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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學並非不幸,“學校恐懼症”在日本蔓延

來源: 中國青年報 | 作者: 袁野 | 時間: 2018-11-07 | 責編: 王曉霞

“學校恐懼症”在日本蔓延

  調查顯示,接近80%的“不登校”學生有遭遇校園霸淩的經歷。

  為了幫助“不登校”的孩子學習,教師工藤拓哉開設了帶小隔間的活動室。

  日本“不登校”的小學生和初中生已達在籍學生總人數的1%。

在推特網上,日語標簽“不上學並非不幸”正在收集話題。標簽的説明寫道:8月19日,一場“不登校”學生聚會在日本100個地點舉行。活動發起人是24歲的小幡和輝,他希望此舉能讓社會對不願上學的孩子抱以更多同情和理解。“9月1日是自殺的孩子最多的一天。”他在推特上寫道,“你不必到學校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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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在夜裏一個人出門”

7月11日,日本文部科學省公佈了2018年度《問題行為/拒絕上學研究報告》,這份報告顯示,該國每年缺課30天以上的小學生和初中生增加了6.1%,達13.3萬人,佔在籍學生總人數的1%。按一個班級30人計算,這意味著超過4300個班級空無一人。

近20年來,日本中小學就學人數持續下降,“不登校”情況以每年增加近1萬人的速度連年惡化,小學生“不登校”的增速(10.4%)超過初中生(4.9%)一倍;13萬名逃學者中,超過一半是長期缺席。

“不登校”是日本一個獨特的概念。根據文科省的定義,處於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每年缺勤達到30天,就被記為“不登校”。不同於家庭貧困或傷病等被動缺席,“不登校”是學生主動地長期逃學。

早在1941年,教育學家就提出了“學校恐懼症”概念。上世紀50年代早期,“拒絕上學”現象開始頻繁見諸報端。彼時日本經濟已進入高速增長,貧困不再是孩子上學的阻礙,“不登校”背後是“中産階級富裕家庭子女的心理問題”。

教育網站“東京家學”總結了7種類型的“不登校”:母子分離造成不安型、情緒混亂型(情緒低落,頭疼肚痛)、混合型、昏昏欲睡型(對學習提不起興致)、人際關係型(恐懼校園霸淩而拒絕上學)、應激性精神障礙型、發育障礙伴有學習障礙型。過去,“不登校”只發生在小學和初中,現在高中和大學生也會“不登校”。

不上學的孩子們在幹什麼呢?很多人宅在家中,整日埋頭于動漫和遊戲。“那個時候的生活基本就是晚上起床、白天睡覺。”30歲的山口真央對日本雅虎新聞網回憶道,“我看電視劇,看深夜動畫,在網上和人聊天。我只在夜裏一個人出門,白天就在房間裏待著。”

相較之下,山口的生活至少算安穩。不少孩子淪為“隱蔽少年”,流落街頭、無所事事,甚至捲入勒索和暴力事件。其中一些受困于嚴重的心理問題,最終走上了自殺的末路。

校園霸淩與“黑色校規”

面對這一越來越嚴重的社會問題,日本社會起初的反應並不令人意外:孩子不上學?打一頓就好了。那時,家長和老師都相信不上學是因為懶散或者不夠勇敢,使得本已十分痛苦的“不登校”孩子承受了更多壓力,結果適得其反。上世紀90年代,幾乎每年開學季都有學生自殺的新聞傳出。

日本政府和社會開始痛定思痛。他們發現,很多孩子不願上學並非是厭惡學習,而是受制于種種外部因素,其中校園霸淩首當其衝。文科省的報告顯示,近80%的“不登校”學生有遭遇校園霸淩的經歷。

造成“不登校”的外部因素有很多。一些孩子處理不好與教職員工的關係;33%的孩子無法適應學校的社團活動,為躲避這種半強制性的集體活動,乾脆不上學;少部分人因為在讀期間懷孕而被學校勸退。

與校園霸淩不相上下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太過嚴苛的校規。在日本,“黑色校規”已成為社會問題。一些學校禁止學生吃午餐時交頭接耳。廣島縣一所初中規定,午餐剩飯的人要被全校廣播點名批評。雖然文科省竭力改變這一狀況,但效果並不理想。2016年,岩手縣一名初二男生因被教師欺負而自殺,而該校是文科省的“零霸淩”政策示範校。

據日本《東洋經濟》週刊報道,2017年9月,大阪一名高中女生因發色被學校勸退,一怒之下將學校告上法庭。這名女孩的頭髮天生是棕色,老師要求她染黑,否則就退學。

一些學校甚至對學生內衣的顏色進行規定,並且由教職員工監督檢查,結果導致了不少性騷擾案例。據“不登校新聞”網站報道,今年3月8日的一項調查顯示,1/6的日本初中對內衣顏色有要求,其中相當一部分學校會進行檢查;曾受到教職員工性騷擾的學生比例為1.9%,這意味著每兩個班級中,至少有一人曾被教師動手動腳。

試圖獲得父母更多關愛,也是孩子們“不登校”的原因之一。日本沉重的生活壓力下,很多父母既無時間也無精力照顧孩子,使得孩子以出格的方式獲取關注。“我想多看看父母,我一天也沒機會跟他們説上幾句話。”曾經的“不登校”兒童棚園正一告訴日本《朝日新聞》。

還有些人純粹反感上學。“學校就如此重要嗎?”有人在“不登校新聞”上匿名寫道,“我現在30多歲了,依然不理解為什麼必須上學。從幼兒園一直到大學,我總是很痛苦。當然,我知道學校存在的意義,但我不適應學校的‘框架’……為什麼我不能做想做的事,要像個奴隸一樣被困在學校裏?”

