊性的外殼。

蔣敏濤與俊哲的媽媽相識多年,她感覺,藏在這個小孩心裏的真正動機也是要“找到存在感”,“(爸爸媽媽)陪伴他時間太少,他想尋找另一種方式讓他快樂。”

  繁龍紋身館屋內。尹海月/攝

回家

這些年,徐江平一直忙著賺錢,沒給孩子開過一次家長會。兒子讀小學,他跟著村裏人去江西,做消防器材生意,回到江山,他又搞起了化工生意。周榮娟開養生館則常常要到晚上10點。

這讓俊哲的初一班主任覺得,他儼然一個“留守兒童”。有時,俊哲晚上睡覺了,媽媽還沒回家。小學時,俊哲開始迷戀打遊戲。那時,他在班級排名中等,蔣敏濤發現他常常完不成作業,便把電話打到家裏。他把老師的電話偷偷拉黑,事後,老師問起,他也不否認,笑嘻嘻地説,“是我幹的。”

他在遊戲裏給自己取名“寂寞先生”,父母不讓他玩電腦,他就讓朋友守在家裏,爸媽一來,就關機。到了初一,他的成績開始排到中下等。這時,周榮娟發現,兒子不斷帶朋友去養生館,“帶回來孩子染頭髮,手上有那些東西。”

正是這些朋友將兒子帶入了文身的世界。周榮娟因此時常自責,她總覺得,兒子變成這樣,是因為自己開了美容養生館,“到現在我都覺得有愧於我們家,都覺得那時候不去開店,有可能就不會這個樣子。可是沒後悔藥的啊。”

生二胎後,她想好了,不工作,全職帶孩子,不想讓第二個孩子變成下一個俊哲。

但俊哲缺的,並不只是陪伴。他説在他的記憶裏,留下的都是父母吵架的場景。

他記得有一次,因為吵架,父親咣當一拳將門砸破了一個洞。他還記得,因為吵架,媽媽第一次哭,“那時候下大雨,我發高燒,我爸媽吵架,我爸去江西。我媽一直追著他車,我爸還是走。”

有時候父母吵起來,他去攔,拳頭也會朝自己揮過來。

他對爸爸有著一種複雜的情感,他憤恨地提起父親,但又時刻流露著對父親的維護,“畢竟是我爸,血濃于水,別人揍我一頓我記著。他揍我我不會的,沒有隔夜仇。”

他記得父親常常帶他去一家星級酒店吃飯,記得父親教會了他打檯球,教會了他認各種名車,他喜歡“我爸我爸”地喊,甚至還留著一個小男孩的天真崇拜,“我感覺我爸痞帥痞帥的。”

聽見爸媽帶記者去吃飯,他突然説了句,“真的?”“我爸媽都沒有帶我吃過。”那雙眼睛突然暗了下來。

他在乎父母的看法,也在意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位置。有了弟弟,他跟朋友調侃,父母是“大號廢了練小號”。但又忍不住比拼得到的愛意,“我現在有個弟弟,我爸就偏愛我這邊。我媽我就感覺有點溺愛我,從小到大就是這樣。”

“我好久沒回家吃飯了。”他説。

少年

兒子越來越大,個頭越來越高,這位父親承認,自己也無能為力了,當時粗暴的教育方式更是失當,“人家説小孩子是誇出來的,不是罵出來的,但是我沒有這個耐心。”

暴戾的吼叫還會在某些時刻出現,但徐江平開始調整與兒子的相處方式。他帶兒子去見朋友,朋友勸導俊哲,“下次等你18歲,阿姨帶你去北京,文一個特色、有藝術感的,十幾萬塊錢的那種。”他希望用這種方式勸説兒子暫時不要再去文身了。他覺得,等兒子成年,自然會放棄文身。

兒子調皮,從淘寶網買了兩張假鈔,他不再拳腳相加,轉而去拜訪江西的一位監獄長朋友,告訴兒子事情有多惡劣,“感覺他聽進去了。”

他對兒子仍抱有期望,想像哪天兒子可能會成為一個企業家,“好多老師會請他過去講課,懺悔他之前為什麼不好好學習。”不過他也準備接受兒子可能一事無成,他給兒子留了一套老房子,保證兒子可以娶妻成家。

無論如何,徐江平還需要面對留在俊哲身上的文身,徐江平打算繼續給兒子清洗,至少要把裸露出來的半臂洗掉。

但俊哲不想再洗了。“我就感覺,讀不讀書少了一條路而已,條條大路通羅馬。”

兩代人的交匯之路仍遍佈縫隙。俊哲想去酒吧當DJ,但爸媽不同意。徐江平為兒子的未來謀劃的是另一條路:進朋友廠裏,學化工技術,過個兩三年,有手藝糊口,學好了,還能子承父業。徐江平覺得,正常來講,“懂事的孩子(都會聽話)。”

但俊哲不感興趣。他覺得父親不理解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年輕人就應該做年輕人的事情。” 他想當網紅,“感覺網紅來錢快。”問記者,能不能把他的抖音微網志“爆出來”,“搞不好,你報道,我成了網紅,媽的,賺的錢比他還多,是吧?”

俊哲覺得,掙了錢就能向父親證明自己,“他説,小徐,給我點錢啊。”他的手擺動起來,胳膊一擲,“我就,給你,給你!我就包個紅包給他,8888!”

他的快手號叫“徐俊哲”。俊哲看過兩個很火的快手號,想模倣他們:發段子,前面搞笑,後面傳播正能量。比如,給環衛工人送東西,送愛心。“就……見證文身少年的蛻變嘛,因為我本來不是一個很壞的少年,在那些看我新聞的人的心中,我不是很壞的啊!”

俊哲覺得,只要成功了,“別人就感覺你文的是藝術品。”

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得到認可。在他的規劃裏,“再過幾年,我可能就要作出改變,要早睡早起,不像現在這麼遊手好閒。”

他身邊的少年們也在期待著某種改變。麗麗説,“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但我知道我錯了。”麗麗覺得是爸爸媽媽沒有管好自己,媽媽罵她,爸爸則偷偷給她錢,“(應該)狠狠地打我,太放縱了,爸爸太寵著我了。”而小龍告訴記者,爸爸從來沒拉過自己一次手,那天,弟弟考了低分,媽媽説是被他影響的,讓他“死出去”,“我人都傻掉了。”

俊哲説,“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不記得以前是什麼樣子了。”他玩著手機,露出一股憂傷又漫不經心的情緒,“可能我媽知道吧。”

周榮娟自然是知道的。在她的記憶裏,小時候的兒子很乖很乖,有次兒子路過夜市,看到一雙很漂亮的鞋,就買了下來,“他説媽媽,我給你買了鞋子”,周榮娟一看,是一雙玫瑰紅色的運動鞋,那是兒子用攢起來的零花錢買下來,送給自己的禮物。(見習記者 尹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