他們為幫助“不登校”的孩子而奔走

討論“不登校”問題的同時,日本社會積極探討解決之策。教師家訪、單獨輔導等措施是“標配”。櫪木縣宇都宮市從2007年開始實施“缺勤一天就打電話,連續兩天就家訪”政策;名古屋市在網上公佈了詳細的“不登校對策基本構想”,目標是在追蹤孩子心理狀態的同時,減少父母的焦慮並給予支援。

一些人盡其所能,為救助“不登校”的孩子而奔走。據《朝日新聞》8月7日報道,43歲的教師工藤拓哉在石川縣金澤市開設了名為“每個人的位置”的活動室,配有平板電腦、無線網路,還有從小學到高中的試卷和習題冊。房間隔出了一個個獨立空間,孩子們不必與他人接觸。

為了告訴孩子們“你不是一個人”,減少他們的孤立和絕望感,並提供更多出路,專門的資訊渠道被建立起來。“就算不去學校上課,也能參加高中入學考試,這樣的先例很多。我認為,得知這一點會令你的焦慮消失。”小幡和輝對“不登校新聞”説。

今年5月,這家日本最大的“不登校”新聞網站慶祝了成立20週年紀念日。編輯部中,不少人本身就有這种經歷。“高三時,我逃學了。我很害怕,根本離不開家,花了將近一年才好起來。”21歲的水口真衣告訴雅虎新聞網,“兩年前,一個電視節目提到了‘不登校新聞’,我徵求了母親的意見,於是一個月後,同齡人出席高中畢業典禮時,我已經在參加這家網站的編輯會議了。”

“我沒有試圖消除這段痛苦的回憶。”水口説,“我想把它當作經驗,告訴所有為學校而苦惱的孩子,你不是一個人。”

很多人呼籲社會給予更多的寬容。東京地方議員海津敦子在美國《赫芬頓郵報》日本版上發表《逃學不是問題行為》一文,她寫道:“我們成年人能一年365天都開開心心的嗎?誰都有沮喪的時候,成年人如此,孩子也一樣……讓他們返回學校並非唯一目的。孩子們有自己的尊嚴,有自己的路。”

寬容和理解對孩子至關重要。“當我不上學時,最不愉快的事就是聽到母親問:你今天想做什麼?”山口真央説,“每當我聽到這句話,就會情緒失控地説,我知道我必須去那裏!但又沒有勇氣對母親發火,只能盡可能不去看她的臉。”

24歲的楢崎唯對此感同身受。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她就不上學了,最糟糕的回憶是受抑鬱症折磨時,父母卻告訴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不只是你。”“哦,連父母都不承認我的痛苦……我哭了。”她對《東洋經濟》説。

“自由學校”成為紓困之道

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一些民間團體把“不登校”的學生集合起來,通過私人教育讓他們得以繼續讀書。政府肯定了這種做法,並幫助其轉型為財團法人,以便獲得財政補助,就讀的學生也能取得有效的學位證明。

進入2000年,這類機構愈發勃興,被統稱為“自由學校”。它們培養的一些學生經過短暫磨難後重回正軌,甚至有自由學校的畢業生考上了東京大學。

日本第一所自由學校是奧地圭子于1985年創辦的東京新宿學校,後來“轉正”為東京新宿葛飾中學。該校在日本名聲卓著,首相安倍晉三曾于2016年到該校訪問。

距離葛飾中學不遠的新宿大學也是自由學校,小幡和輝就畢業於此。該校校舍是一棟普通的兩層小樓,大學部在地下一層,二樓是中小學,一樓則是辦公室和活動室。大學現有4名職員,40名學生從16歲至23歲不等,教師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當學生們需要學習某一專業時,新宿大學就邀請他們認為合適的人前來指導。

這所學校學生不多,課程範圍廣泛,包括哲學、人類學、音樂、戲劇、法律、歷史、電影等。不過,新宿大學的畢業資格不受政府認可。這裡沒有固定的學制和畢業年限,校方運營除了收取學費,還要靠學生各盡所能,比如學習戲劇的學生定期演齣劇目,售賣門票。

“那些學生非常閃亮和活潑,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位署名“息子”的母親在部落格中寫道。

然而,自由學校非萬用靈藥,首要的問題就是供不應求。日本約有3萬所小學和初中,自由學校則不到500所,遠遠滿足不了“不登校”學生的需求,費用也不菲。據“不登校新聞”調查,自由學校平均每年收取學費4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2.5萬元)。何況,相當一部分孩子根本不願出門見人。

在日本,“無法適應集體生活”是十分嚴重的問題,“不登校”的孩子在升學和求職中都會遭遇重重歧視。“不上學是不被允許的”“去自由學校的是弱者”“除非你回去上學,否則沒有未來”,這些聲音都在折磨孩子們本已脆弱的神經。

2017年9月1日,東京上野動物園發聲支援“不登校”的孩子們。動物園在推特上貼出亞洲貘幼崽的照片,並配文道:“亞洲貘遇到敵人時,會一溜煙躲進水裏。逃跑是不需要誰來許可的,請不要顧忌旁人的眼光,有必要就逃跑吧!如果無處可逃,歡迎來動物園。這裡有很多不受人類社會束縛的動物在等你。”

(摘自《青年參考》報2018年8月16日12版)

《青年參考》特約撰稿 袁野 來源:中國青年報